穀小如卻是打了個響指,道:“好了,我解除了伱通界繩的法則,你可以用通界繩來接近我。”
“你……”
楚映嬋心中一痛,紅唇幾乎咬出了血。
她沒有繼續追擊穀小如,並不是真的因為距離太遠,而是她內心深處變相地接受了穀小如的威脅,這是她的台階,現在被穀小如親手拆除了。
她猶豫了。
她知道,與敵交戰時絕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軟,她憎恨這種猶豫,憎恨這種妥協與背叛,也憎恨著這樣的自己。
這是無數個貪歡後的夜晚令她輾轉難眠的痛苦,如今它成了彆人口中的烈焰,隨時能噴吐而出,將她的道心焚成灰燼。
“楚映嬋,你在等什麼呢?我雖是分身,但殺了我多多少少能使我本體受創,你不是道門仙子麼,不是在山門祖師像前立過誓言,要一心斬魔的嗎?”
穀小如的聲音還在持續不斷地傳入她的耳中:“背叛了姐妹,勾引的徒弟,不敢直麵魔頭,甚至不敢直視自己的內心,你這樣算什麼仙子呢?不如徹底一點……一起來墮落好了,你既然已經撕開了道德的口子,為何不乾脆將它撕得粉碎呢?人生下來從沒有天經地義的準則,你何必在這條條框框中活得如此痛苦呢?”
“世人給了你無數的枷鎖與戒律,它們或有形或無形,你其實早就想將之打破了吧,要不然,你最快樂的時候,怎麼會是與你徒兒在一起的時候呢?這為世人所不齒的行徑不該是痛苦的嗎?”
“你從不是天生的仙子,你隻是擁有天生的仙子皮囊而已,世人口中的墮落,於你而言反而是覺醒。”
穀小如清脆的話語猶如魔音,它們在楚映嬋心中激蕩,往昔的畫麵潮水般湧入腦海,她想起了得知林守溪還活著時的喜不自勝,當時的她暗下決心要留在他身邊,她也不知這種扭曲的喜歡從何而來,他們根本就不熟悉啊……於是,她本想隻這樣靜靜陪他,但不死國的經曆讓她再收束不住心底的念頭,它像是洪水猛獸,將她徹底吞噬。
她甚至無法確定,究竟是自己走上了歧路,還是她漸漸褪去偽裝,回到了本我。
仙子靜立在巨人的肩上,如立於斷崖之巔,雪白的背影失魂落魄。
“她在和你說什麼?!”
下方,慕師靖的厲喝聲傳來。
她也在與魔骸們廝殺,死證烏金色的劍光縱橫交錯,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身陷戰鬥之時,慕師靖再度化身成了殺神,灰殿中的死物們在她的鋒刃上瓦解,化作隻能蠕動的碎塊。
先前的某次夢境裡,她曾在灰殿前瞬殺了無數的魔物,但今時不同往日,當時的魔物是活的,眼前的屍骸是死的……她可以號令活龍,卻無法喝退龍屍。
殺了幾輪之後,慕師靖手臂發麻,她遙望高處,隻見楚映嬋靜立不動,她心中困惑,以為她中了什麼法咒。
慕師靖連忙持劍去救,幾個縱躍間來到了楚映嬋的身邊。
“我……我沒事。”楚映嬋聲音發顫。
慕師靖從未見過她這番情態,也未多問,隻是一躍而起,如虹的劍影朝那屍蝠斬去。
楚映嬋這才回神,她遙望高處,瞳孔微縮,“小心!”
天空中,灰霧落下。
慕師靖未來得及回避,身體已被灰霧縈繞。
死證揮出的一刻,慕師靖聽到了尖銳的耳鳴,待周圍的畫麵再度清晰之時,她發現自己已不在灰殿,而是在……
“朝雲閣?我怎麼會在這裡?”慕師靖訝然。
這裡是雲空山的朝雲閣,想要去升雲閣參加比試,就必須通過朝雲閣的考驗,當初她為了滿足白祝見楚映嬋的要求,便去參加了比試。
“幻境,又是幻境……”
慕師靖心中悚然,她不停地默念清心之咒,卻無法從幻境中解脫出來。
“慕姑娘,測驗開始了。”
身後,一個老人的聲音傳來,與當初她在朝雲閣聽到的如出一轍。
朝雲閣的測試分為三項,一是一百杯水中找出唯一一杯不致幻的,二是尋找壁畫的不同之處,三是在水池裡撈出一條看不見的魚,當時林守溪以驚人的速度完成了這些,打破了道門師尊幼年時創下的紀錄。
而她……
慕師靖看著擺在眼前的一百杯水,記憶轟然回到朝雲閣的午後。
當時去到升雲閣後,林守溪問她,是不是打破了自己的記錄,她回答沒有,林守溪感到很不可思議。
慕師靖沒有給他解釋原因,因為她不願接受這個原因。
昔日的場景複現。
她隨手拿起了一杯水,一飲而下,當她想用強橫的感知力將藥性壓下時,她見到了林守溪。朝雲閣的老人說,飲下了水,就會見到最想見到的人。
那是她心靈最脆弱的一刻,仿佛不著寸縷與人赤誠相見,後來,她可以將此事遺忘,絕不再提,對於林守溪她也刻意疏遠,哪怕是交流也是譏諷與挖苦,漸漸地,她真的忘了這些,直至神庭時,她從幻夢中醒來,林守溪抱著她說‘我相信你’。
她不確定她心中有沒有愛,但她知道,無論如何,在這個世界上,他是自己唯一的同類。
他們就像是兩隻孤獨的小獸,變成人類的模樣混跡在人群裡,但他們從來不是真正的人,他們是世上僅剩的稀缺物種,恰好一公一母,為了種族的延續,他們於情於理都該在一起。
可公的小獸已愛上了人類,人類是她的好朋友,她哪怕斬欲絕情,也斷不可插手,哪怕三界村的那段日子,她的確很自由快樂。
所以她始終警惕著楚映嬋,她不做的事,她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去做。
這些情緒藏在她心底的最深處,是纏綿扭曲的暗影,除了深層的夢裡,她從未表露出半點。
慕師靖癡癡地端起了一杯水,它無色無味,卻又散發出了醇厚迷人的香,誘惑著她一飲而下,世人常說美酒可解千愁,這更勝過了酒,隻是會加深憂愁。
她即將飲下這杯水之時,耳畔傳來了楚映嬋急切的呼喚:
“慕姑娘!快醒醒!”
但她隻喊了一聲。
一聲之後,楚映嬋的呼喚被穀小如打斷了。
“你要喊醒她嗎?”穀小如冷冷地說:“她可不是你們的朋友,她是一個暴君,噬殺的暴君,她若真正蘇醒,會給世界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
楚映嬋沒有理會她的警告,手指點住慕師靖的眉心,想將她喚醒。
“真是個倔強的仙子,看來你的小情人徒弟沒把你調教乖呢。”穀小如笑個不停,道:“其實呢,你也不必如此掙紮的,我倒是有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楚映嬋手指微頓,仰頭望去。
穀小如笑得攝人心魄,她以手掌抹過脖頸,道:“把巫幼禾殺了,隻要她死了,你就可以和你的寶貝徒弟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唉,你彆以這種眼神看我,我是認真在幫你想辦法,放心,是我幫仙子殺人,仙子不必負罪。”
“住口!”楚映嬋再無法聽下去,她甩出通界繩,抱著慕師靖淩空而上,黑尺與雪鶴一左一右刺去。
穀小如秀眉一蹙,一邊封印通界繩的法則,一邊喚來一頭魁首鼉龍將自己接走,她躲在鼉龍的腦袋後,離仙子遠遠的。
“這麼嚇人乾嘛啊……”穀小如理了理發絲,抱怨道:“你又不肯坦白,又不肯我幫你,你想怎麼辦嘛,瞞她一輩子嗎?”
楚映嬋一擊撲空,正欲追擊,卻又被巨龍的長尾掃開,她封劍格擋,身影飄然後退,心神劇顫。
過去,林守溪很多次與她說過,要去與小禾坦白,卻都被她強硬地拒絕了,她一直在拖延,卻也不知道要拖延到什麼時候,有時候她會說,自己是喜歡這種偷歡的刺激,但她心裡清楚,她隻是害怕。
“搶了人家夫君還想與人家姐妹相稱,你這仙子可真是壞透了。”穀小如淡淡道:“你若早點坦白承認,以小禾的性子,恐怕早就原諒你了,你呢,低眉順眼一段日子,小屁股再挨正宮大人幾頓打,興許就糊弄過去了,可你非要……”
穀小如欲言又止,最後歸於一聲歎息,她似也惱了,道:
“哎,你這壞仙子,是該好好懲罰了,我呢,也是個仁慈的人,就讓你親手殺掉巫幼禾,然後悔恨終生好。”
……
楚映嬋與慕師靖陷入戰鬥時,林守溪與小禾手牽著手飛奔不停,無數手持刀劍斧鉞的怪物阻截在道路上,可它們到底隻是屍骸,動作遲鈍,少年少女不與之糾纏,隻是閃身躲避,很快就從怪物包圍的縫隙中衝出,來到了殿後。
殿的深處,赫然有一座高聳的青銅王座,王座彆無雕飾,隻是古老沉重,一具不似人形的骸骨端坐其上,它的中心處捧著一粒光,這粒雷電火焰交織,炫彩奪目。
“傳承,這就是鎮守傳承!”小禾肯定地說著,準備踩過階梯踏上王座。
林守溪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禾,等等!”
“怎麼了?”小禾回首。
“不對勁。”林守溪說:“我們一路殺過來太過順暢,穀小如那等妖魔怎麼可能這麼容易讓我們奪取傳承!”
小禾輕輕點頭,覺得他說得有理,但眼下除了吞噬傳承彆無他法,難道他們真要與這滿殿的、不計其數的屍骸鬥爭嗎?
“也許是穀小如誤判了。”小禾肅然道:“吞噬傳承是我血脈的宿命,既然走到這一步,也彆無他法了。”
林守溪心神搖曳。
他知道,小禾或許有獨吞傳承的實力,可真正有問題的……是自己,穀小如正是吃準了這一點!
“不行!你不能去!”林守溪緊緊地抓住了小禾的手。
小禾注視著林守溪的眼,從他的眼眸深處望見了深入骨髓的驚恐。
身後的屍骸群再度圍攻了過來,它們如野牛奔過,踩踏得地麵轟轟作響。
林守溪幡然驚醒,拔出湛宮想要迎敵,回過頭去時,卻見一道洪流般的雪影淩空橫過,擋在了他們的身後。
正是楚映嬋。
她懷中的慕師靖猶未蘇醒,少女嘴唇翕動,不停地念著某個姓名,但在這嘈雜的環境裡,誰也無法聽清她念叨的是誰。
“不要過去!”楚映嬋嘶聲厲叱,她眼眸中的驚懼與林守溪如出一轍。
先前,穀小如告訴了她真相,告訴了她隻有保持處子之身的小姐與神侍才能容納傳承,現在的林守溪去接納傳承,隻會被反噬。是她引誘自己的徒弟,破了他的身子,若他們出事,自己無疑也是殺人凶手!
知曉了這些的楚映嬋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阻攔住了他們。
她無論多愛林守溪,無論懷著多深的愧疚,她也絕不能看小禾死,小禾必須活下來,她要讓小禾看清自己的真麵目,無論之後是打是罵還是疏離,她身懷孽與罪,絕不可繼續墮落,她要贖罪,哪怕用儘自己的一生。
林守溪看見楚映嬋的眼神時,知道她也明白了,這一刻,他們有了同樣的想法。
“慕姐姐……慕姐姐她怎麼樣了?”
小禾見到了楚映嬋懷抱的少女,連忙飛掠到了她身邊,接過了昏迷不醒的慕師靖。
“她中了穀小如的時之霧,好像被夢困住了。”楚映嬋回答。
“我來叫醒她。”小禾說。
楚映嬋要專心殺敵,也未反對,將黑裙少女送到了小禾的懷抱裡,小禾忙將她帶到了一邊的空地上,注入真氣,為她解咒。
路過林守溪身邊時,她還道:“彆傻站著,快去幫你師父!”
林守溪重重點頭,幫著楚映嬋去迎敵。
不知是他們的劍法太過狠辣,還是穀小如有意戲弄,林守溪與楚映嬋聯袂抵擋了一陣後,這些屍骸們竟停止了進攻,遠處,祖師山弟子服的少女遙立魁首鼉龍之首,似在靜待什麼。
周圍安靜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所有人都感到了不適應。
對於林守溪與楚映嬋而言,廝殺是一種烈性的藥,可以將他們的心短暫地麻痹,但廝殺過去,他們必須麵對殘酷的現實。
灰殿之中,這對師徒對視了一眼,終於下定了決心。
後方,小禾跪在地上,背對著他們,正在竭力叫醒慕師靖,周圍忽然安靜,慕師靖的唇語也變得清晰了,哪怕很輕很輕,小禾依舊知道,她喊的是‘林守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