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這輛鱗獸拉動的大車一路飛馳前行,無人可阻。
路上,陸餘神不斷地逗著他們,一會兒說給他們看手相,麵相,一會兒說幫他們占卜姻緣,起初他們還算配合,後來被則被弄得煩不勝煩,險些直接承認。陸餘神見撬不開他們的嘴,便也放棄,給他們講起了師尊過去的事。
這些事楚映嬋大都知曉……這幾百年來,師尊戰無不勝,於荒外捉對廝殺斬過數頭龍屍,更將十餘個邪教組織連根拔起,斬殺頭目,她創造的法術劍術高達數百種,除了神妙之術外無一藏私,儘數公之於眾,最神乎其神的,莫過於雲空山上的‘異界之門’,那也是由她親手開啟的,其間多少曲折唯她自己知曉。
天色漸晚。
簾幕外的世界黑了,看不到一絲光。
林守溪與楚映嬋甚至有種再度誤入不死國的感覺,幸好暴雨聲持續不斷,告訴著他們這依舊是真實的世界。
隨著馬車漸漸靠近妖煞塔,師徒二人也越來越緊張,誰也不說不出話了。
轉眼已與小禾相隔一年有餘,他知道,最後的考驗要來了。
可妖煞塔未至,另一個意外卻來了,馬車行駛之時,陸餘神信手操控、在車廂外斬妖除魔一路的雨劍意外折斷,與此同時,鱗獸猛地止步,如馬匹長嘶,車廂劇晃,裡麵的人幾乎要撞在一起了。
“什麼人?”陸餘神一掃慵懶之態,厲聲問。
一個女子的聲音透過暴雨清晰傳來:“煞物即將出世,妖煞塔如今隻可進不可出,危險遠超你們想象……像你這樣的馬車我已攔下五架了,速速回去吧,彆送死了。”
“我做事要你管?”陸餘神知她是好心,仍不服氣,帶劍而出。
可本該有的打鬥聲卻未響起。
楚映嬋回味那聲音,隻覺得熟悉,她掀起簾子一看,卻是呆住了。
雨中,楚妙一襲青衣橫劍而立,她話語嚴厲,衣衫卻被雨水澆透,神情卻疲憊而落魄。
第175章遠去暴雨中
……
陸餘神很早就認識楚妙了。
那時首座於蓮台講道,諸多青年才俊受邀而來,她正好坐在楚妙身邊,與尚是少女的楚妙有過簡短的交談,楚妙青衫素樸,臉始終冷冰冰的,但這種冰冷更像是在掩藏自卑與膽怯。
她用隨身的劍幫朋友多占了個位置,那個朋友就是如今的道門樓主。
再見到她是很多年之後了,那時她在荒外待了六十載,終於斬殺了那頭毀滅她家鄉的災神,歸來時風塵滿麵,紅衣亦被風霜雨雪滌成白袍,她途徑楚地,意外收到了一封邀請函。離開太久,她以為楚王還是那個身材臃腫麵相極凶的胖子,白衣赴宴之時卻見一個凰裙玉冠的女子端重地坐在王座上,對她微笑著舉起了酒杯。
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孤單為伴的六十年裡,一代人已然長大。
之後她們偶有交集,她見過楚妙的喜怒哀樂,卻唯獨沒有見到過眼前這樣的她。
天晦如夜,白雨翻盆。
楚妙長發散亂,無神的雙目紅腫不堪,臉頰也被洗得煞白,她青裳蘊著沉重的水,如披鐵衣。
她已找了楚映嬋整整一個月,幾乎要將城牆東門至妖煞塔之間的群山翻個遍了,卻仍就一無所獲。她已不知道多久沒有睡過了。
這一個月裡,她除了悔恨還是悔恨,她想起了當初算命先生的話,覺得福緣造化自有天數,不該強行影響,她一時性急想要幫女兒促成感情,卻反倒將她推入了未知的深淵裡。
如今一個月過去了,當她看到妖煞塔被漆暗籠罩之時,就知道女兒已凶多吉少。
幾個時辰前,時以嬈以秘術遞出了最後的消息,說古魔即將問世,讓其他人速速撤走,於是她與數位修道者一同在妖煞塔外趕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至於她……她打算在將其他人趕走之後,獨自進入妖煞塔中,她無法寬恕自己的罪孽,隻希望死亡來臨前能為人族做更多的事。陸餘神看穿了她的心思,歎息一聲,走到她身前,用的卻是近乎冷嘲熱諷的語調:“這又是何苦呢?反正你女兒也不是很喜歡你,再生一個就是了,仙人受孕雖難,但隻要功夫深……”
“你閉嘴!”
楚妙發瘋似地厲喝,激蕩起的真氣引得黑發飛舞,雨珠飛濺。
陸餘神不理會她的凶態,緩緩走過她的身邊,繼續說:“哪有誰家親生女兒十歲就帶著寵物離家出走,獨自拜她人為師的,這些年你想見她一麵都不容易吧?這樣的女兒,不要也罷。”
楚妙的雙肩在雨水中顫抖,她握著劍,低著頭,臉色陰沉到了極點,片刻之後,沙啞的話語才再度響起:
“我念與你有些舊情,不願拔劍相向,若你再不識好歹……”
劍出鞘半分,正是那柄雪鶴,它發出了狂風暴雨也壓不住的劍鳴,鳴聲卻是淒厲蕭索的。
“你與我境界相仿,現在的狀態又如何能夠贏我?”陸餘神不以為意,釁笑道:“我隻是好心勸你,又沒說錯什麼,以後你說不定還要謝我呢。”
“你……”
楚妙咬牙切齒,她雖知陸餘神口上向來不積德,但她不明白,這種時候,她為何還要反複來揭自己最血淋淋的傷疤。
“女兒可以不親娘,但娘怎能不親女兒呢,更何況……”
楚妙低低地笑了笑,哽咽道:“更何況,是我對不起她,我不配擁有這麼好的女兒。”
泣聲之後,雪鶴鏘然出鞘,劍光將臨近的雨絲照得雪亮。
“拔出你的劍!”楚妙抬起頭,眼眸血紅,對陸餘神大喝。
陸餘神沒有拔劍,隻是笑,她看著這柄名劍上飛舞的白鶴之影,說:“好了,彆哭了,看看這是誰?”
楚妙微愣間,陸餘神讓開了身子。
她抬頭望去。
暴雨連接著天空與大地,一片雪白的顏色裡,她見到了那張日思夜想的臉。
像是墜入夢裡,楚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真實,她張了張口,喉嚨沙啞,發不出任何聲音。
“娘……”
卻是楚映嬋先開口了,她挑開了簾子,不知聽了多久,早已淚流滿麵。
不等楚妙有任何動作,楚映嬋已不顧一切地躍入雨中,狂奔到她身邊,一把抱住了雨中濕透的青衣,她不停地哭著,泣不成聲。
雨下得更大了。
林守溪取出了那柄竹傘,從車上走了下來。
中間是相擁而哭的母女,他與陸餘神站在兩頭。
先前在車上的時候,陸餘神還與楚映嬋提起過她的娘親,她與她娘親關係不太好幾乎是人儘皆知的事了,陸餘神問她,你消失了這麼久會不會擔心你娘親擔心你時,楚映嬋甚至有些責備娘親多事的安排。
向來溫柔的她唯獨將自己任性的一麵留給了娘親,而楚妙始終不怨不惱。
雖尋小禾心切,但林守溪沒有打擾她們的重逢,反而安靜地走到她們身邊,將竹傘覆蓋住她們的頭頂。
暴雨被擋在了外麵。
楚妙一直在不斷地道歉,她的道歉聽得楚映嬋心如刀絞,她不斷搖頭,也自責著她的不懂事,哭得更厲害了。不知過了多久,陸餘神才說:“不早了,上車吧。”
……
與此同時,妖煞塔境內。
時以嬈帶著小禾與慕師靖來到了一座尚未被摧毀的峰頂,從這裡望去,可以看到妖煞塔正在發生的事。
又是一天過去了,這一天裡,時以嬈一直在尋求阻止妖物衝破封印的辦法,她深入了妖煞塔的腹地,七進七出,攔者儘死,卻依舊無法阻止這一切的崩壞。
慕師靖與小禾也隨她一道廝殺,她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受到邪神祝福的強大怪物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一記金劍斬滅。
無論強弱,皆是一劍。
她不愧為聖壤殿的首席神女,強大到令人發指,慕師靖甚至有些難以想象,當年師尊究竟是怎麼勝過這位神明般的女子的……
相處的這一日裡,時以嬈倒是與她們說起過那段舊事,時以嬈並沒有什麼情緒,隻說那一戰之時,她尚未將大日冰封神術修成。
發後那輪金盤就是她大日冰封之術大成的顯化,這是她獨創的神術,神女施展此法時,身影如沐浴璀璨金光之光,光芒所過之處,金色澆淋大地,帶來的卻不是萬物宣發的希望,而是冰封一般的寂靜。
陽光是她的冰雪,足以凍殺萬物。
若沒有此處的結界,她甚至可以借助外界的陽光,將整座妖煞塔冰封,但現在是黑夜,這裡唯一的光芒是她自己。
“沒有辦法了嗎?”慕師靖問。
時以嬈裙擺沐浴金光,在山峰上舞動,她靜眺妖峰,身影如朝陽雲海中載沉載浮的舟,身旁的少女提出疑問後,她望向了手中的劍。
這一天裡,她殺妖魔無數,卻從未拔出過這把劍。
這是聖壤殿的罪戒之劍,是真正的神劍,她隻在前代神女的授劍儀式上見過它的鋒芒,雖隻見過一次,但她確信,隻要她拔出這柄劍,全力揮出,她就能擁有斬開這方天地的力量。
可凡事皆有代價,她在奉劍的一刻起,身心就與神劍相連,每一次拔劍,都會對她造成極大的反噬。
聖壤殿七柄罪戒神劍,分彆為謙卑、讚佩、哀傷、豐收、垂憐、清齋與她的漠視。
皇帝曾言,每柄神劍中皆封印了一頭大魔,神女奉劍,相當於以身鎮魔,若有一日,所有神女的心念都出了差池,那七劍中封印的惡魔將會出世,合為一體,令末世的黃昏降臨。
所以哪怕強大如她,對於拔劍一事依舊慎之又慎。
“我有辦法斬開這方天地。”時以嬈說:“但我沒辦法這麼做。”
“為什麼?”慕師靖問。
“因為我想把這一劍留給它。”時以嬈看著不斷開裂的巨峰,說:“你們若因此而死,我很抱歉。”
她的語調透著說不出的冷漠,聽不出絲毫歉意,對此,慕師靖與小禾早就習以為常了,她們皆是很懂事的少女,又怎會怪救命恩人呢?
“那就留給它吧,神女姐姐自己決斷就好。”小禾柔和地說。
時以嬈聞言,倒是看向了她
每次看向小禾之時,她都會收起瞳孔中冰寒的金光,以白山黑水般的剪水明眸看她。
在時以嬈眼裡,眼前這位少女有著很少見的純粹,這或許也與她的身世有關,小禾自幼在妖煞塔的原始密林裡廝殺,終日與溪流冰雪為伴,宛若秀麗絕景中走出的精靈。
小禾被時以嬈這般注視著,有些無所適從。
“怎……怎麼了麼?”小禾問。“稍後的一戰,我也許會死。”時以嬈忽地說。
小禾吃驚,她知道這位神女姐姐說的是實話,但她不願接受。
“神女姐姐這般強大,若是想走,哪怕是地底的魔王也攔不住你吧?”小禾說。
“嗯,但它現在初醒,是最虛弱的時候。”
時以嬈難得地流露出了耐心,她解釋道:“若現在不能殺死它,等它將你吞噬,恢複了境界,三百年前蒼碧之王破城的悲劇很可能會重演的……稍後,我會試著與它換命。”
她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決絕的話語,小禾聞言大驚,“這怎麼可以,姐姐這般強大,若是死了……”
“若能換命,已是大幸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