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我回來的嗎?”
“我醒來就在王殿了,應是你將我……抱回來的。”
“是嗎……”
林守溪漸漸回憶起昏迷前的事,解除了色孽之碑後,縱使七峰妖魔陸續身死,他依舊不願在煉獄過多逗留,便抄起楚映嬋的腿彎,將她抱在懷入了王殿,因擔心她的安危,他將她壓向靠著牆壁的那麵,睡著之前手依舊緊緊箍著她的腰肢。
楚映嬋的傷勢並不重,咒印解除以後,她也就自然而然地醒了,掙脫了他的束縛,率先下了榻。
過去在牢中同住的時候,哪怕楚映嬋先醒來,因怕驚擾他,她也會靜靜躺著,等到他睜眼,這一次……
“我睡了很久嗎?”林守溪問。
“一天一夜,不算長也不算短。”楚映嬋說。
“我睡覺的時候……”林守溪欲問又止。
“放心,你睡覺向來很規矩的。”楚映嬋笑了笑。
林守溪嗯了一聲。
他的視線恢複清明,認真地看向她,這位仙子立在一邊,身子微彎,秀靨透著微羞的霞紅,寧靜的眼眸裡含著水光,那不是淚水,而是彆的懸而欲滴的情緒,林守溪看著她這般模樣,不由想起了洛初娥猖狂而笑時,她自王階上持尺而至的場景,一個柔情似水,一個如劍開天,一時竟難以疊在一起。
“你……怎麼了?”林守溪看著她的情態,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知道,經曆了這些以後,他們絕不僅僅再是簡單的師徒與朋友了,過去,林守溪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不近女色的專一之人,並常常引以為傲,但此時此刻,這位楚仙子眼眸中的溫柔成了最鋒利的刀刃,令他不敢對視……他終於開始懷疑自己。
“沒,沒什麼呀。”楚映嬋微怔。
“你有話想對我說嗎?”林守溪追問。
“嗯……倒是有的。”楚映嬋頷首。
“你想說什麼?”林守溪儘量平靜地問。
“你……能不能再睡一會兒?”楚映嬋小心翼翼地問。
這是預料之外的回答,林守溪吃了一驚,接著,他才發現楚映嬋挽著袖口,手中還捏著冒著熱氣的白色手巾,似為了方便行事,平日裡披著的長發都束了起來。
林守溪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微微低下頭,發現自己本就殘破不堪的黑衣已被撕去,重傷的部位抹上了膏藥,纏好了繃帶,其餘部分的血汙則被擦乾淨了,露出了水一般的肌肉線條——他赤裸著,楚映嬋正在幫他處理身上的傷。
看來醒得確實不是時候。
剛剛經曆過生死,林守溪也懶得在這種事情上扭捏,他閉上了眼眸,說:“我睡著了。”
“真的睡著了?”楚映嬋笑問。
“嗯。”林守溪誠懇回應。
“睡著了就不要說話了。”
“好。”
林守溪聽話地閉眼。溫熱的毛巾在身上細致地滑過去,為他擦拭著,少年的睫毛與眼皮動得很快,眉頭也時不時蹙起,不知因為疼痛還是彆的,楚映嬋若不做女劍仙,想必也會是個合格的女醫,她氣質大方,手法細膩,療傷之餘還幫他按揉身子,令他緊張的肌肉放鬆下來。
“可以醒了。”
楚映嬋最後擰乾了毛巾,原本清澈的水也浸透了血色,她用手腕試了試額頭,轉身將水倒掉,回來的時候,她帶了幾身乾淨的白衣裳。“這是為師在市集上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身。”楚映嬋說:“我幫你穿上。”
“我……我自己來就好。”林守溪終究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自己來吧。”楚映嬋柔聲說。
林守溪試圖驅動身體,可他發現,洛初娥已死,他沒有了死亡的壓迫與刺激,根本差使不動這副身體,身體隻想躺著,他象征性掙紮了幾下,直到傷口牽出痛意後,他順從了身體的指令,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楚映嬋靜靜地看他折騰,笑意溫柔,見林守溪放棄後,她重新拿起衣裳,小心地挪動他的身子,套在上麵,為他穿好衣褲後,楚映嬋還為他係好了衣帶。
“嗯,這個……”
“不用管,這是……正常的。”
“唔……好。”
中途,他們還發生了這樣一段短促的、意義不明的對話。
終於收拾好衣裳後,楚映嬋又貼心地喂他喝粥,每一勺送到他口中的粥都被她輕輕吹成了恰到好處的溫度,他在起居上享受著楚映嬋如此無微不至的關懷,竟有一種缺失的嬰兒時期被填補回來了的奇怪感覺。
喝過了粥,楚映嬋又去為他煮水。
林守溪悄悄回過頭,看向她離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清麗,曲線順著兩側向內收窄,至腰肢後又陡地舒張,美妙絕倫,風景獨好。
林守溪看著她腰後的裙結,不由想起了這些天如夢似幻的經曆,在同室而居,同生共死之後,原本的生疏已消失得無蹤,轉而變成了一種若即若離的親密,他無法定義這樣的關係,隻是在看到她溫柔的笑容與窈窕的背影時會感到安心。
“你又在想小禾姑娘了嗎?”楚映嬋收拾好碗筷,回過頭,見他有些失神,便笑著問了一句。
“沒有,我……嗯……”
“好了,我知你離去心切,但你現在傷勢太重,現在還是安心養傷為好,莫要行勉強之事。”楚映嬋說。
“……好。”
林守溪脖頸酸澀,眨了眨眼代替點頭。
“那好,你乖乖躺著,如果有什麼東西要拿喊我就是,我幫你拿,有什麼想吃的也儘管與我說就好了,至少在你病好之前,你不要拘謹,儘管與我說就好了。”楚映嬋柔和道。
“知道了……師父。”林守溪又眨了眨眼。
“那為師先去沐浴,等會再來照顧你。”楚映嬋說。
“好。”
林守溪應了一聲。
他看著楚映嬋落落大方的氣質,先前心中陡然浮現的想法漸漸消散,他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們雖經曆了非常之事,但楚映嬋溫柔單純,與小禾又是表麵的敵人實際的朋友,她怎會心生旖念呢……是自己在胡思亂想了。
林守溪平複心境,閉目養神,想要將近日裡烙在心中的諸多畫麵淡去,可它們又像是水中的月,無論他用多大的石頭砸擊,水麵平靜之後,月亮的影依舊如初。
林守溪輕輕歎氣,睜開了眼。
接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右瞳裡,映出了楚映嬋此刻的模樣。
——洛初娥打入他右瞳的法術並未因為她的消亡而瓦解,竟依舊影響著他!
楚映嬋在他麵前時,法術不顯,如今她離開了,瞳光竟跟著繞過了曲折的光路,始終黏著她端靜的影,將畫麵傳入他的腦中。
他看到了一麵黑白屏風,屏風後白霧蒸騰,楚映嬋立在其間,本該端莊的她撩著長發,彎折的身影嫋嫋依依,一旁花白的霧氣則是她最後的、薄如蟬翼的輕紗。林守溪知非禮勿視之理,立刻閉眸,那驚鴻一瞥的殘影卻揮之不去,其中有雪山紅蓮,烏雲細月。
這一刻,林守溪忽然想知道洛初娥到底使的什麼法術,有沒有隨著她的消亡而失傳,倒不是有其他心思,他隻是單純地好學,想認真剖析一下這些法術的精妙思路。
一直等楚映嬋出來,林守溪才重新睜眼。
濕漉漉的仙子雙頰飛紅,她依舊穿著一襲楚映嬋的古典長袍,儀態優雅頗有古韻,仿佛是從一千年前走出來的。
“你怎麼了?你的心律好像有些……”
“沒事,剛剛牽動了一下傷,痛的。”
“是麼……”
楚映嬋聞言,立刻幫他調了調枕頭,讓他躺得更舒服些。
她一邊整理著衣衫,一邊與他說話。
楚映嬋與他說起了現在城裡的現狀,告訴他城裡的動亂已經平息,從此以後城中沒有了暴君,代替洛初娥的是永恒的規則,規則沒有喜怒哀樂,它隻守護秩序,從此以後,這裡也算是擁有一位永恒的聖君了。
這位‘聖君’第一個製裁的是卓荷,這小丫頭越獄之後也沒有消停,她崇拜於林守溪與楚映嬋的壯舉,希望這樣一對璧人可以喜結連理,給不死國留下一段佳話。為此,她還私印邸報,滿城散播消息,說他們已然相愛,試圖裹挾狂熱的民意來綁架他們,讓他們就地結婚,為此,她受到了規則無情的製裁,處以了三個月的拘押。
“這丫頭倒是可憐。”林守溪笑了笑,他本還想當麵感謝她的幫忙呢。
“隨意散播假消息,本該被捉,在此事上沒什麼可憐的。”楚映嬋卻是淡淡說。
“散播假消息要被抓這麼久麼?”林守溪感到好奇。
“當然,規矩是很嚴厲的。”楚映嬋說。
林守溪看著她微微板起的臉蛋,隻覺有趣,也未多想。反正卓荷已被關了三百年,應該不差這七天了。
林守溪也給她講了自己越獄後發生的事,楚映嬋溫順地聽著,眼裡滿是憐惜。
關於那位神秘的宮先生,他倒是沒有提太多,如今稍加回憶,他立刻想起與宮先生對話時,他的口中時常會提到一個‘她’,那個人是誰?也是暗中幫助自己的人嗎?
林守溪想起了那塊憑空出現的色孽石碑。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她人的注視之下麼?
林守溪想要感受那種注視,卻一無所得。
楚映嬋坐在他的身邊,一邊為他檢查身體,一邊與他噓寒問暖著,舉止得體。
咒印解除之後,她又是那個溫柔的仙子了,隻是林守溪總覺得,似乎還缺了什麼。
“今晚不用陪著我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夜色來臨的時候,林守溪忽然說。
楚映嬋聞言,身影微頓,片刻後說,“好,若有事記得喊我,我就在旁邊的房間,隨時可以來。”
說罷,楚映嬋離去。
屋內重新安靜了下來。
林守溪躺在床榻上,他啟動了內鼎,開始煉製丹藥,修複體魄,同時,他睜開了右眼。
他是刻意將楚映嬋支開的。楚映嬋回到了另外的房間裡,掩上了門,她靠在門上,閉著眼,手輕輕撫上胸口,不知為何輕輕舒了口氣,片刻後,她望向門外,手數次想觸碰門把手,又停住了,最後,她輕手輕腳地離開,來到了書桌前,坐下,隨意取過了一本洛初娥的藏書讀了起來。
時間悄然流逝著。
林守溪發現,她的目光在第一頁停了很久很久,仿佛這一頁無比艱深晦澀,永遠也無法讀完。
他看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四下無人的時候,楚映嬋顯得更加柔弱,她望著窗外的夜色,以手托腮,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她也不再裝模作樣地看書了,而是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大書架上,翻找著什麼。
片刻後,她抱著一本更厚重的書回到了桌前,根據著前幾頁的索引尋找著什麼。
林守溪看清了封麵,這是不死國的律法,也就是那無形規則的文本。
楚映嬋翻倒了某一頁,目光落了上去,文本如有靈性,自動變成了神山的文字,她輕輕念出了聲:“散播謠言,按輕重拘押七日至一月不等……”
林守溪聞言,立刻明白了什麼,很快,楚映嬋翻倒了另一頁,印證了他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