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容興奮得幾乎要叫起來了!
但很快,她愣住了。
棺材明明被巨蛇碾碎了,但其中的少女卻詭異地消失不見,程容目光飛快地上下搜尋,接著她看到這條大蟒的額鱗上立著一個白裙飄飄的少女,少女身體極穩,任由蛇頭亂晃也不脫落,她垂首,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著乾淨利落地將劍插下去,向上切割。
與此同時,一道道線條般的白光同時亮起,它們自蛇口起,劃過身軀,沿著鱗片與肌肉紋理毫無阻隔掠過去,劍光所過之處,一切都被切開了!
巨蛇垂死的慘叫淒厲得像刀割過耳膜,接著,它露出水麵的身軀沿著劍光的紋路炸開了,扭動著砸到岸上,就此慘死,破裂的身軀好似一盤切得不錯的鱔絲。
妙齡少女輕盈地落地,她看著手中暗色的刀刃,淡蹙蛾眉,她振去了劍上的血,收劍歸鞘,眺望著雪夜籠罩的村莊,身影比風雪更冷。
慕師靖環顧四周,最後朝著程容走去,程容心臟繃緊,渾身冷徹。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揮劍斬滅巨蛇的清冷少女,話語卻是風一般溫柔。
“這裡是哪裡?”她輕聲問,仿佛隻是一個尋常的迷路之人。
程容咽了口口水,好久才回神,喃喃道:“這裡是……三界山,藏蛇村……”
慕師靖輕輕點頭。
她看著天空中卷落的雪,喃喃道:“這裡就是……我的家鄉麼?”
家鄉?
程容疑惑不解,心想難道她是村子裡的村姑?怎麼看也不像啊……還是說,她是山裡的妖怪?
慕師靖眼中茫然的情緒散去。
棺槨裡,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模糊地記起了一些事……她記起了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人,曾在一座庭院中修行、生活。
離開庭院之後,她去往了一片白色的海,據說那是一具被斬成三截的魔神屍體——魔神在臨死前碰巧撞開了異世界的隔閡,頭顱紮在了外界,於是它的屍身也恰好成為了連接兩界的通道之一。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位魔神似是時空魔神。
她穿越白色的海耗費了數月,但在外界來看,卻相隔了近千年……
千年麼。
慕師靖微微洞悉了自己的身世,心中籠罩的謎團卻是更重了。
白裙的少女立在雪中,看著書有‘藏蛇’二字的石碑,說:“以後這裡可以叫藏村了。”
程容愣了好久,才意識到她是在打趣,連忙擠出了一個不真誠的微笑。
慕師靖仰起頭,望向了山坡上漆黑的五花大殿,問:“你們是魔教麼?”
“不,不是的……”程容立刻否決。
“那你們在做什麼呢?”
慕師靖走向木閣,木閣已被火焰燒毀,冒著黑煙,大蛇破碎的屍身裡,膿水淌出,白雪落到上麵很快肮臟。
“我們……我們在舉行複活你的儀式!”程容急中生智,說。
“是嗎?”慕師靖淡淡地說。
她似渾然不在意地麵的臟臭,俯下身,收攏起了一對小女孩,她們是被老巫女拿來輔佐活祭的,一個不幸在先前的混戰中被木板砸死,另一個呼吸尚存,昏迷不醒。慕師靖搖頭輕歎。“以少女活祭,引潭下巨蛇,你們……不是魔門?”慕師靖看向了她,漂亮的眸子帶著審問的意味。
程容嚇得臉色慘白,她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般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通,然後就開始哭訴自己如何被相師欺騙,被拐到這窮山惡水之地,希望這位仙子可以救自己出去雲雲。
慕師靖聽了一會兒,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嗯,我知曉了。”慕師靖輕聲說。
她抱著小女孩向著上方的大殿走去,安頓好小女孩後,她問程容要了一身嶄新的裝束。
再次走出來時,身段出挑的少女已換上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裳,上裳下裙,除了滾邊處帶點青色再無花紋,布料雖然樸素,卻掩不住那端莊雅致的氣質,更將她肌膚襯得嫩若新綢。她仿佛古畫中走出的。
程容看癡了,她曾隨父親去過王宴,見過傳說中貌美如花的公主大人,當時她妒恨其美貌很久,但昔日所見的公主與眼前的少女依舊不能相提並論……
這位美若神子的少女平靜地注視著她,說:
“你既是被他們拐騙來的,我不責你。休憩兩日,將那大蛇的心臟剖出,我們回去。”
“回去?”程容驚訝地問:“回哪裡去……這位姐姐,我雖也不清楚,但據我半年觀察,我們好像真的是……魔門啊。”
“那就去魔門。”慕師靖說。
第67章風雪
巫家,一個月後。
楚映嬋一如往日地坐在湖邊遠眺,白祝在身旁陪她。
之前不小心砸入湖中的法寶已由楚映嬋儘數撈起,整整齊齊地裝好,隻是有的法寶進了水,不太好用了。
白祝後來與師姐講起湖上黃衣人的事,才知曉原來那是可怕的大邪神,白祝後怕之餘立刻想到,以後回去,自己就可以說她勇敢地參與了那場戰鬥的收尾,並且在邪神手底下死裡逃生了。
這一個月裡,師姐變得沉默寡言。
白祝雖然經常被小師姐欺負,可看到師姐這樣,她還是很傷心的,她想要勸說師姐趕緊回山,等師尊回來好好開導開導她,可師姐卻偏要在這裡住一段日子。
白祝倒也無所謂,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對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夕陽低垂。
白祝看著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鳥,對著它們招了招手,鳥群振動翅膀的聲音隔了很遠還能聽到,像是天空泛起的濤聲。
巫家豢養過很多鳥雀,如今人去樓空,唯有鳥鳴依舊。
白祝是很喜歡鳥的,在仙樓的時候,她雖經常欺負麒麟,但對仙鶴一直很友好,還給為首的鶴起了好聽的名字。來了巫家,白祝在視察是否還存在危險時,於巫家家主殿找到了一個關著小白雀的籠子。
家主死了,仆人散了,籠子裡的白雀已好多年沒吃沒喝,奄奄一息,白祝給它喂了點水喝食物,白雀納頭就拜,立刻成為了她手下忠誠的大將,從此以後每每她騎著雲螺出去巡邏的時候,身後都會有白雀為首的一幫鳥雀跟著,排場十足。
最初的一段日子裡,師姐獨自閉關,足不出戶,昏迷不醒的小禾是由白祝照顧的。
她為小禾燒熱水,擦傷口,包紮,洗衣裳,她這般積極勤快是為了感化對方,將她騙入自家師門,做她的小師妹,後來師姐告訴她,她們是仇人,白祝這才遺憾地放棄。
小禾是三天後醒的。
醒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人在用溫水浸透的毛巾給她擦臉,她喊了一個名字,猛地從榻上驚起,一把抓住了那隻手,帶著血絲的眼眸睜開,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直到聽到小姑娘不停喊疼,她才反應過來,鬆開了手。
接著她掀開被子下了榻,搖晃著走到門前,推門,門怎麼也推不開,白祝去幫她拉開了,小禾走到了外麵的廊上,左顧右盼,失魂落魄。
“林守溪……”白祝喃喃地重複了她剛剛喊的名字,“他是誰啊?”昏迷的時候,小禾做了很長的夢,她夢見自己與林守溪一同打敗了邪神,回到巫家,如過往那樣打鬨,鬥嘴,自己經常欺負他,偶爾也會被他欺負,忽然間,夢裡的林守溪不見了,她像是丟了魂,四處找尋,以為他隻是躲起來嚇自己,後來她才意識到,該醒了。
長廊空空蕩蕩,照進來的光線耀得難以睜眼。
小禾跪坐在地上,看著清寂的巫家,漸漸回想起了昏迷前的事……她低下頭,雙手絞緊了衣裳,瘦弱的肩膀收緊、抽動。
白祝看著她的背影,沒什麼煩惱的她也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悲傷。
接著,小禾似想到了什麼,她回到屋中,趴在地板上摸索,打開了一片木板,躍了下去。
這是她與林守溪的‘洞房’。
這座樓很幸運地沒有被大戰摧毀,房間保存完整,裡麵打掃得乾乾淨淨,物件排列得整整齊齊。
當初林守溪昏迷的時候,小禾精心打理過這間屋子,掛畫、床榻、衣櫃,她在這裡藏了不少的機關,本是想嚇唬嚇唬他的,可惜當時他甚至未來得及在這裡住上一夜。
小禾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慢慢地走在了床邊,她拉起了簾子與遮擋的紗布,光照了進來,窗邊的黑暗霎時被驅散了,少女的臉頰、脖頸、鎖骨皆被照亮,顯露出細膩光滑的肌理,唯有她眼中的霧色拂之不去,她靜靜地站了許久,窗外飛鳥來去,啁啾鳴囀,她融不進光裡,於是轉身、落簾,躲進了昏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門打開了,楚映嬋走了進來。
白祝就趴在樓上的洞口,偷偷看著她們的相見。
小禾看了楚映嬋一眼,楚映嬋搖了搖頭,簡單的動作之後,兩人無話。
之後的日子裡,白祝常常可以看到這個叫巫幼禾的姐姐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穿著深青色的布裙,迷茫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曾多次去往湖心,試圖尋找通往神庭的入口,一無所獲。
她什麼也找不到,什麼也等不到。
秋風越來越冷。
小師姐嘗試著重新開始修行,可神域的雷電威力嚇人,它們幾乎融入了經脈,真氣流動稍一劇烈,靈脈中的雷電就會激發出來,令她渾身麻痹。
這是灌注全身的枷鎖,她的境界非但後退,甚至還無法寸進。
哪怕是白祝都看出來師姐的修行出問題了。
“沒事的師姐,修不了可以不修,我們仙樓家大業大養得起師姐的。”白祝認真地安慰她。
“仙樓……”楚映嬋搖頭,“十九歲的元赤境是師門數百年之恥,根本不配住在樓中。”
“不會呀,白祝才是師門的百年之恥。”
“你……”楚映嬋不知說什麼好。
“師姐難道沒有將白祝放在眼裡嗎?”小白祝鼓起臉,質問。
楚映嬋看著小姑娘仰起的可愛臉頰,她嘴唇翕動,最後輕聲說:“謝謝白祝。”
白祝本想讓師姐嘲笑自己,分散她的悲傷,不曾師姐忽然道謝,反倒弄得她有些無所適從了。
白祝想了想,隻好說:“我會一直陪著師姐的。”
楚映嬋輕輕點頭,抱住了她。
又過去了很久。
巫家種植的紅葉凋零殆儘,天空中有雪飄下來。鎮守已經逝去,巫祝湖的四季變得分明,雪花飄下說明入冬了。冬日,小禾依舊穿著青色的棉裙,似渾不知冷。
她看著漸漸結冰的湖麵,也終於真正意識到,他們分開了,甚至有可能永遠地分開了。
她回看自己的過去,十四年,並不算長,修行者的記性很好,她甚至可以記清第一次說話時聲音顫出喉嚨時的感覺,但回憶幾個月前的事,一切卻又顯得虛幻了起來。
小禾在腦海中描摹林守溪的臉,秀氣的臉頰,微挺的鼻梁,星眸薄唇,劍一般的眉,墨一般的發,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一夜之後,外麵白茫茫一片,光照在上麵,有種致盲感。
小禾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一件紅色絨邊的大氅。
她揉了揉絨氅的邊緣,抬起頭,看到了門外立著一襲白裙挽劍的身影,清似月,冷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