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謝穿堂
神京不是她的神京,這是謝穿堂還比現在矮半個頭時,第一次踏上朱雀大街時產生的感覺。那時她穿著破草鞋和寬大的布衣,帶著一雙疏離又警惕的眼睛。
如今已在這裡生活九年,這種感覺依然揮之不去,有時身曆著它的繁華和腐爛,見證著那些宏大和風流,心中也隻像個旁觀者,很難產生什麽深切的同感。
她既不生在這裡,也不是自己想來這裡,她是被賣過來的。
被遮了簾幕的貨馬運了不知多久,在一個深夜從某條暗線進入城中,但在入城的第三天,喧嘩丶刀光和火把就撞破了地牢的黑暗,刀光火影中,殺在最前的男人臉上淌著血,穿著威風的衣裳,腰牌鐵亮,把刀刃上的血在靴子上抹了抹,歸入了鞘中。
後來她知道他們是長安縣的快手。
被解救出來的同伴們都一個個得到了遣返,有的家人激動地哭著來接,隻有她怔怔地看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她並非不記得自己住哪,那個地方的名字和樣子都很清楚,也記得那間小院子以及男人和女人。
但她沒有「回家」這個選項,因為她是被他們賣掉的。
二十兩銀子結清了關係,謝穿堂就是看見那銀子送到他們手中的那一刻,隱約感覺有一層膜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分隔了開來。
當那個男人過來詢問時,她就把這些告訴了他,沒說自己要去哪裡,因為她也不知道。
她看著這個當日殺氣凜凜的男人擰緊了一雙眉毛,和善的臉發愁地看著她。
「要不我跟著你辦案吧,報你的救命之恩我力氣很大的。」她道。
男人瞪大了眼一仰頭:「老子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還能讓你賴上?!」
但最後確實沒想到辦法,他還是把自己小院的一廂給了她住,言稱一月一百銅板,至於後來發現她有修行天賦,拿積蓄給她開脈,就是算不清的恩情了。
於是謝穿堂漸漸重新感覺和這個世界有了聯係,乃至後來長成麵冷心熱丶咬死不放丶嫉惡如仇的性子,都是在男人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
而再往後的一兩年,就是某種事情的轉折點了。男人總是沉著臉回家,快手班的一些人也紛紛辭衙轉業,她再也沒聽男人說接下來要辦哪哪兒的案子。
男人從動不動帶傷回家漸漸變得諸事不管,終於兩年後連外勤也不再出了。
謝穿堂問時,他斟著酒搖頭「年紀大了,也該退下來過過日子了。」
男人身無修為,身骨確實衰落,不過謝穿堂聽出更多的還是心灰意冷,後來捕快當久了她知道,那是大上司長安縣令換人了,而長安縣之所以換人,是大上司的大上司,京兆府換了兆尹。
隻有她這樣身居一線的神京捕快才有這種感覺——那是太平漕幫開始崛起的時候,整個京兆府的治安係統都在洗牌和變質。
後來她年紀大了丶也選上了京兆府的捕快,男人便讓她自己出去住。謝穿堂在崇業坊租了半間小院,時不時回來一趟,男人就把珍藏的酒具拿出來對飲,還像往常一樣教導她官場上的事。
但和以往不一樣的是,男人不再傳授她那些精妙彆致的破案技巧,而是開始不停地勸說她明哲保身了。每次她說自己一個人又辦了什麽案子,他就又煩又氣地說教她。
謝穿堂不願意聽,也就去得越發少。
她知道自己當初是抱著怎樣的向往披上這身威風的衣服的,見到它時像是一次新的生命,至少她自己不想弄臟它。
見到那位少女則是在今年盛夏。
那一家剛搬來自己租住院子的對門,那位溫雅的母親帶著女兒給新鄰居送自己做的酥糕,母親細聲細氣,頗有禮貌,少女則跟正在盛開的夏花一樣明亮,不停地指給她哪個是她自己做的,請她品嘗後一定要回報口感。
那真是極美麗的一張笑顏,那份幸福也一下感染了她,當晚她一個人在院裡坐了挺久,帶上這盒酥糕去看望了男人。
除了這樣多了一個鄰居,她還是和周圍沒太多聯係,一個人當值放班,辦著一些捕賊司裡沒人願意辦的案子。除了偶爾放班時,能在巷中看見母親又帶著女兒在舉杆笨拙地打槐花或者棗子。
兩人額上沁著薄汗互相埋怨,嘴角卻難掩笑意。
謝穿堂喜歡看見這一幕,像是某種夢中的畫麵.後來她想,那輛惡魔一樣的馬車可能也是被這種氣味吸引。
那是一個夕陽昏黃的午後,謝穿堂放班回來時,就見那輛深色華美的馬車停在巷口,與這平凡的生活有些格格不入。
謝穿堂沒有見過這樣的車壁,那似乎是千金一片的南海沉檀,雕著一幅精妙無色的佛圖,謝穿堂不知道為何馬蹄鐵也要雕上精細的圖畫,總之那股深幽高貴一眼可見。
美麗的少女舉頭奮力打著棗子,它就安靜地停在兩丈之外的對街。車窗沒有掀起,卻似乎有種視線望了出來。
這一幕令謝穿堂心中莫名一緊,但過去時它正好駛離,她莫名有些不安,第一次主動搭話問少女這車是做什麽的。
少女卻也摸不著頭腦,隻說它就是忽然停在那裡,然後好像在看著自己打棗子,但自己示意要分給它,卻也沒人應聲。
不過少女很快不理這件事了,笑著捧了一把紅棗給她。
那確實是一個十四歲少女應該有的樣子,天真活潑丶無憂無慮.令謝穿堂忍不住在她身上寄托自己的這個年紀。
然後這件事就像過去了,隻是幾天之後,那位書生父親的事情似乎忽然出了些令人懊惱的意外,於是一家人隻好退去租院,就此離京返家了。
謝穿堂感到有些可惜,但人生本來到處都是分離,臨彆前少女害羞地送了她一幅女工,說自己剛剛開始學,繡得還很醜。
簡單的邂逅就這樣過去了,謝穿堂繼續過著自己孤身的日子,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他們。
她本來也確實不會再見到他們了若非一個月前那場泄開了龍首渠的大雨。
九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她去臨縣交接了公務回城,在飲馬河邊的草叢裡,見到了半截青白的手臂。
她記得清理出那張麵容時大腦的嗡鳴,記得那些被傷害和侵犯的痕跡,記得生平第一次感到那樣冰冷的憤怒。
記得自己揪著呂定武的領子要他立案,也記得自己在兆尹的案前失控嘶吼:「操他媽的!她才十四歲啊!!」
但後來還是全都化為冰冷了。
她拚儘全力找到了動手的那四個畜生,可再也找不到當日的那輛佛繪馬車。
那一個念頭就令太平漕幫把少女獻給他的馬車主人,仿佛從她的世界裡消失。
京兆府結了案拒絕再查,謝穿堂就脫了捕服,一個人深夜帶著刀進了衙獄。
她逼問那兩個活著的人,確認了不是什麽「貪圖財貨」,而是「二爺」親口給的吩咐。她花了三天確定「二爺」的動向,在第四天他登上馬車時用一柄短匕逼住了他的咽喉,從他口中聽到了【幻樓】這兩個字,以及兩日後的巽芳園雅集。
謝穿堂隻隱約聽說過「幻樓」這個名字,她不清楚它在誰手中,也不知道它在哪裡,但她知道巽芳園。
聽說那些貴人會在巽芳園雅集結束之後轉入幻樓,謝穿堂用儘了手段和運氣潛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