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東家
戲院。
諸弟子圍在老人身邊蓋被侍水,裴液已然再度離開。
七九城的街沒有通明火燭,街上臟物散亂,碎紙輕風飄卷,裴液抬頭看了眼慘澹的月,已將近中天。
他徑直往碼頭而去。
長孫和那位東家俱在院中,要探查那批秘貨的消息,並不一定要和他們鋒芒相對。
這是剛剛和戲院幾位弟子詢問閒聊時得到的說法——碼頭倉中雖然沒了貨物,後續入帳之時記錄或許也要消去,但點驗之人的第一份手稿上,卻多半要留些記錄,以全後續財帳。
而摸到這份手稿,比闖進長孫大院要簡單得多。
裴液頃刻便越過了整個七九城,城河汩汩流淌。
四艘高船停靠岸邊,桅杆仿佛觸到月下的淡雲。
裴液已問過紀雲,昨日停靠的正是最裡麵那一艘西來之船,而船是對著倉停,因此其卸下的貨物就當在最近的那座地字倉。
這種大宗貨物的看管果然粗疏許多,裴液略略一點,發現最難辦的守衛竟是門口那條巨大的黑狼狗。
倉口落了一把巨大的鎖,鎖邊就是這條大犬,而大犬栓在明晃晃的空地上,對麵小房中不知睡沒睡的看守抬眼便能看到。
這環環相扣的車馬炮守住了大門,若想從此處進去,隻能殺傷性命。
裴液想了想,圍著大倉繞了一圈,也沒再找出第二個出入之處,直到他悄然躍到倉頂,才摸到了幾片鬆垮的瓦片。
這倉防的是人偷運貨物,若潛進去隻為看眼帳本,倒是總能找到缺漏。
裴液無聲落地,溫涼的火焰已在身旁燃起,記帳的桌子就在倉口。少年小心著一牆之隔的惡犬,輕輕翻開了帳本,密密麻麻的墨字一下闖入視野。
頓時頭昏腦漲。
不愧是隨貨物進出的同步筆記,實在記得夠快,密密麻麻字跡繚亂不說,還不時增添或勾畫兩筆,裴液本來已感覺自己在認字這件事上有所進步,此時一下仿佛又回到見書而盲的時候。
「.李縹青,這帳本好亂啊,怎麽看?」裴液煩。
黑貓傳過來少女細小的氣聲:「我現在沒空管你呀。」
「.」
裴液緊皺著眉頭往前翻了好幾頁,辨認許久,才終於找出了「九月十八」這條分隔。
他鬆了口氣,就此往下看,一條條猜測辨認著,終於漸漸分辨出這帳房先生記錄的格式——先是貨名,再是重量個數,幾時何人送入,有些後麵還補了出倉時間和去處。
裴液一條條捋著,終於手指一頓,按在了一條不按規格的記錄上。
沒有列貨物名稱,隻有短短一條,裴液凝眉分辨許久,將這短短十多個字認了出來,是為:
「內艙十八件,齊雲自留,未入倉。」
裴液頓著手指:「自留.」
他想起剛剛在戲院中的打問:「你們聽說寅陽縣最近有什麽事情嗎?」
眾人全都茫然,過了一會兒,有人說好像要換縣尉,有人說好像有家婦人一胎生了四個,總之七嘴八舌,直到最後紀雲露出個虛弱的笑:「寅陽最近的大事,不就是衣師妹出嫁嗎?」
裴液怔了一下:「這是.寅陽的事嗎?」
紀雲看著他:「衣家,就在寅陽縣啊。」
「.」
按下這段記憶,裴液沉默了一會兒,將帳本恢複原狀,一躍回到倉頂,身形幾個起落間離開了碼頭。
徑往北去。
長孫管事的住處離碼頭很近,裴液越過兩條巷子,那寬闊的大院就已然在望。
深秋夤夜,燈燭通明。
裴液悄悄按低身形,凝目尋找著潛入的可能。
其實根本不見半個守衛,仿佛誰都能翻過這高高的院牆,但裴液現在知道這裡放著衣家要運回寅陽的東西,齊雲的東家親自看守著它。
而當他目光挪到二進院子時,腦海中的這條文字就猝不及防地嵌合了眼前的畫麵。
三輛馬車。
沒有隱匿和迷藏,就並排擺在院中,兩輛貨車中已碼垛整齊,一輛坐人的車還空著。
但它有一個馬夫。
在望見的第一眼,裴液的目光就頓在了此人身上。
淺色武服,頭發儘數束在腦後,一條長而直的杆形被布緊緊裹起,斜斜倚在身旁,年輕丶沉默丶乾淨丶鋒利。
男子倚著車廂望著天空,一腿屈在車轅上,一腿垂落下來。握著酒壺的手托在大腿上,另一隻手拈著一個沒有編完的手環。
一條白色的布帶蒙住了他的雙眼。
他仿佛永遠不會說話,又仿佛已說儘了所有的話。
隻是靜靜朝裴液看了過來。
裴液一動不動,身體繃緊如簧,和男子沉默對視著。這角度隻見他右頰,所以那枚小耳墜並未出現在少年視野裡,但逼人的鋒利已隔著七丈的距離迫上顏麵。
七生。
而且是少年見過最強的七生。
裴液心肺的收縮越來越緩,但最終也沒有誰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男子看了他一會兒,竟然再次轉回了頭,仿佛並不在意這簷上的少年從何而來丶又要做什麽,隻要他還沒有邁入院中,就好像與他無關。
裴液也不想如此突兀被動地把琉璃暴露出去,看著男子飲了一口酒,又開始編織手環,他緩緩退回了夜色之中。
往戲院而回。
————
碧霄閣。
「裴液說,齊雲的東家便是衣家,而那人確實正在七九城中。」黑貓的聲音在耳中響起。
李縹青點點頭,雖然早已在人家住處,但得了少年的確認,身體還是輕鬆了些,她再次看了眼【水央玉珂】這條,開始大篇幅地將冊子前翻。
並未忘記此行是為西方恬之事。
但果然翻到最前,也沒能到得了三十年前。
奢望齊雲能把一個簿子用三十年,確實也不切實際。
那麽之前的那些私帳,該往何處去找呢?
桌角還有一本合起的簿子,看起來也破舊,李縹青抱著微薄的希望翻了翻,卻是再度一怔。
確實不是三十年前的那本,但其內容少女同樣不陌生——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公帳本子,正是剛剛入夜時,這東家從公帳房中拿出。
是了,他拿這一冊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