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龍門
裴液回到戲院時,院門仍然閉著,門口也未挑起燈火。
當時老人說午後這場閉了,現在已是晚間,裴液笑著想這戲錢還沒油錢貴,晚上不開倒也正常。
他先抬手敲了敲門,卻許久無人來應。
戲院稀少的人力他已見過,乾脆自己一推門進來——倒也確實沒落鎖。
場中亦無火燭,但裴液趁月一看,整個人卻是猛地頓住了腳步。
仿佛遭遇了一場颶風。
白日所見儘數糟亂,桌翻椅倒,有些甚至撞碎劈開;午時聽過那場的茶盞點心還未收拾,此時四處打翻,碎瓷木片落在地上。
正中那方戲台架木折斷倒落,已塌了大半,紅豔的幕布糾纏在廢墟裡,是淡月下最奪目的顏色。
裴液怔了一會兒,立刻大步往後台廊道而去。
一路無人。
直到來到午後所來的那間門前,見有燭光從縫隙泄出,裴液才麵容微鬆,伸臂剛推開半扇門,屋中幾雙眼睛就同時投了過來。
一共六人,有人常服有人戲服,此時俱都臀股離坐,麵白臉繃,眼眶泛紅,宛如驚弓之鳥。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泥土和外傷。
「.」
裴液再一推,門扇鬆垮沉重地「吱——」了一聲,裴液低頭一瞧,那連接處已然扭曲斷裂,一個靴印凹陷在門上,顯然帶上了真氣。
屋中亦有幾處同樣觸目驚心的破壞痕跡,裴液沒瞧出這裡有誰身有功夫,來人是故意將這樣的暴力傾瀉在這群手無寸鐵的普通人麵前。
「發生什麽了?」裴液問道。
「.您,您是」安靜了一下,才有人低聲惶惑道。
裴液低頭抬了下手中戲本:「過午的時候,我來這兒從一位老人手中買《白蛇情》,尚未付錢,我們說好晚上再聊。我想.他應是貴院的孫大青衣。」
「.」幾人麵上頓生哀戚,年紀較大的一位喉嚨動了動,啞聲道,「師父說與你說多少銀子,你放下便是.照規矩,正經買的本子,我們會出一位戲角幫貴院把台子搭起來,過三天,你再來找——」
「孫青衣人呢?」裴液打斷道。
又是沉默。
「人呢?!」裴液蹙眉追問。
這位戲角終於再也繃不住麵色,雙手一捂,無聲哽咽:「師父.不肯把戲院賣給他們,被他們.擄到龍門樓去了!」
「.」裴液倒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我走時,孫青衣說有些事情要談,便是那兩位龍頭嗎」
另一位戲子白著臉怔怔顫聲:「他們來時,也說是談隻是一談不成,便翻臉了」
「是裴丶裴兄弟嗎.」忽然一個喑啞輕微的聲音從深處傳了出來,裴液轉頭看去,那裡竟還有第七人,裴液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紀雲。
他大步走過去,這憂愁義憤的男子此時躺在一張桌上,半張臉青紫腫起,嘴唇豁開了一個大口子,旁邊是一團團散落染血的白布。
裴液伸手按住他腕子,真氣湧進去,片刻已摸出三根斷開的骨頭。
但其實眼睛可以比真氣發現的更早——男子左臂軟軟地垂落著,對無有真氣的普通人而言,這種傷勢即便可以恢複,也會留下終身的後遺。
裴液看著這處傷勢,旁邊的旦角輕輕啜泣:「他們擄走師父時,紀師兄瘋了一樣撲上去被打得最重.」
「紀兄.」裴液蹲下來,輕聲道,「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
紀雲並不便開口,但其實隻要三句話,事情也就已經清楚。
——戲樓是相當掙錢的生意。
——孫青衣是相州城相當有名的大角兒。
——在七九城裡做生意,都得給龍柱爺讓兩分利錢。
禿鷲眼下的血兔子,餓犬嘴邊的白肥肉,豈有逃過的道理。然而這樣一隻肥羊擺在麵前,每月卻隻賺六兩的利,交上去不過一兩銀子。
這事的壓力已不是第一天,他們不停地來騷擾戲班子,要入股戲院,修園林丶蓋高樓,把名氣高高打出,做有錢人的生意。
孫青衣不同意。
「往日裡,他們也來這般打砸嗎?」裴液向旁邊戲角問道。
「.沒有過,往日裡,也就是一回回地來談.」
「那時為什麽客氣?」
「.」戲角怔怔。
「因為.那時有衣師妹在。」一旁躺著的紀雲低啞道,「寇鯉躍怕衣家。」
他嘶聲咬牙,恨恨道:「衣南岱曾經打斷了他兩條胳膊,把他在城河裡吊了三天。」
但停了一下,他又轉頭看向諸人,啞聲道:「這話.萬萬不可外傳。」
「衣南岱是誰?」裴液問。
「衣師妹的二哥,很厲害很厲害。」紀雲低聲道,「不愛說話也不愛露麵。他不打武比,但前年的大魁尋他切磋.聽說沒在槍下走過五招。」
「但近月來,衣家家主謝世,衣師妹又被迫遠嫁,今日剛辦了衣師妹的謝場戲戲院沒了人罩,他們就一刻也等不了了。」
低啞的聲音一消失下去,室中低凝的慘雲就越發冰冷壓抑。
「師父骨頭硬不知要受什麽樣的苦」紀雲忽地無聲而泣,「他年紀又大」
裴液拍了拍他,點點頭站起身:「我知道了。」
「嗯」紀雲斂了下慘然的麵色,「裴兄弟伱先回去吧,戲本的事,咱們——」
「不是戲本。」裴液打斷道,「我今晚是有些事要來請教孫大青衣的,如今他既然不在,我往龍門樓走一趟便是。」
他轉身就往門外而去。
室中愕然寂靜。
「.裴,裴兄弟!」紀雲猛地撐起脖頸,焦急攔道,「裴兄弟,我知你有些功夫,但龍門樓——」
裴液轉身,將銅雀牌之背朝諸人輕輕一舉,閃亮的金光截斷了男子的語聲。
「我知道。」他輕聲道,「一個時辰之後,我把孫青衣帶回來,若孫青衣已遭不測,我就把寇鯉躍的腦袋帶回來。」
「我是博望秋魁裴液,今天這座戲院,我罩了。」
銅雀的牒銘在燭火下一閃而過,正是「劍爪金喙,刺邪殺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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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
龍門樓前,燈彩明燭,慘澹的月色鋪滿了整個黯淡的七九城,唯獨在這裡被熱亮的光明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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