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幽林
張鼎運帶著他們一直走到最頂層,於一處臨眺湖水柳林的房間坐了下來。
齊昭華到窗前看了兩眼,回頭笑道:「張公子破費了。」
張鼎運豪氣地一揮手:「一桌子菜同時巴結七位才俊,沒有比這更賺錢的生意了。」
待到張君雪領著兩位長輩趕到,眾人便分坐開宴,自是一番歡飲暢談。酒足飯飽之後,天色也已黃昏,諸人各自散落歇息。
所謂觀柳樓,正因下方這一大片臨湖柳林得名,此時節序入秋,這林子已是一片暖橘丶滿地金黃,正像是從夕陽最後一抹光輝中蘸取來的顏色。
大家暫時都有事情,裴液一人捧著書在林中漫步。直到字跡昏黑到徹底難見,他才抬起頭,把書收了起來。
遊人已然稀少,暮色和冷風籠罩了過來,四周的金黃已經褪色,視野中隻剩遙遠的一處光燦。它在黑暗湖麵的另一邊,是一座寶塔形狀的燈火,正是博望最高的地方——九層捉月樓。
裴液看著它立了一會兒,正要繼續挪步,卻聽前麵女子含笑道:「要第一才可以登上去。」
正是早些時候下來的齊昭華,此時端著一杯茶坐在亭子下,清涼夜風舞動著她的發絲。
裴液笑著走過去:「往深處逛逛?」
「這裡已經不淺了。」
「我聽縹青說林子深處有處看月光的奇景。」
「哦,『明霜地』是吧,一般人還真不曉得。」齊昭華一笑,站起身來,「那走唄。」
「還遠嗎?」
「不算近。」
兩人安靜走了一會兒,漸漸行人已完全不可見,夕陽餘暉徹底湮滅,明月升了上來,冷淡的天空上掛著幾粒疏星。
確實已然極深,回頭望去,觀柳樓的燈火已經隻剩一點隱約星閃了。
「今日感覺如何?」齊昭華笑道,「在三萬人的中心和彆人分出勝敗。」
裴液想了想:「感覺.光溜溜的。舉動間好像能帶起什麽東西。」
「目光是有重量的。」齊昭華莞爾,「你以前打過武比嗎?」
裴液怔了下:「.很久之前了。」
「縣裡的?」
「對,我們奉懷每年會辦中秋武會我去打過兩次。」
「成績如何啊?」齊昭華笑問。
裴液頭微微一偏,笑著把腰上的劍示意給女子。
齊昭華疑惑張眸看著他。
「武會第一的獎品。」裴液淡淡道。
「.」齊昭華失笑,「那少俠應當對今日這種目光和歡呼不算陌生。」
裴液一笑:「對啊,我們武會也有很多人看的,那時候——」
記憶一瞬間撞上他的腦海熱烈的目光丶激動的歡呼丶興奮紅潤的臉。
他張著嘴,卻沒再發出聲音。而後麵容垂落,嘴角抿成了一個無表情的弧度。
一刹那的窒息過後,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低聲道:「對我不陌生。」
「.」齊昭華看著他,深林幽幽,隻有風撫柳枝之聲。
好一會兒,看著少年沉默冷硬的麵容,齊昭華繼續露出一個笑道,「那你有沒有感受到,目光沒有歡呼『重』。」
「嗯?」
齊昭華抿了口茶,「今日你打得很溫和,人們也都還對伱沒什麽感覺,所以你沒有體驗到——當你每一次出劍都伴隨著滔天而起的聲浪時,你會感覺自己把三萬人的情緒握在了手中,同牽於一劍之上。屆時心中最想做的,就是掃除一切膽敢與你競爭之人,獨享這份龐大的歡呼。」
「.聽起來很熱血沸騰。」裴液深吸口氣,從回憶中抽身出來。
「對啊,因為——」齊昭華笑著,而後也忽然中止。
兩人同時安靜。
一片銀霜鋪在地上。
方圓三五丈,像是傾落的月光被捕捉在了這裡,大地之上生出一麵銀盤。
然而確實沒有任何東西鋪在上麵,這是直接從土壤中迸發出來的顏色,在幽暗林中,映得草木都披上一層瑩瑩的薄輝。
『這就是明霜地。』這句話在齊昭華的喉間,卻沒有說出來。
因為在這片銀霜的中心,正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垂頭盤坐著,月光也在他身上灑下了一層薄霜,深紅色的長鞘擺在一邊,男子握著劍柄,長劍深深插入麵前的土地之中。
他抬起頭來看著兩人,深峻的麵孔上的笑緩緩收斂。
那是癡迷的沉浸,醉心的喜悅,此時也隨之而去,輕歎一聲,男子抽出長劍,明亮的劍身上沒有沾染一點泥土,他還劍歸鞘,一言不發地越過兩人,往回而去。
裴液試探著握了下劍柄,果然林中有一道沉重危險的目光立刻牢牢鎖定了他,裴液若無其事地鬆開了手。
駱德鋒果然不會離開尚懷通半步。
裴液倒不擔心自己二人的安全,七蛟一心要送尚懷通進修劍院,不會做出場外誅殺對手這種自斷前路的事。
兩方人就要如此沉默錯開,旁邊女子忽然笑道:「懷通也來這裡觀景嗎?」
「算是。」
「不想你也喜歡這樣銀白純潔之物。」
尚懷通輕輕嗤笑一聲:「燕雀,安知鴻鵠之所見。」
腳步不停,已然走得遠了。
「我以前見過他這種喜悅的樣子。」齊昭華忽然道。
「什麽?」
「在捉月樓的時候,他喜歡養草。」
「草?」
「對,就是普通的草。」齊昭華低聲回憶道,「有一天他養的這些草全都死了,他就露出了這種笑容。」
「那個《拔草篇》?」
「或許吧我不懂劍上的事情。」
「有天賦者癡迷於劍,是正常的。」
「還有一件事。」女子忽然道。
「什麽?」
「下午張家二人,是不是正是從柳林走出來的?」
「.那時候遊人並不少,也不一定就是見七蛟。」
裴液看著麵前這片銀霜,還是覺得頗為神奇。他蹲下身子,拈起一點「銀霜」放到眼前,這叫他發現了奧秘。確實不是土壤在發光,而是這能夠映照月色的東西大量的丶密集混在了土壤中——一些無比細弱的絲與粒。
「你瞧這個。」裴液輕輕搓著指肚,這些絲粒被輕易碾碎。
女子卻沒有回答,依然在一旁沉默立著。
「尚懷通就是那麽做的。」她忽然道。
「.什麽?」
「就是掃除一切膽敢與他競爭之人,獨享那份龐大的歡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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