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齊昭華(下)
鷺洲湖畔。
齊昭華低著頭從石徑中走出來,幾位官員已下船有一會兒了。
兩年以來與她交接議論湖事最多的參軍,也是此事最堅定的支持者嚴宇司士早在翹首以盼。
他後麵是司功丶司倉丶司戶三位參軍,還有一人麵白而胖,氣度安然,乃是博望長史。
這確是一件值得整個州衙重視的大事。
齊昭華輕聲一一問過好,遞過袋子道:「七蛟的契書已簽好了,幾位大人驗一驗吧——銀錢應已帶來了?」
嚴宇接過,遞給後麵幾位參軍,笑歎:「你一定要全額現銀,確實為難了一陣,幸虧範長史出力。」
齊昭華看向這位長史,淡笑頷首,拱手揖了一禮。
嚴宇看了她一眼,這位向來玲瓏心思的女子好像疲累到有些失禮,長史親至,竟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範長史卻主動道:「我看了齊居士的策文,確實有理,為了搶今年的工期,多花些也不要緊。」
此時身後三人驗完了契書,司戶稟報了一聲,轉頭去撥付銀錢了。
齊昭華點點頭:「那便如此了,錢地兩訖,明日應可動工?」
「明後兩天我們會清理五湖幫,同時徵召徭役,雇傭修者,第三天開工。」
齊昭華點點頭:「那就有勞各位大人了。」
見女子沒什麽談興,事情又蓄勢待發,幾人便告彆登船,往博望園而回了。
湖畔靜了下來,秋水輕緩地搖晃著葦叢的聲音,潑打岸邊的聲音十分冷亮。
齊昭華看著小船漸漸遠去,好像背後支撐著她的無形木杆忽然折斷,她有些踉蹌地倒退一步,緩緩地倚在了身後的樹乾之上。而後漸漸鬆軟了自己的身體,把全部的重量交付了上去,整個人如同一副無力的骨頭。
嚴宇並不知道,在他眼裡的疲累不興,其實已是女子全力打起的精神。如今這份「疲憊」的外殼也褪了下來,露出的是一個淒脆的芯子。
精致的發髻被樹乾擠得歪斜汙亂,女子絲毫不覺,她怔然地望著湖麵,整個人仿佛失去魂魄。
如此約有半刻鐘,等這種卸下的虛脫感稍稍下去一些,女子眼神才動了動,抬手無力地揉了揉眉心。
她撐起身體,挪步走到湖邊,掬起一捧冰涼的湖水揉在了臉上,粉黛鉛紅流瀉而去,在湖麵上蕩漾成脂潤的彩色。
齊昭華來回幾捧將臉上的妝容儘數洗淨,那些柔潤和神采也被儘數洗去了。丹紅褪去後,一雙唇幾乎淡至無色,蒼白發乾,內側還隱約可見些凹凸的痕跡,不知女子曾在哪些時刻死死咬住過自己的下唇。眼眶下也積壓著暗沉,是許多無眠的夜晚留下的痕跡。
這張失色的臉露出來,女子的精神倒是在湖水下輕快了些,她直起身解開已歪斜的發髻,拆下了幾枚精致的小東西,一抖長發,流落成一道黑瀑。
旁邊傳來踩泥的聲音,齊昭華偏過頭,卻是一隻白鷺走了過來,擠在她身邊索要投喂。
這些細腿白羽的生靈仿佛從畫裡走出,喙如墨腿如石,一身白羽如團,長頸像是束起的白綢。它們比起鶴來少了一份優雅高挑,但多了一份梭子般的輕靈敏捷。
這白鷺或者認得她,或者半養半放的它們本不懼人,知道任遊人撫摸一二,便可輕鬆得些投喂。
齊昭華解下係在手上的一條白綢帶,理了理頭發,而後微微昂首將其簡單束好,而這白鷺依然不肯離去,依然繞在身邊輕啄著討要吃食。
「見人就來討,沒人喂的時候,自己不是也活的好好的嗎?」女子看它一眼,懶聲斥道。
白鷺輕啄她腰間的小佩。
「既然自己可以捕食蟲魚,又何必仗著一副好樣貌見人便乞。彆人當你是水雲間的隱士,偏偏做些沽容賣貌的妓女行徑。」
但白鷺顯然沒有這樣的意識,也不會覺得羞恥,眼見這裡實在沒有吃食,它便優雅踱步往葦泥叢中去尋了,不一會兒,這隻白禽忽然靜立於淺水之中,而後長頸一探,迅美如一道白色的劍光,再抬起頭時,已銜了一尾銀亮的小魚,晶瑩的水花在陽光下飛濺如珠。
齊昭華浣淨了手立起來,目光掃過這一幕,喃喃道:「是啊,羽白羽臟,行高行卑,都隻是外人眼光罷了,與你何乾呢?尋得吃食,才是正事。」
女子斂了斂衣裙,鞋麵裙擺上難免沾了些泥水,配上淒疲的神情,倒和白司兵門前那次一般無二了。
——
觀鷺台上。
一片安靜,老人仿佛手持一柄銳利的刀,把這位聲名高揚的七蛟真傳的麵具毫不留情地一層層剝開。
在今日之前,這位貴公子一直都是平易大度的形象,待人從不吝惜笑容,確實偶爾有些隱約的流言蜚語,但隻要一見他本人,那些心中的成見就如薄雪般融化。
然而就在剛剛這一炷香的時間裡,老人的「目中無人」之語已令諸人瞠目結舌,如今又來一個「狡詐陰毒」,一時許多人麵麵相覷,懷疑自己耳目一定有一樣出了問題。
在這質問麵前,尚懷通沉默片刻,臉上不見慌亂:「大人見我劍中殺氣與陰毒,也當見我之堂皇氣魄。」
隋再華點點頭。
「便是如此了。」尚懷通道,「人如其劍,大人,我也正是一卷《拔草篇》。」
「何為拔草?」
「既然是草,燒之淹之斬之,不拘手段,拔去便是;既然是敵,以博弈以陰毒以堂皇,殺之而已,我亦無手段上的偏向。」
隋再華沉默片刻,淡淡抬眸,一下就抓住了最尖銳的問題:「那麽,什麽是伱的敵人呢?正邪,還是利益?」
尚懷通正身拱手:「以利為區分,而後以正對正,以邪對邪。」
隋再華一動不動地逼視著他,尚懷通平靜迎接著這份目光,良久,隋再華收回目光笑道:「像是實話。我問你,若修劍院因此答問拒收你,你將如何自處。」
尚懷通垂目沉默,緩聲道:「劍院是攀山雲梯,但劍之高處卻非必由劍院而達。懷通立身,非以衣牒之貴,而以三尺之鐵,縱然棄我,大千世界,終有可為。」
「縱然棄我,終有可為」隋再華微微一怔,輕淡一勾唇,「好,很好,邪氣壓正,外和內囂.尚懷通,你難為一代俠者,亦做不了堂堂君子,但疆場可為殺將,台中可做獵梟,是我大唐之才——」
「隋大人。」一道聲音自場上響起。
這是第一次,有人打斷這位大人講話。
隋再華一抬眸,見樹下立起的,是剛剛那名身劍輕靈的碧衣少女,正是與七蛟劍拔弩張的翠羽真傳。
「大人說自己眼力不好,原來並非謙虛。」
李縹青看著這位監院,明明剛剛她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