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庾翼說到桓溫所涉之案難以脫罪時,他便又不再講下去了,而是再一次看向皇帝,明顯是在等著司馬衍。
就見司馬衍雙眉緊鎖,嘴巴張張合合數次,卻始終沒說出話來,似乎也感到了為難和棘手。
可事情明擺在那裡,桓溫有膽有魄,又是忠良名士之後,加上庾翼更加渲染了其之才能。司馬衍說什麼也不可能讓此等人才埋沒,甚至被殺了。可是,這就又要麵對另外一個大問題,自己畢竟剛剛親政不久,現在因為一個殺了人的沒落北方士族子弟,去動用皇權,那些朝中大佬會不會因此而聯想到其它……等等,著實令少年皇帝感到兩難。
“嗯……這個嘛……”過了好半天,司馬衍才在嘴中低聲的喃語道。
“陛下,如今能救桓溫者,唯有陛下了!”就聽庾翼這時又說道。
“朕?可……“司馬衍欲言又止。
庾翼見皇帝態度搖擺,於是上前奏道:”陛下若能降旨赦免,桓溫不僅可以保住一條性命,陛下更能得此良才,此難道不是一樁大大的好事嗎?“
然而,未等司馬衍出言回答,就聽有人高聲說了一句:“《荀子》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
殿內君臣二人正在密談,誰也未注意到此時還有旁人,立刻被驚得不約而同的朝那聲音看了過去。
二人定睛觀瞧,隻見在殿外廊柱之下站立一人,身穿白色長袍,頭戴玉冠,麵若白玉,五官棱角分明,好一派風流倜儻。
此人,皇帝與庾翼當然識得,正是秘書郎郗曇,郗重熙。郗曇乃是先帝托孤重臣,司空郗鑒之子。郗鑒平定蘇峻之亂有功,又素與司徒王導交好,如今在朝中甚有威望。郗曇年少有才,文武兼備,被王導看中,征辟入府任秘書郎一職,時常隨司徒入宮走動,故而皇帝對之甚是熟識。隻是郗曇官職卑微,竟敢冒著欺君之名出言驚擾天子,他何來的膽量?
“難道郗曇背後有人不成?”司馬衍儘管大為不悅,但考慮到這一點,隻能強忍著將怒氣壓製在了心中。
然而,庾翼卻不能就此忍讓了郗曇,於是轉過身怒目而視,用手指點著郗曇道:“嘟!好一個膽大妄為的郗重熙,目無禮教,驚擾了陛下,汝可吃罪的起乎?”
郗曇生性格孤傲,根本不將庾翼放在眼裡,始終認為如今朝廷綱常混亂,國力衰微,皆是庾氏這幫外戚擾政所致,故而,他絲毫沒有理會庾翼的質問。但君臣之禮郗曇卻十分明了的,隻見他撇開庾翼不管,而是對著司馬衍伏身跪倒,口中道:“臣出言不遜驚擾陛下,郗曇之罪也!”
“嗯,郗曇,汝好生……“司馬衍此時恢複了鎮定,正要責怪郗曇好生無禮,隻是皇帝話還未等說完,就又被郗曇打斷了。
”臣雖有罪,但隻是因一時心急,才未經通稟驚了陛下。陛下若治臣之罪,臣絕無怨言,然涉及法紀綱常臣不得不鬥膽直言,還望陛下容稟。“
司馬衍此時肺都要被氣炸了,有心動怒治了郗曇,但忽然間轉念再想,郗曇並不重要,殺了他也隻能是泄一時之憤,然郗曇身後的那一個龐大的集團,那一個巨大的利益體,年輕的皇帝不得不要掂量,甚至是顧忌。不僅僅是老謀深算、手握重權的司空郗鑒,更主要的是那個在朝野上上下下獨擁天、地、人三合之利的王導。司馬衍他這個皇帝表麵上是高高在上,身居廟堂,所謂的受著萬民敬仰,而王導卻是大袖一揮,山呼海嘯,雲集響應般真實的存在啊!都說月明星稀,可還有“天狗吃月”的反例。
“嗯,忍!朕,還需隱忍下去,唯有臥薪嘗膽,蓄積羽翼。總有一日,朕一定要扳倒這些人,真正掌握朝權。”
心中思量之後,皇帝強迫著自己擠出了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說道:“罷了!重熙隻是一時心急而已,朕亦非昏君,焉能怪罪。卿請來吧!“司馬衍說這句話的同時,也看了一眼庾翼,希望庾翼能夠明白他如此做的用意。
庾翼聰明過人,當然知道皇帝用的是緩兵之計,便亦不再作聲,退到了一旁。
郗曇此時謝了恩,也順勢站了起來。
”即然重熙在此,卿貫通古今,又與朕年齡相仿,而舅父更是深諳經略,慧眼識人。關於桓溫之事,正好二位來一場論戰,讓朕也親眼一睹兩位英才之風采,如何?”司馬衍緩和了口氣說道,乾脆把問題擺在了明處。加之,當時盛行清談論道,不論是大儒雅士,還是朝廷官吏,無不推崇此風尚。同時,司馬衍也是在用這種方式來化解矛盾,如果通過辯論郗曇上了上風,那隻能怪桓溫時運不濟,他這個無實權的皇帝也愛莫能助了。若是庾翼贏了,司馬衍便可正大光明的將桓溫保住,進而招致麾下為其所用。而不管出現那種結果,對於司馬衍都不會有任何不利,不會因此引起那些利益集團們的敏感。這實為高明之舉啊!
說完這句話,司馬衍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穩穩坐了,麵無表情,垂眼看著禦階下站著的二人。僅僅這一點,就顯示出司馬衍的過人之處,客觀環境之下,使得年紀輕輕的他不得不學會在各種勢力間遊弋,這是生存法則。
至於庾、郗二人當然是心知肚明,不過君永遠是君,臣永遠是臣,同時,為了各自的利益集團,今日之事終究要有一個勝負的。
就見郗曇不急不慢的先往前邁了一步,拱手施禮說道:“陛下,微臣剛才已經說了,所謂‘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高祖本紀》亦有雲:‘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桓溫手執利刃闖他人之宅,又連取三人性命,手法殘忍,令人發指。臣聽說此案鬨的不僅涇縣滿城風雨,就連方圓數百裡外之郡縣也是人儘皆知。此為其一也;一樁再普通不過的殺人案,郡縣太守竟然不能定案?臣想問,是他們無能呢?還是不敢?或者其間另有隱情?隻是如此一來,天下百姓會如何看待朝廷律例,文人大賢會如何議論王法綱常,滿朝文武今後又如儘忠職守輔助陛下呢?此為二也;恒溫無非一介布衣,儘管祖上有功於社稷,然其所做作為怎能因其祖上功績而相抵,此不通常理。更令臣下費解的是,如此一市井之徒,竟然有人會專程跑到陛下禦前為其說情脫罪,莫不成那些朝中大臣已經勤政到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了嗎,還是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臣雖卑微,然此等欲蓋彌彰,居心叵測,哄騙欺君之伎倆,臣安能視而不見,故而鬥膽直言。此為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