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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梁司南自斟自飲直喝到天光大白。

這幾年,他過得混混沌沌,他知道,一句“對不起”比起這些年欠的,簡直像個笑話。

可他真的很沒用。

一方麵是自己親生父母,一方麵是從小敬之愛之的兄長。

他記憶中父親是慈愛的,母親溫柔而耐心,阿姐善良又漂亮,哥哥永遠明亮溫和,不管他要什麼,哥哥都能給他找來。

謝寧思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人生的前十年,他在所有人嗬護中長大,後來他抱著滿腹仇恨,隻求殺了謝九玄替父母阿姐報仇,他活在痛苦和仇恨中,日日折磨自己。

“咳咳咳咳——”謝寧思狠狠抹了把臉,想起那些對謝九玄的算計,曾經給他的那一劍,他胸口疼得幾近窒息。

“哐當——”酒壇砸在地上,謝寧思醉醺醺躺下,雙眼發怔。

建寧三年宮變那晚,他因為調皮藏在閣樓上,想讓彆人來找。

那天晚上的雨大得出奇,屋簷上掛了一排排水簾,他好奇地盯著看,天色已晚,院裡靜悄悄的,還沒有人發現他不見了,他有些得意。

突然,鐵蹄錚錚,大地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震得地麵顫動。

他瞪大眼睛,使勁往遠處看,便看見這輩子都難忘的一幕:

黑色鐵甲仿佛流動的水,眨眼間便圍住了寧國公府。

大紅燈籠高高掛著,紅暈照在那些黑色鐵甲臉上,露出一張張冷漠肅殺的臉。

他當時心裡一緊,突然害怕起來。寧國公府周圍全是黑色的鐵甲,層層包圍,水泄不通。

夫子說凡大罪,抄家,滅族,徙三千裡,子孫為奴。

他瞪著眼睛,牙齒打顫。

就在這時,門外熙熙攘攘的鐵甲軍迅速讓開一條道,一人一騎出現在眼睛裡。

他穿了盔甲,氣息陰冷,眸子黑如深淵。

“破門。”聲音低沉,猶如閻羅。

謝寧思差點破口而出的“哥哥”消失在喉嚨中,他傻傻看著謝九玄帶領兵甲破門而入。

隨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殺戮。

他從來不知道寧國公府有那麼多沒見過的人,那些兵甲手中提著一個又一個人,他們瑟瑟發抖跪在院中,隨著謝九玄揮手,齊齊倒下。

他冷得渾身發抖,癱軟在窗邊,勉強才能趴住。

然後,他的呼吸停止了。

他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兩個人,太過緊張害怕,以至於喉嚨裡隻能發出“嗬嗬”顫抖的聲音。

那是阿爹阿娘!

他心裡有可怕的預感,猛地看向謝九玄,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的謝九玄陌生得可怕。他不肯相信那是他哥哥,一定不是,一定是他看錯了!

他想要大喊阻止他,但不知為什麼,喉嚨仿佛啞了一樣,隻能發出虛弱的氣音。

手起刀落,阿爹的頭顱在雨水中滾動,染紅了院子,整座府邸霎時變得陰森恐怖。

眼淚奪眶而出,他死死捂著胸膛,心口仿佛有一把刀在割,有一把火在燒,他軟成一灘水,站起來都困難。

“起來啊!”他死死咬牙,一次又一次試圖站起來,想要爬到阿爹身邊去,替他擦一擦臉上的泥水,但他起不來。

阿娘淒慘的哭聲在風雨中嗚咽,他無聲嘶喊:“你們滾啊!住手——”

“當——”

阿娘輕飄飄倒在雨泊中,眼睛望著謝九玄,仿佛泣血。

他嘶吼出聲,隻是還沒傳出去,就被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那之後,他不吃不喝瘋瘋癲癲,腦子裡隻剩下爹娘慘死和謝九玄冷漠平靜的眼睛。

他安慰自己那不是哥哥,哥哥不會那麼做的,不會的。

那些抓了他的人每日都告訴他謝九玄做了什麼,寧國公府如何如何。

一開始,他把這些人當敵人,故意離間自己和哥哥,儘管他們是阿爹手下,但他更願意相信哥哥。

漸漸地,他再也麻痹不了自己。阿爹死了,謝九玄繼承寧國公府,成了新的寧國公,允王叛亂,寧國公府遭叛黨血洗,無一生還。

他嚎啕大哭,終於騙不下去了。允王伏誅,阿爹身死,這怎麼可能是允王做的!不就是寧國公府,謝九玄為了權利連親情都不顧了!

他人生中所有最痛苦的事情全都一齊發生,有時候,他都在想,那一日若是沒有藏起來就好了。

自己也死在謝九玄手下,就可以和爹娘團聚,不必日夜痛苦。

“哥!”梁茹兒驚了,“哥你在做什麼?!”她爹屢次說大哥幾年來心情鬱鬱,借酒消愁,常常醉得人事不省,她還不肯相信,可今日才見麵,這就喝了一夜酒,爛醉如泥,她不信也得信了。

肚子裡的火嗖地一下冒出來,她把人扶起來:“你瘋了,快跟我回房去!”

梁司南眯著眼睛躺在地上,說什麼也不動。

“你不要命了?”梁茹兒氣死了,拖著他走。

“我得活著。”梁司南喃喃道,不斷重複,“哥要我活著。”

“你哪來的哥,醉得不輕!”

梁司南一個翻身,抱著酒壇斜躺在屋頂上喝,梁茹兒在下麵打轉。

他不能原諒父母,但是他們沒有對不起自己;是謝府對不起謝九玄。但是一切都回不到過去了。

他大口灌酒,希望麻痹自己,把一切都忘掉。

兩年前,平南王一案中,貪狼等人伏誅,前寧國公留下的勢力被剿滅殆儘。

當初就是貪狼將他帶走,告訴他謝九玄犯下的種種惡行。

而實際上,父親利用哥哥的血培養死士,逼他去殺人。

他那善良溫和的哥哥,背地裡卻手染鮮血。

他親眼見過哥哥替受傷的灰雀包紮傷口,幾天後將那灰雀放飛了。

他還傻傻不舍:“哥!留著給我玩多好,乾嘛放走!”事後還跟哥哥賭氣。

謝九玄隻是摸了摸他的頭,溫和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養熟了再把它丟了,它在外麵活不下去的。”

“為什麼活不下去?”

哥哥隻是笑而不語。

貪狼這些人,吸著謝九玄的血長大,逃走以後,發現武功止步不前,方覺沒有謝九玄,他們再也無法寸進,便將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他們想利用自己給謝九玄下套,而自己被仇恨蒙蔽雙眼。

“嗬。”

“哥!你快下來!”梁茹兒跳腳。

梁司南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嗬嗬笑了幾聲。

他這輩子活得太失敗,一事無成。

身為人子,他憎恨父母;明知謝九玄想要什麼,心裡卻不能跨過那道坎。他從小便知,哥哥最是心軟,對自己予取予求,小時候他以為那是縱容寵愛,如今看來,是他眷戀親情。

他活得多難啊,被人蒙蔽,認仇人為父,為了保護寧國公府,甘願放血替父親培養死士;他那麼小一點,所有人都向他索取,沒人關心他疼不疼!

梁司南捂著心口,一抽一抽泛疼。他抹了把眼睛,阿姐要是活著就好了。

他有些痛恨小時候不知世事無理取鬨的自己,隻有阿姐真的關心謝九玄。

想到這裡,他心疼得窒息,對父親的憎恨從沒有這樣強烈過。

想扇自己一巴掌,為過去那些無知魯莽。

阿姐死了,這世上最傷心的人,應該是謝九玄。

任何一個親人,對他來說都是活下去的稻草。

他有時候甚至懷疑,謝九玄小時候,到底是為了什麼活下來的?

換做是他,一定以死解脫。

梁茹兒眼見自己沒轍,找了下人準備將梁司南帶下來。她就不信了!

梁司南望著月亮,想起兩年前,他衝進宮去見小徽。

他一直都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親人。但他就是沒有勇氣去見一麵。

直到謝九玄讓人將他從護國寺帶下山,告訴他貪狼伏誅,小皇帝快不行了。

當時他身份敗露,被謝九玄關在護國寺好幾日,心裡隻有大仇無法得報的挫敗和失落。他以為謝九玄會殺了他,就像當初對付父親那樣。

沒想到等來的是小徽不行的消息。他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

耳邊嗡嗡作響,他踏入幽蘭殿,撲到司馬徽跟前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

看著那張肖似阿姐的眼睛,他放聲大哭,好像要把滅門那晚沒有哭出來的聲音一齊釋放。

心裡對謝九玄的恨意更甚,更恨老天不公。

他能感覺到心口恨意堆積,隻想當場跟謝九玄同歸於儘。

“公子,皇上沒事了。”那個七年前還隻是謝九玄院子裡一個下人的管家笑眯眯道。

梁司南怔住。

“是真的,剛服了藥,不信你摸摸脈象。”

他忙抓起小徽的手腕,脈象平穩,不是死相!大喜大悲,大起大伏,他腦袋一空,隨即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管家坐在床頭看著他。

他將此人當成謝九玄的幫凶,恨不能殺之後快。

管家許是看出他眼中恨意,歎了口氣:“二公子,唉。”

他講了一段很長的故事。

梁司南越聽臉色越僵硬。

“我爹,奪人子,殺他父母?”他嘴唇顫抖,“胡說!不可能!”

“我知道不論誰對誰錯,二公子總是難過的。”管家歎了口氣,“隻是,事實就是如此啊!”

他父親跟謝九玄親生父母甚至是至交好友。孩子滿月宴,寧國公出席,偶然發現謝九玄血脈特殊,心生貪婪,此後設計將人偷來,當做謝府兒子養大。

“二公子小時候沒見過主子身上傷口嗎?寧國公府大少爺,嬌生慣養,何至於日日刀傷不斷,日日羸弱!”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呼吸困難,隻想離開。

人生第一個十年是謊言,第二個也是謊言,那他豈不是活得像個笑話?

他逃離京城,卻總是介懷,忍不住尋找蛛絲馬跡,試圖證明管家撒謊。

然而知道越多,他心越往下沉。

他終於知道,老天跟他開了個玩笑。

“逮住你了吧!”梁茹兒氣喘籲籲,看著被兩個武者抬下來的梁司南挑眉。

她捏著鼻子,滿眼嫌棄,“一身酒味,臭死了,去給他洗洗!”

梁司南醉醺醺被人抬走,梁茹兒則是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怎麼一直喊哥哥?”她納悶地搖了搖頭。

她哥以前不是這樣的啊,怎麼自從兩年前消失一段時間,就變得如此頹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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