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田月桑時(三)(1 / 1)

大明望族 雁九 9883 字 1個月前

都說春雨貴如油,如今登州春雨何止貴如油,簡直貴比黃金。

隻可惜老天爺還是太過慳吝,雖下了一場雨,卻是小得可憐,幾乎剛濕了地皮兒,便出了日頭。

明晃晃曬上半日,地上是半點兒痕跡也沒了,好似這場雨就是一場清夢。

不過,但凡有點兒雨水,總歸是有希望的。

因著來了新知府,不知道哪裡吹來的風兒,說什麼是知府帶來的這場好雨,又說不過是靠海的蓬萊福山這帶雨水少了些,棲霞萊陽是雨水充沛的……

“睜眼睛說瞎話!”一個微微有些佝僂的老漢一邊兒自扁擔上卸著水桶,一邊兒啐了一口在地上。

“哪年不或多或少總要掉幾個雨點子的,和新官兒有什麼相乾!更彆說,靠著水邊兒不當雨水更大嗎?倒是山上的雨水更大了?!沒這個道理!這是瞎話都編不齊全!”

“嘿嘿,這個,這個就這麼一說罷了,老吳叔你就當聽個樂子……”一個健壯的小夥子將捆紮結實的一大摞笸籮、簸箕、小掃帚拆開來,分門彆類的往牆邊架子上堆放,一邊兒訕笑著勸道。

確實,山東雖是報了旱災,但並非整年滴雨未下——若是真個那樣,隻怕要赤地千裡了,也不會是如今這般尚能掌控的情形。隻不過是比起正常年景,雨水要少得多罷了。

此時還是靠天吃飯的時代,降雨不足直接導致糧食減產,而西三府平原地帶人口眾多,這才形成了百姓食不果腹、災民遍地的情況。

登州因為良田不多人口少,又有漫長的海岸線,境內也有大小河流,總有些漁獲,情況要相對更樂觀一些。

當然,那也是相對而言。

年景不好,糧食減產,就大幅度提價。尋常百姓人家負擔登時加重,形成有糧無錢買、依舊餓肚子的情況。

“俺哪裡還樂得出來?!”那老吳叔說得生氣,順手將個水瓢丟在桶裡,水瓢去勢過猛,激出來些水。

吳家位於府城西北水門附近,穿城而過的黑水河由此處入海,故而西北水門也被稱為“下水門”。他家有這便利條件,打水容易,雖在大旱之年,卻也說不上多珍惜水。

那小夥子家卻是鄉下的,離著河水遠,家裡地都旱著,取水不易,瞅著那灑出來的水,心疼得直抽涼氣,忙衝過去將一蕩一蕩的水瓢按穩當了,口中道:“是是是,老吳叔,您消消氣,彆拿水撒氣呐,打水多不容易……”

老吳叔瞧著小夥子的樣子,歎了口氣,道:“是。不拿它撒氣。小金哥你們那邊兒起了社倉領著糧了,你是不知道,這城裡不設社倉,官倉裡的糧食又都調鄉下給你們立社倉了,那些豬狗不如的黑心米鋪糧食一日翻三番的漲,逼得俺們都要吃不上飯了!”

那小金哥忙道:“老吳叔,你且放心,小沈大人是不會讓那些為富不仁的東西亂來的!聽說官府已在向各家大善人、大官人家裡和買糧食了麼?功德碑上都刻了新名姓呢……”

老吳叔哼了一聲,道:“你入了社倉領了糧食,當然為那新官兒說好話!哪裡知道俺們這些餓肚子人的苦!”

小金哥既是從社倉領了糧食解了饑,社裡又有牛替各家耕種,省了人力,讓他有工夫多編些笸籮簸箕出來賣錢,他真心覺得新來的小沈知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當然,他更是怕老吳叔這倒完苦水就哭窮,短了他的貨錢。

所以他乾笑兩聲,急急維護道:“這不是,這不是,小沈大人出城去巡察縣裡,還沒回來麼。等大人回來就好了,就好了……”

老吳叔哪裡是能被這一兩句說服的,還想再駁兩句,忽然那邊門咣當一聲響,唬了兩人一跳,就見吳嬸子風風火火跑了出來。

他家這處後院是自家住,前麵臨街則是個小小的鋪麵,開著一家雜貨鋪,老吳叔去挑水的時候,吳嬸子在前頭看店。

吳嬸子手裡抓著個沉甸甸的錢袋子,邊跑還邊嚷嚷,“快,當家的,快拿上糧袋子……”一抬頭正瞧見了小金哥,她不由大喜,兩步過去拉住他,道:“金哥兒來的正好!快,同你叔買糧去,你壯實,擠得進去!”

小金哥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那邊老吳叔已是急了,一邊兒往那邊架子上翻起空下來的糧袋,一邊兒罵道:“這又怎的了?怎又要搶了?”

“虧得對街李娘子來告訴俺!”吳嬸子跺著腳罵道:“不知道哪裡冒出來個天殺的雷大戶,為了討好新來的大老爺,要捐米糧往西山那邊兒的村裡建社倉,自家沒糧,便高價往魏家、秦家等幾家買糧去!糧鋪原就卡著數兒賣的,再叫姓雷的忘八買去半倉,可真個沒得賣了。現下,大家夥兒都趕在雷家來拉糧食前去搶買呢!”

小金哥還是有些糊塗著,已是被老吳叔拉著往外走了。

吳嬸子在後頭扯著脖子高聲叮囑著:“金哥兒替俺照看著點兒你叔!彆叫他給擠壞了!回來俺就給你結算笸籮錢,一個子兒也不差你的!一會兒俺拔筐頭茬的菜給你媳婦兒嘗嘗鮮。”

小金哥聞言大喜,他媳婦正大著肚子,前兩日還叨念著想吃口鮮菜來著。

因著打水費力,人吃水且愁,院子裡早已是不種什麼耗水大的青菜了,這些時日都是醃菜野菜就飯的。

小金哥響亮的應了一聲,扶著老吳叔加快了腳步,又殷勤問道:“俺還有兩個同村的哥哥也進城來了,可要去喊他們來同咱們一起去買?”

老吳叔搖頭道:“不用,來不及了。你是不知道,魏家的糧鋪卡著數兒放,一會兒就被搶沒了。也就頭些日子……”

他頓了頓,也不得不承認,新知府剛來時,情況是要好些的。有和買米糧、餉倉糧食、遼東糧食等等消息,糧價降了,大家夥兒也都不急著屯糧了,糧食也就好買了許多。

“都是他娘的社倉鬨的!狗日的姓雷的摻和什麼社倉!”老吳叔恨恨道。

小金哥縮了縮脖子,他是得濟於社倉的,也不好接茬,便轉移話題誇讚起吳嬸道:“吳嬸子這種菜的手藝也是一絕,俺瞧著去府衙應卯做個專家也行了!”

老吳叔嗤笑一聲,道:“不是俺老漢吹牛,你嬸子伺候菜園子是有一手的。隻不過,那個什麼專家,是給你們耕種人立的,俺們去了也選不上,不過白搭工夫。”

小金哥忙道:“不是不是,叔,俺媳婦娘家那邊靠海邊兒,聽說是懂打漁的、懂養魚蝦的都能做專家的,養菜蔬如何就不能了?!且去試試嘛,也不搭什麼!”

老吳叔聞言倒是有些動心了,這專家可是每月都能在衙門領錢糧的!

“那俺回頭就去打聽打聽!”他道。

眼下嘛,還是買糧要緊!

過一道街再拐個彎便有一家魏記糧鋪,此時已是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小金哥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開始往裡擠,他人高馬大,很快擠出一條豁口來,當然,也沒少招人罵。

老吳叔也不管那個,趁機跟上,兩人很快就到了人群中心地帶。

隻是前頭也都是青壯,大家互不相讓,便實走不動了,就隻能等著前頭人買完再說。

周圍人聲嘈雜,說什麼的都有,就聽一個尖利的聲音嚷嚷道:“姓雷的忒不是東西,拿著知府大老爺壓魏員外!好在魏員外仁義,也沒關了米鋪,隻不知道能頂多久,還是趁著有糧食趕緊多買些!”

又一人道:“恁說得輕巧,如今糧食都是個什麼價兒了,就是他敞開了賣,俺們能買得起幾鬥?”

“那你看的也是今兒的價兒,你怎知道明兒缺糧又是個什麼價兒?還不是早買早落便宜!”那人回道。

又有人應和,道:“這一冬存糧吃得差不離兒了,眼下苗兒才栽下去,起碼得仨月才能見著新糧。這價兒啊,隻會高不會低!”

“知府大人不是說有遼東糧食麼……”

“知府大人還說先可著社倉來呢!糧食都去鄉下建社倉了,哪管城裡人死活!”

“今兒粟米都兩百文一鬥了!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不買了,不買了,俺往鄉下買去,他們不是從社倉裡領了糧?俺不信這個價兒沒人賣!當初荒年一兩多銀子一石米就頂了天兒了!”

“傻子才賣你!社倉的規矩可嚴著,領糧是救急,若是倒買倒賣的,抓住幾倍的賠回來,還攆出社去!”

老吳叔聽了一耳朵,也忍不住問小金哥:“真有這樣嚴?”

小金哥苦笑道:“比這還嚴呢,村子就那麼大地方,那麼幾個人,都相熟的。若村裡來了外人,左鄰右舍的如何不知道?從誰家拿了東西沒人瞧見?況且進城的還有城門稅呢,扛一袋子糧進城,誰管你是買來的還是要去賣的……”

老吳叔歎了口氣,又罵道:“這狗日的世道……”

裡頭喊著糧米漲價,外頭又喊著明日雷家就要來把糧米拉走,今日不買明日怕就買不著了,一時間,整條街都混亂起來。

搶購潮從白晌持續到日暮。

第二日,秦家、齊家等幾個開著多處米鋪的人家都關了鋪麵,表示無糧可售,隻魏家糧鋪仍開著門,但價格漲了些,又限了量,沒買到糧食的百姓不免怨聲載道。

當街就有人喊出了“新知府來時還說的好好的,怎的現在隻顧著鄉下,倒要逼得城裡百姓們去死嗎?!”

這話端是誅心!

且又喊出了許多城裡人的心聲。

隻是登州地方偏,靠海又有衛所在,多少是個震懾,便少有強梁亂匪,府城裡更多是順民,聽得這樣的話,便是有那鬨事的心,也沒鬨事的膽兒,遂應者寥寥。

但糧鋪裡不明真相的小夥計們可是嚇得夠嗆,紛紛嘀咕道:“這樣下去,隻怕要出亂子了。”

他們也是尋常百姓人家出身,這樣的糧價都是吃不上糧的,還是店裡給了好處,威逼利誘,叫一個兩個都閉了嘴。

饒是如此,還是有人憂心忡忡去問掌櫃的,自然隻得到一句“做你的事兒吧,少管其他”的訓斥。

掉過頭來,掌櫃的卻是瞧著門外,暗歎道,怎的還不亂呢?東家隻怕亂不起來呢!

而這些糧米鋪的東家們,都聚在魏員外宅中密室裡,議著尋釁滋事的大計。

*

“鐘知縣來找俺家老爺子了。”秦三進得門來就是一張黑臉,大馬金刀往那邊一坐,拍著桌子嚷道,“老爺子都沒叫俺回去,倒是老二那賊頭鼠腦的東西湊上前去了。”

圓潤富態的趙員外和和氣氣的笑著,“鐘知縣都去求秦老太爺了,不正是他們頂不住了。”

鐘知縣乃是蓬萊縣知縣,大約是附郭的緣故,素來是沒什麼主意的軟性子,上司又換得勤了些,他越發是誰說啥都聽的主兒,膽小怕事的厲害。

魏員外卻是目光閃了閃,隻是來了個小小知縣,知府沒在,同知可還沒露麵呢,是不想蹚這趟渾水,還是先讓知縣來試試水深淺?

與雲鶴樓韓家的老太爺退隱養老不同,秦家產業雖是唯一的嫡子秦三爺打理著,但實際上秦老太爺並沒有全然放手,年底總賬還是要老太爺過目的。

而秦二是秦三的庶兄,商戶人家不似書香門第庶子還能以科舉出頭,商家庶子基本上都是淪為掌櫃、管事角色,替嫡支打理產業。

若是有些能耐的,許能攢下些家底,分家出來單過後自己闖出一片天來。但更多的是一輩子當個管事依附嫡支過活。

庶出的秦大屬於第二種,沒什麼本事,隻任勞任怨的,為嫡支管事,死的又早了些。

秦二則是屬於第一種,他有能耐,雖慣會伏低做小、肯巴結人,看上去本分,可實際上一直沒斷出去單過的心。

秦三卻是不想放秦二出去的,不是秦二起多大作用,而是秦二在鋪子裡呆的年頭長了,進貨賣貨門兒清,又結交了不少人脈,真放他出去他不挖自家牆角才怪。

秦三甚至想過,等老太爺過世後論及分家時,就直接讓秦二去見秦大得了,一道下去伺候老太爺也方便。

秦二呢,未嘗不知道兄弟的想法,隻不過還在秦家門裡,不得不向這嫡出的當家人低頭罷了。

鐘知縣跳過秦三去找秦老太爺,又有秦二在場……魏員外心下冷笑,這是想拆他們台呢?隻可惜秦家已是在他們船上了,找誰也沒用。

“若是他們真頂不住了,這亂子大了……”一個劉姓員外擦著額角的虛汗,呐呐道。

趙員外收了一臉和氣,燭火映襯下,神色間帶出幾分猙獰,道:“大亂子小亂子也不會是衝著咱們來的,咱們仁義也扮完了,店裡也沒糧了,能拿咱們怎樣?你怕個什麼!”

劉員外張了張嘴,又默默閉上了,隻去看魏員外。

魏員外咳嗽一聲,道:“能有什麼亂子?便是窮鬼餓急眼了,奔著府衙去,也不過求個開倉放糧罷了。放糧有多少糧?登州府如今有多少糧能用咱們不清楚?到頭來沒了米糧安撫百姓,那一位還是得來找咱們。”

他等的也就是這場鬨,若是被圍了府衙,就算最終解決了,沒形成民亂,那也是官員的大失職,將永遠成為這小知府履曆上的汙點。

想來,他那高官表妹夫是很樂意看到這點的,沒準兒會重賞他。

他初時也沒想到會這麼順利,哪知道老天爺都幫他,送了個雷大傻子來。

聽說雷大傻子去巴結了陸家,那就是要巴結小知府了,妙極,可不正好拿來紮筏子!

魏員外瞧了眼齊員外,問道:“齊五爺,登州衛戚爺、蕭爺那邊怎麼說?”

“那位同英國公府有些乾係,似是還有旁的將門,戚爺這人你們都知道的,是明著說了不會管。”齊五爺道,“倒是蕭爺這邊,本就和陸家有梁子,一直被馬爺壓著就夠窩火了,這次又來了個德州外八路千戶升的僉事,好大的派頭,隱隱又壓在他頭上,早憋著一肚子氣呢。”

同德州衛一般,登州衛也是按製應有四個指揮僉事編製,卻實際上掛了七個人的職,再算上新來的潘家玉,正好湊兩桌麻將。

既是超員,自然就有的有實權,有的沒實權。

陸家海貿這塊當初走了有實權的指揮僉事馬騁的路子。馬騁能耐不小,卻是個吃獨食的性子,指揮使的賬也不很買。陸家是圓滑又不是冤大頭,孝敬衛所彆的大人隻是尋常節禮罷了。

海貿的利潤越來越大,如何不讓人眼紅,這位蕭爺名蕭東同,論資曆其實比馬騁還老的,如何甘心讓馬騁一人獨吞,便想著敲掉陸家,再尋一家來做。

結果當然是沒能成功奪下海貿這塊蛋糕,反而成功惹惱了陸七老爺,兩處撕破了臉,陸七老爺也不是善茬,生逼得那家商戶闔家搬離了蓬萊,往文登去了,之後陸家連尋常的節禮都不往蕭東同這邊送了。

蕭東同如何不恨,那是咬著牙想弄垮了陸家的!

現在又來個陸家一係的潘家玉作僉事,且有來頭,擺明了會分走本就不多的實權,一有收拾人的機會蕭東同自是不會放過。

眾人臉上都不自覺帶了期冀,等齊五爺下文。

卻不想齊五爺道:“蕭爺說讓咱們想法子把姓潘的扯進來,他就能一鍋燴了。”

眾人便又拉下臉來,好嘛,說的好聽,他們一群商人,和潘僉事個武將八竿子打不著,怎麼去扯!

倒是趙員外摸著肥下巴上沒幾根的胡須,道:“到時候派人送個信兒,就說府衙被圍了,姓潘的就得急嗷嗷的跑來護著。聽說,姓潘的還沒分派好職司呢,手下也沒甚人,蕭爺那邊想是要拿這個把柄的。”

魏員外搖頭道:“那位沒回來呢,姓潘的如何不知。既那位不在,他怕是不會來的。”

趙員外臉上肥肉抽了抽,扯出個猙獰的笑來:“姓潘的才受了那位的提拔,隻怕正愁沒處報恩呢,越是那人不在,才越顯出他這看門狗的好處來?”

魏員外也露出個笑容來,“說的也是。那可要好好遣人去說說。”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朗聲大笑起來,周圍也不乏跟著湊趣陪笑的。

隻先前一直叫囂得最歡實的秦三爺這會兒卻是一張棺材臉,像剛從墳裡刨出來似的死氣沉沉,彆說笑了,就是一口活氣兒都沒有。

那邊兒趙員外剛訂了計策,自覺得意,瞧見秦三爺如此,便皺眉道:“你還怎的?秦太爺說了什麼?”

秦三爺並沒有答話,而是煩躁的揮了揮手,道:“他娘的誰知道老不死的抽的什麼風!老糊塗了!”

趙員外下意識去看了一眼魏員外,後者使了個眼色,趙員外便又堆起笑來,道:“氣什麼,想是老太爺沒瞧見這兩日進賬,這事兒成,老太爺也隻有誇你的。”

秦三爺一時發狠,咬牙切齒道:“哼,就讓姓鐘的姓沈的都瞧瞧爺爺們的手段!”

密室裡的商定妥當,諸人便分頭行動,或往店裡去,或往衛所去。

魏員外送走眾人,回來書房招來心腹幕僚——自從他那遠房表妹飛上枝頭後,他自覺身份不同,也仿那些讀書人,重金請了一位秀才作幕僚,專門負責給他那尊貴的表妹夫大人寫信的。

他將“登州民亂”事細細說了,由著幕僚劉秀才潤色一番,再工工整整謄抄了。

且兩人還研究著寫出幾個不同版本,隻看明日民亂情況,能對上哪個版本,就立刻著人快馬加鞭將那版本書信送出去,務必第一時間讓表妹夫大人知道。

這首功一件,斷不能讓人搶去了!

萬事俱備,隻欠……明日民亂了。

*

翌日,搶糧的隊伍也早早排在了各家米鋪門前。

秦家齊家昨日就停業了,今日一早繼續懸掛無糧可售歇業的木牌,買糧百姓便也不糾纏,而是第一時間往昨日還在賣糧的魏記跑。

魏記並沒有告罄的木牌掛出來,可是也一直沒開門,導致門前人越聚越多。

糧價日高,可前來買糧的人並不會減少,相反,曆來都是越漲價越搶購的。

買不起一石的買一鬥,買不起一鬥的,買一升也好。

想著要斷糧,百姓們誰家不著急!許多人是聞訊趕來等候的。

日頭漸漸升高,四月已是初夏,頗有些熱,百姓又都擁擠在一處,不少人都是額頭見汗,越發煩躁起來。

緊挨著糧鋪的已忍不住砸起門來,而百姓中“知曉內情”的便議論開來,擔心著是不是雷家已經拉走了糧食。

一時忽有人喊著:“若真是姓雷的黑了心肝,不讓咱們活了,咱們就去雷家把糧食要回來!”

“雷家就在城西!”

“對!去找雷家算賬!”

“他憑什麼把大夥兒的救命糧食都收走!”很快響起應和聲。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然卻隨即有人高喊道:“彆傻了!雷家哪裡會把糧食都放在家裡?!姓雷的是為了討好新知府,新知府新來的,不知道登州情況,不知道咱們大夥兒挨餓受苦,那咱們就去告訴告訴他,讓他知道!”

“對!咱們找姓雷的沒用!咱們直接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既讓鄉下人有糧吃,怎的就不讓咱們有糧吃?!”

“知府大人最是仁義,定會憐老惜貧!”

“對!找知府大人去!”

“走!去府衙!”

這次聲音比先前喊得響亮多了,應和的人也更多了。

本來民畏官近乎天性,府城百姓又是順民當慣了,初時聽說要去府衙,都是畏畏縮縮。

可架不住周圍人都在憤慨激昂喊著去府衙、找知府、知府是大好人,在這樣氛圍下,小民也不免添了幾分膽氣。

因又有人不斷在咒罵著這倒黴的年景、買不起糧、買不到糧,憤憤然說著官府偏心鄉下人,對城中百姓不公,便又激起民眾幾分怒氣。

有領頭的,有起哄的,就有相隨的。

有真心憤慨的,有抱著僥幸心理想試試,亦有人純粹是被裹挾而去……

如此一來,這隊伍便成了規模。

人群蛹蛹而動,往府衙方向而去。

臨街的店鋪見狀都嚇得不輕,慌忙關門上板,生怕出現民亂,被人趁亂渾水摸魚、闖店搶貨。

而街巷裡的一些百姓人家原本不準備買糧的,聽得外麵嘈雜,出來探看,被連拉帶勸的加入了隊伍。

半趟街走下來,隊伍已頗具規模。

柳樹街這邊領頭的是個肌肉虯結、滿臉絡腮胡子的高壯漢子,他聲若洪鐘,高喊著“找青天大老爺知府沈大人為大家做主”,帶著隊伍,往事先“約定”好的地方走去。

隻要將幾家糧鋪前的百姓都帶到一處,總有千把人,足夠衝擊府衙,造一場不大不小的民亂了。

他這一夥兒人頗多,足有二三百號,烏央烏央的占滿了大半條街,大呼小叫,聲勢驚人。

那絡腮胡子大漢就是這條街上的潑皮小頭目,尋常至多帶上七八兄弟街上晃蕩,這次身後竟能跟著二三百人之多,橫衝直撞的,他隻覺自家威風凜凜,好不得意。

眼見前麵就是街口,他已是聽到了臨街更高亢的一片叫聲,知道馬上就可以彙合另一支隊伍了。

為了不墮自己這一夥兒的士氣,他深吸一口氣,提氣大喊道:“去府衙!找青天大老爺問問……”

街口突然出現一隊兵士,皆穿著登州衛士卒製式衣裳。

那絡腮胡子大漢半句話噎在嗓子眼裡,禁不住嗆咳了兩聲。

見了這陣仗,他非但沒害怕,反而微微興奮起來。這次,蕭爺那邊的賞也能一並拿下了!

他死死盯著對麵的兵卒,隻等著他們抽出家夥來,他就高喊一聲“官兵殺人了,大家並肩子上啊”。

人群裡混著的他的弟兄,也漸漸向他靠攏。

隻見登州衛的兵卒向身後一伸手……

絡腮胡子大漢下意識摸上腰間的匕首……

然後……

“當當當當當當當……”

忽然刺耳的鑼聲響起,震得人耳根子發麻,腦仁子嗡嗡直響,立時將吵雜的人聲淹沒了下去。

哪裡還有人會吵吵,百姓們紛紛捂住耳朵,甚至蹲下身去。

隊伍前進的腳步登時一滯。

隨著鑼聲停歇,那隊兵卒中一人踏步而出,敲一下手中銅鑼,便高喊一句:“諸百姓聽了,速回家取上戶帖,往餉倉排隊領口糧。日放有限,先到先得,若今日排不得,明日趕早!”

他聲音一落,後麵那一列兵士齊齊敲一聲銅鑼,再齊聲重複了一遍此言。

聲音穩穩傳了出去,百姓隊伍中立時炸了鍋。

大家又驚又喜,忙問真假。便有人回嘴道:“都穿著登州衛所的衣裳呢!敲鑼打鼓的,哪裡會有假!”

又有人喊道:“甭管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

說話間已有那腦子活絡的脫離了隊伍,急匆匆往家裡去翻戶籍去了。

往府衙去不過是喊上幾嗓子,府衙又沒有糧米,也占不著什麼實打實的好處。而領口糧卻是真真切切放在眼前的,去晚了可就沒了。

又有誰是傻的,算不開這賬?

原本氣勢洶洶的人群登時作鳥獸散,大家都急急往家裡趕去。

登州衛的兵卒就改為敲鑼指路,防止大家方向不同,彼此擁擠碰撞踩踏。

此番變故就在眨眼之間,那絡腮胡子大漢全然沒想到還會如此,一時愣在當場。

他的弟兄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便紛紛聚攏過來,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

絡腮胡子大漢心下十分不甘,眼瞅著到了手的鴨子豈能讓他飛了!他登時振作起來,乍著雙臂,高喊道:“口糧能發幾回?還是得去府衙……”

話音未落,忽聞風聲,他也是練過功夫的人,登時警覺起來,下意識閃避,可躲過了迎麵而來的長拳,未躲過身後的掃堂腿。

他一個站立不穩,向前摔去,堪堪撞在地上,未等他撐著起身,就有一隻大腳踩上了他的後背。

周圍他的兄弟們已是摔倒一片,齜牙咧嘴慘叫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鬨。

他努力側頭過去看,就見一群捕快衣裳的人扭著他弟兄們的胳膊,一個個捆紮結實。

久在街麵上混,縣衙府衙的捕快差役他都是熟的,可瞧著諸人眼生,便顧不上什麼,慌忙喊道:“不知道哪位差爺出來巡街,小的與劉捕頭是拜把子兄弟……”

那踩著他的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捕頭竟有個賊兄弟!哈哈,捕頭的位置可要與老子讓出來了。剛剛好,老子也姓劉,嘿嘿嘿,真個便宜!”

眾捕快都應和的笑了起來,有人湊趣陪笑道:“劉爺作甚捕快,作吏員又輕省又有油水,豈不更妙?”

那姓劉的漢子笑道:“果然更妙!”

見街麵上沒“回家取戶帖”的,基本上都被拿下了,他大手一揮,道:“走!這就作吏員去,查他們的鋪子去!”

眾人哄笑起來,連帶著登州衛的兵卒,齊齊往最近的一家魏記糧鋪走去。

*

早在外麵聚起的民眾砸門時,糧鋪裡的小夥計們就慌神了。掌櫃的倒是沉穩自若,嗬斥道:“慌什麼,店裡沒糧沒錢,怕什麼!”

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是一臉愁苦,怕什麼?他們做夥計的才不怕搶糧搶錢呢——搶的都是東家的呀。他們是怕,這群人進來啥也沒搶到,往死裡揍他們啊……

於是能挪動的桌椅缸壇矮腳櫃都被挪去頂門了。

待到外頭的百姓被人喊著口號領往府衙去了,鋪子裡的人才鬆了口氣。

掌櫃的這才直起腰來嗬斥眾夥計:“破東爛西的都堵在門口作甚麼,還不趕緊挪開,今日不開業,難道明日後日也不開業了不成?!”

堵門時他可是一言不發,顯見也不是不怕的,這會兒倒來逞威風。小夥計們心下腹誹,卻也不得不照辦。

很快東西就挪走了,沒一刻,掌櫃的就後悔自家多嘴了——後麵闖進來的如狼似虎的官差可一點兒不比餓瘋了的百姓好糊弄!

當外麵喊著“官差辦案”砸門時,若是堵門的東西還在,掌櫃的還可拖延一二,這會兒,掌櫃的已沒了不開門的理由。

“查封?賬目?”掌櫃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勉強笑道:“差爺莫不是在說笑?”

那劉差官還沒說話,旁邊已有捕快拍桌子喝道:“誰耐煩與你說笑?!你們東家犯事兒了,現在來查封賬房清點賬目,莫非你想抗命不成?”

掌櫃的麵皮抽了抽,道:“差爺恕罪,小的們拿著東家的薪銀替東家看著店鋪,總要儘責才是本分,不知是哪位大老爺下的令,小的們也好與東家交代。”

劉差官從懷裡取出份文書,在掌櫃的麵前抖了抖,也不容他細細看清,隻指了上頭府衙鮮紅的大印,道:“難道咱們是匪寇來硬闖你們店鋪不成?”

掌櫃的牙疼似的咧了咧嘴,道:“隻是,這到底是東家的私產……依著大明律,若非抄家,這些賬房賬目……”

那劉差官不耐煩起來,冷哼一聲,道:“你們東家差了稅銀,有匿稅之嫌,自然是要來封賬房查賬目的。休要囉嗦,若敢妨礙差爺們辦事,也丟你下獄去吃牢飯!”

掌櫃的目瞪口呆,原以為是哄抬物價的罪過,卻沒想到和稅銀扯上什麼關係,連忙張口辯解。

差役哪裡管他說得什麼,兩個健壯捕快上來一左一右架起了那掌櫃的,一把堵了嘴,半拽半拖著將他弄了出去。

小夥計們一個個抖得篩糠似的,也無反抗之力,人家要乾什麼就乾什麼。

很快眾衙役就將鋪子裡能找得到的帶字兒的紙統統裝進個藤箱裡,大門一關,貼了封條,揚長而去。

被攆出來站在街麵上的小夥計們彼此對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末了還是年長的大夥計揮揮手叫大家散了,回去等上工的消息。

至於掌櫃的,他被攆出來後,見無人看管他,便已是一溜煙跑去給東家報信了。

這柳樹街算是沒甚大衝突便拿下了的,在東城的穀子街上,卻遠沒有這樣簡單。

*

登州府城其實是三麵環山一麵臨海的,隻是往東去,有黑水河兩條支流圈出來的一小片平原,在登州這多山地界算是極好的良田了,許多大戶人家的莊子也多在此。

到了秋季,大批糧米都從東門運入府城,東門名喚“春生門”,不知道是不是由此而來的。

不過東城卻由此形成了一片小小的糧穀集市,米麵豆粟多在此交易,穀子街的名字卻是實打實因此而起。

後來便是預備倉也建在了東城。

穀子街上糧米鋪子著實不少,魏家、秦家、齊家等家自然也都有大的分店開設在此。

買糧的百姓,有許多舍棄了離家近的糧鋪,特地趕往東城,正是為著這裡店鋪大糧米多,許能多賣上些。

因此這條街聚集的人也格外多。

在此街“領頭的”討公道的人也格外彪悍,乃是府城裡一霸,因姓胡,人又長得炭也似的黑,便得了諢號“黑虎”,扯起一乾地痞潑皮作個幫派,黑虎幫。

不過四月的天兒,並未多麼炎熱,胡黑虎卻是打起赤膊來,露著兩條花胳膊,黝黑的胸膛上紋著一隻咆哮的虎頭,著實有威勢。

他手下眾多弟兄都混在人群中,有那不想跟著走鬨事兒的百姓,遇上這等狠厲角色,也隻能乖乖跟從。

這一群人同樣是走到了街口,便遭遇了登州衛所士卒和府衙的捕快。

胡黑虎霸道慣了,又被人許了銀子囑咐了許多話,有恃無恐,登時便抽了家夥出來,乃是一把尺長的鋒利砍柴刀。

這刀尋常百姓家也使得,算不得兵器,不受官府限製,但殺傷力卻委實不小。

而人群中黑虎幫眾也紛紛操起家夥,或是菜刀,或是鐵釺,眼見是要一場惡戰。

被裹挾的百姓們多是被嚇得魂飛魄散,可有哪些人攔著,又不敢跑,不知道多少人悔青了腸子。

見這邊人亮了家夥,兵卒捕快那邊登時如臨大敵,水火棍統統操了起來。

聽得一聲馬嘶,士卒向左右分開,讓出一騎,馬上人一身指揮僉事服色。

馬旁親衛高聲喊話,道是登州衛指揮僉事潘大人在此,讓百姓們不要衝動,府衙已開始在餉倉發放米糧,並且也會解決大家糧荒問題,讓百姓們先散了各自去領糧。若是鬨事,莫怪國法無情。

他這邊喊完,那邊兵卒們就敲著鑼傳話下去。

百姓們自然轟動,有指揮僉事這種高級武官在此,衛所兵卒們說那些領糧之語當不是假話,大家都恨不得立時飛回家去——好吧,就算不領糧也要離了這是非之地呀。

可惜周圍都是手拿凶器的暴徒,誰也不敢走,生怕挨上一下子受傷乃至送命。

胡黑虎一聽是潘僉事,心下便是大喜,可不正是要尋這姓潘的晦氣!

胡黑虎爆喝一聲,道:“休要欺俺們百姓!明明就是你們官兒把糧食都弄走了!今兒不見著白花花的米糧,俺們是斷不會信的!便是今日給了,明日便不餓了?!俺們是必要去府衙討個說法的!”

他大喇喇抬起砍柴刀一指潘僉事,道:“好個潘大人!欺俺不知嗎?衛所裡隻有一個潘大人,不過是剛調來的,還沒個職司,手下也沒卒子,更管不著這管束地方的事兒吧?”

砍柴刀微微而晃,他歪著腦袋斜著眼睛,挑釁道:“聽說那潘大人功夫了得,可是要來與俺比試比試?!”

他身後幾個弟兄便跟著起哄鼓噪起來。

馬上者正是潘家玉,他沉下臉來,不屑的哼了一聲。

親兵立時大喝道:“兀那狂徒!好大的膽子,就你也配同我家大人過招?!既知我家大人乃是正四品指揮僉事,還不跪下磕頭,還敢在那邊狂吠!”

那胡黑虎其實充其量就是個地方大混子,都算不上綠林中人,不過也打聽過潘家玉,知道那鴛鴦刀的厲害。

他也不是真就想來比量比量,他還怕被揍呢,不過是尋釁罷了,隻消潘家玉敢與他動手——哪怕是喊了周圍那起子親兵士卒來動手,許他銀子的那位就有法子治了姓潘的。

常理來說,潘家玉一個四品武將,管三兩個潑皮根本不是事兒。

尤其衛所職司除了整軍備倭外,同樣兼理民政、參與吏治,以及維護本地治安、協同周邊地區捕盜等職能。

隻是,這衛所裡也是各管一攤、各有片區的。

潘家玉初來,雖得了指揮僉事的名頭,目前卻隻是個虛銜,指揮使說是要等人齊了讓他整治水師備倭,暫時便閒置下來,並沒有被賦予鎮撫地方、維持治安的權限。

所以這會兒潘家玉出現在這兒,隻消動這潑皮一個指頭,若有人借題發揮,說他越權行事、毆打百姓等等,潘家玉也是難逃罪責的。

見著潘家玉並不下馬,那胡黑虎便料定其有顧忌,便越發猖狂起來,就差沒直接喊有種你就來打我了。

那邊兵卒仍隻大罵,也不動手。

胡黑虎身後的幫眾也看出門道了,越發大聲鼓噪起來,說話也越發難聽。

就在他們得意時,忽然潘家玉身邊人影一閃,一人衝將過來,奔著胡黑虎麵門就是一拳。

胡黑虎早就提防著,見對方動手不由大喜過望。

不過便是對方上當了,他也不能乾等著挨打呀,便忙躲閃開來,手中砍刀揮出,口中卻喊著:“潘大人打百姓了……”

話音未落,攻來那人已極快變了招式,一晃見已是出了三拳一腿。

胡黑虎也是練過功夫的,不然怎麼橫行鄉裡,隻是他連綠林的邊兒都沒摸著,自是因功夫稀鬆平常,他左支右絀,頗為狼狽,手中刀也隻剩下亂揮一氣,毫無章法。

終是下盤不穩,隻覺得小腿骨一痛,身子就向一側歪去。

對手可沒等他倒地,又是一拳已到了跟前,重重擂在他臉上,他當時便鬆了兩顆大牙,眼眶也痛得幾乎盛不住眼珠子了。

胡黑虎慘叫一聲,高喊道:“殺人了!殺人了!潘家玉,你憑什麼打殺俺!俺要告官!俺要告官!”

話沒說完,手腕又是一疼,砍柴刀已被卸下,有人提溜著他衣領子將他提起來,力氣之大,十分駭人。

隻聽得悶雷一樣的聲音在他耳邊道:“胡黑虎,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俺是誰?可管得你不?!”

胡黑虎眼睛已是有些腫了,努力的睜開眼皮,定定一看,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這……這……戚大郎……”一時驚疑不定,半晌也沒說出下話來。

此時場上局勢已逆轉過來。

胡黑虎的幫眾看到他挨打,都依照先前所說,朝這邊圍攏過來,預備鬨事。

不想那邊衛所隊伍裡迅速跑出一列人來,竟還都是精兵,近身不過三招就卸了凶徒的家夥,將人一一拿下。

然後便有拿著銅鑼的衙役出場,敲著鑼,告知百姓可取戶帖領口令,引導著百姓散去。

這邊那出手的戚大郎將那胡黑虎揪到潘家玉麵前,手上一鬆,腳下一踹,將胡黑虎踹跪在地,他雙手抱拳道:“下官僭越了,請大人責罰。”

潘家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戚大郎肩膀,連聲稱讚,道:“哪裡,是我當多謝你!待事請一了,我必去府上謝過戚大人與你!”

*

“什麼?!”在砸了一套茶具之後,魏員外的香爐筆洗也遭了殃。

他雙目赤紅,恨不得將整張桌子都推翻了去,以發泄心中怒火。

早上時候魏員外還十分得意,下人回報米鋪門口都是百姓時,他已是按捺不住,直想立時打發快馬往濟南府送信了。

他隻道這件事穩了,越早報與表妹夫大人知道才好。至於後續發展,他準備有消息就寫下來,再分批派人送上路,反正隻要扣上民亂的帽子,便是大局已定。

沒想到後續完全不按他思路來。

當離他宅子最近的店鋪來彙報被查封時,他又驚又怒,“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封了老子的鋪子!!!快叫劉先生來寫信給布政使大人!”

而聽說是查稅,魏員外怒極反笑,“去他娘的稅!莫說這幾年山東夏稅秋稅都是免了的,就是不免,老子才賣了兩天貴價糧,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他個小崽子敢加稅?!”

大明稅收首重田賦,其次是鹽稅,再次才是商稅。商稅又分為關稅、舶稅、市稅三類。

其中市稅基本上是按照三十取一收取的,明初還有“凡物不鬻於市者勿稅”的原則,對市稅收取並不嚴格。直到仁廟、宣廟年間,鈔法推行,才開始逐漸增加商稅。

不過比之其他稅金,商稅仍是少的,且官員也並不以多收市稅為業績,相反,麵兒上還要少收些才好。

當然不是出於什麼寬待百姓、促進經濟繁榮的考量,而是因為,整個官僚階層,真正貧寒出身的還在少數,富貴人家又怎會隻靠耕種積攢出豐厚家底,終是要開鋪子經商的,可以說是商人階層算得上供養了官僚階層。

一個地方官變著法子多收了商稅,不說直接觸動了哪些有人脈的家族,就說若是得了皇上好評,旁人有樣學樣,最終損害的是整個官僚階級的既得利益,其他官員也容不下他。

是以基本上官員便寧可以貪汙受賄手段死勁刮商戶的銀子,也斷不會搞到稅上去。

加商稅,也隻有西苑才做到了。

但那是何等繁華,金山銀海翻滾,一應人都賺得盆滿缽滿,又有朝中大佬欲立威,這才使得加稅順利推行。

登州如今可還在荒年!這小子莫不是瘋了吧!魏員外咬牙切齒。

“讓他查!老子倒要看看他還想怎樣!”魏員外砸完了一套茶具聽響兒,才喘著粗氣,狠狠道:“原是想讓他知道知道規矩,現下,是要讓他知道知道厲害!劉先生怎的還不過來?這信,想來布政使大人也是樂見的。”

幾個版本都用不上了,一臉愁苦的劉秀才被抓來開始寫新版本的書信。

結果,書信寫到一半兒,最後一處的穀子街也來報信了。

“戚、大、郎?!”魏員外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來。

一旁劉秀才也是驚奇,下意識道:“戚家與陸家不是一路的呀……”

魏員外踹了一腳桌子,奈何木料忒實,沒能踹翻過來助勢,魏員外抖了抖踹疼了的腳,惡狠狠的吩咐心腹管事道:“去,把齊昌這蠢蛋叫來!他怎麼打點的?不是說戚家擺明了兩不相幫嗎?!”

這位戚大郎名景通,字世顯,登州衛指揮僉事戚宣嗣子。

戚家始祖戚祥曾跟著太祖起兵,三十餘年南征北戰,後來戰死於雲南。明初大封開國功臣,太祖特封戚祥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職。

戚宣乃是戚家第五代,因著膝下無子,便過繼了兄弟戚寧之子戚景通。隻是不知道他這支是不是妨了什麼,戚景通如今已是三十有六,仍膝下荒涼。

戚家因在登州多年,地位頗有些超然,戚宣連兒子都是過繼來的,更沒什麼積極進取的心,既不逢迎上司,也不過分結交同僚,多年來無論與指揮使、與其他指揮僉事,還是與地方上這些豪紳望族,都是處於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戚宣練兵倒是有一手的,手下幾個千戶皆是悍勇,戚景通功夫也是了得,因此無論衛所還是地方,自也沒人敢惹到他頭上去。

在魏員外等人看來,如今新來的潘家玉若想掌兵,尤其是精兵,那是必然要動戚宣人手的。

戚宣可是頭一等惜兵之人,動了他的銀子他許不理會,動了他的兵,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魏員外等是寄希望於戚宣能出手對付潘家玉,以削弱知府沈瑞的助力的。

不過當日齊員外傳話回來說了,因沈瑞那邊有些將門關係,戚宣不愛惹事兒不想理會潘家玉,魏員外雖遺憾卻也不以為奇,戚宣到底不是馬騁那樣的霸王性子。

可他萬萬沒料到,今日戚宣能站在潘家玉這邊!

潘家玉沒有鎮撫地方、維持治安的權限,戚宣有啊!

戚景通帶人去抓鬨事的人,那都是名正言順,挑不出半點兒毛病來的!

更何況戚大郎在登州府也是有一號的,尋常地痞潑皮如何敢對上他!隻要他一露麵,這局自然就解了。

民亂沒有了,暴動沒有了,自己的鋪子還被封了!

魏員外呼吸漸漸粗重起來,雙手直顫,忽的大吼一聲,撲過去書案前。

劉秀才唬了一跳,腿一軟,整個人都縮書案底下去了。

魏員外卻是奔著那書信去的,三兩下就將幾份書信撕個粉碎。

他娘的還寫什麼書信!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

該死的戚大郎!

若沒有他,至少那邊胡黑虎會成功的!

潘家玉明明都去了穀子街,潘家玉本應是跑不掉的!

該死的戚宣!

魏員外怒不可遏,將筆墨紙硯都掃到地上,拍著桌子吼罵道:“天殺的戚宣老賊蟲!他就不怕姓潘的奪了他的兵?!沈瑞小崽子想樹起姓潘的來,豈會容他!蠢材!蠢材!愚不可及,壞老子大事!!”

*

沈瑞如何會容不下戚宣?

沈瑞就差沒打個板兒把戚宣供起來了!

戚宣沒什麼名氣,戚景通在他那一世史書上也不過寥寥數筆,但戚家的下一代,戚景通的長子,卻真可說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正是一代名將、民族英雄戚繼光!

自從同陸家合作海貿事時,沈瑞就聽說了登州衛戚家,便是有些驚喜,隻是算來,戚繼光還有二十餘年才會出生,又不免泄氣。

聽陸十六郎、陸二十七郎介紹過戚宣的性格,陸家當時走門路的指揮僉事馬騁又與戚宣不太對付,且彼時沈瑞還隻是個小小秀才,說什麼結交戚宣實在是太不現實了。

因此沈瑞也隻在心裡記下了,吩咐陸家多向戚家釋放善意而已。

待他外放登州,有了身份地位,有了能力權力,更是有了一個開海的大計劃,他第一時間就讓陸家聯係了戚宣。

當時他還沒遇上潘家玉,在沈瑞心目中,是要把戚宣父子打造成海軍統帥的。

戚繼光能行的,他父祖如何不行?不需要戚繼光那樣的軍事天才,隻要是英才、良才就足夠用了!

戚宣也如沈瑞所料那般,對於陸十六郎告之的開海、船隊、水師、戰艦等諸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隻在沈瑞完全掌控登州前,陸十六郎擔心馬騁那邊暴脾氣壞事,便是暗地裡找的戚宣,外人並不知情。

而後,沈瑞在德州遇到了潘家玉,又機緣巧合收服了潘家玉,如此一來,情況又有不同。

沈瑞自知是不可能駕馭戚宣的,一個世襲武職、在地方上多年的老將,一個是新科進士剛入官場的毛頭小子,當他們的觀點相衝突時,戚宣如何能服從他的。

沈瑞並沒有自大到覺得自己全知全能、可以指揮戚家父子,可是他到底有先知優勢,有些計劃,他是沒辦法用大道理解釋通的,所以他需要一個不問因由就能百分百執行命令的人。

戚宣父子顯然不是,但,潘家玉是。

潘家玉能指哪打哪!

所以沈瑞改變了一下計劃,要力捧潘家玉,讓其練兵,成為自己的心腹,為登州的開海計劃打造一支護衛隊。

而戚家,他希望能成為合作夥伴,得到其配合與幫助。日後若大明有海軍,自然也必有戚家的位置。

沈瑞到了登州後,就悄然微服去拜訪了戚宣,雙方相談甚歡。

而擢升潘家玉的聖旨到了登州以後,沈瑞又帶著潘家玉登了戚家門。

同為練家子,戚宣父子與潘家玉一見如故,雙方切磋功夫、談論兵法,真個是不亦樂乎。

故此這次戚宣父子欣然前來幫忙。

戚景通幫著將胡黑虎等一乾潑皮押入大牢後,也沒立刻回返衛所水寨,而是實打實的執行起“維持治安”的職責來,帶著人手協助府衙衙役,在各條街道巡邏。

戚宣則是坐鎮餉倉,指揮手下幾個千戶、百戶領人協助辦理府城百姓憑戶帖領口糧事。

其實不止戚宣,今日登州府同知丁煥誌、通判林慶鴻都到了現場。

同知分掌地方鹽、糧及撫綏民夷等事務,發糧撫民這樣的大事丁同知理當在此。

尤其這位丁同知調來時,正是陸家剛從京中找了關係,打通了海路的時候,丁同知可是得了陸家偌大孝敬。

他自然與陸家格外親近,便也曉得陸家是靠了誰家的關係辦成了這麼大的事兒。

遂沈瑞來了登州後,丁同知更是麻利的第一時間趕來巴結,沈瑞拋出種種計劃,他也是堅定的貫徹執行。

這次放糧的事兒沈瑞便是放心的交給了他。

至於林通判,通判管著糧運、家田、水利、訴訟等事,實際上和這邊關係不大,林通判本不當出現在這裡。

林通判過來,不是為沈瑞站台的。

實際上在今早走出府衙時,林通判其實都不知道會有發糧這件事!

他是先得了某些人通氣,曉得今天會有亂民圍困府衙,若他在府衙裡,豈能不站出來撫民?隻好先行躲出來了。

他本是打著巡視水利的幌子,往東城黑水河分支交彙之處來了,所以很快就得到了穀子街那邊的消息,聽聞戚大郎來了,又有餉倉放糧事。

他心裡暗自罵娘,惱恨丁同知這邊消息藏的嚴實,卻也不想想他同樣沒露過半點兒鬨事的口風。

他隻得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了北城餉倉。

餉倉前的空地上設了尺高的樁子,扯上長布條,劃分出若乾區域、框出迂回通道,巧妙的將人群分流。

守衛兵卒眾多,便沒有敢鬨事的,又有府衙縣衙衙役並統一著裝的幫閒引導講解那排隊、領號牌、登記、領糧流程。

故此雖現場人山人海,卻井然有序,絲毫不見混亂。

瞧著這情形,聽著不斷有人來報與戚宣和丁同知哪條街又拿下了滋事之人,林通判也不由暗暗心驚,先前真是小覷了這小知府。

他望了望下頭烏壓壓的百姓,又回頭望了望餉倉,乾笑著向丁同知道:“今日竟來了這許多百姓,據下官所知,糧米調了不少往各村建朱子社倉,不知餉倉可夠發放……”

丁同知笑得親切和藹,喚著林通判的表字,道:“鴻飛勿急,今日隻發些許口糧,戶籍在冊的一人二升口糧罷了,夠得一家兩三日吃食。”

林通判一愣,還真沒注意,百姓拿著的糧袋子確實瞧著米糧不多。

他心下冷哼,那便是小知府耍的花招,不過是把聚攏在糧鋪前頭的百姓吸引過來,以免發生民亂罷了。

他便皮笑肉不笑道:“隻吃得兩三日,吃光了豈不又要鬨將起來……”

“自古救急不救窮,府衙也不能包全城百姓一輩子的糧米呐。”丁同知看著林通判,笑得意味深長:“過得兩三日,糧價回落,百姓也就買得起了。”

林通判身子一僵,麵上強作驚喜,道:“糧價竟能回落了,真真是去了我等心頭大石。”

丁同知笑道:“鴻飛,你不必憂心,咱們知府大人神機妙算呐。”

林通判……嗯,更加憂心了。

很快,就有林通判的心腹尋來,將他請到一旁,附耳報說,魏家秦家的糧鋪都被查封了,更是將賬房卷個空,一張紙都沒留下,魏員外、秦三爺都在外宅等著他。

林通判臉上一白,腦裡盤算了幾番,終是下了決心,回轉後低聲向丁同知道:“丁大人,下官聽說……街上封了幾個米鋪,還說什麼查稅?可還沒到收夏稅的時候,怎的就……嗯?下官也是擔心,若是有人一紙訴狀告上來……”

他到底是掌訴訟事的,過問也不算突兀。

丁同知卻還是那副笑臉,道:“鴻飛啊,你且安心吧,知府大人這一兩日就回來了。”

林通判暗暗咬著後槽牙,強擠出個笑來。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正五品壓自己兩級。

他也無心再坐在這邊裝蒜了,拱手請辭。

丁同知不以為意,揮手讓他去了。

林通判卻並沒有去外宅見魏員外和秦三,他現在是兩眼一抹黑,什麼內幕情況都不知道,去見他們做什麼,等著被問得啞口無言嗎?他好歹也是正六品,官威何在!

秦三也就罷了,魏員外到底還有那麼一房高官親戚,林通判想想就頭疼。便索性就以吹了海風頭痛為由,回官宅裝病閉門謝客了。

魏員外、秦三等見不著林通判,不由火冒三丈,幾人一商議,便來求見丁同知。

本身商賈見官也不是說見就見的,不過魏員外仗著有好親戚,地方上都賣個臉麵罷了。

這次這麵子卻不好使了,丁同知直言本官太忙,沒空接見,連幕僚都沒出去接待一下,直接一個長隨就打發了。

魏員外簡直要氣炸了肺,卻也無可奈何,他再是能耐也不敢硬闖府衙。

好在沒熬上一日,就有消息說,小沈知府回來了,魏員外振作精神,帶著同樣被封了店鋪的幾位東家,齊齊往府衙去求見。

這邊沈瑞進城後,並未休息,簡單盥洗一番,便召集了丁同知、林通判及鐘知縣開會。

丁同知和鐘知縣先將這陣子工作成果彙報了一下,尤其是最近這兩日的糧米風波,下獄了潑皮若乾,查封了糧鋪若乾等等。

“……合城貧苦百姓都領過口糧了,平民這邊的戶籍黃冊也清點了一遍,”丁同知道,“下官與鐘知縣依照陳先生的吩咐,按照各街整理了一番。另有客居府城者若乾,業已登記在冊。”

沈瑞笑讚了一聲,道:“丁大人、鐘大人辛苦。”

林通判眼皮跳了跳,這大人哪裡是放糧撫民,這是要查丁口呐。富貴人家沒人去領糧,光查平民丁口有什麼用?為徭役……?

他這邊胡思亂想著,忽然沈瑞問道他頭上,他忙欠了欠身,應答了最近府衙接的幾樁雞毛蒜皮的案子,話鋒一轉,問道:“大人,下官有一事憂心,不得不問。到底沒到收夏稅的時候,這邊查封的糧鋪……其東家若是上告……”

沈瑞漸漸收起笑容,淡淡道:“本官不問他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之過,他倒要上告?林大人掌訴訟,熟知律法,便來說說,他待告什麼?”

林通判訕笑道:“荒年米價上漲,也是沒奈何的事,他賣得高價,便多收他市稅也就是了。蒙聖上洪恩,去年咱們山東的夏稅秋稅是自留賑災的,這個,這個……”

沈瑞道:“去年自留賑災的,是田賦,不是商稅。且是自留,是交上來統一賑災用,不是可不交,自家賑濟自家。”

林通判不由尷尬起來,勉強的笑容幾乎掛不住了。

丁同知像是打圓場似的,道:“大人勿怪,林大人到底不司糧稅,不知道內情也情有可原。”

沈瑞卻是半分麵子不留,直接冷下臉來,斥道:“林通判既不司糧稅,不知內情,來與本府論什麼收稅短長?!還是,林通判這是替誰來問?”

末了一句加重了語氣,林通判不由額頭見汗,心知沈瑞怕是曉得了什麼。

但,知曉了魏員外來找過他又怎樣,他不是什麼都沒做麼!又沒有把柄落下。

至於拿了魏家好處,咳咳,天下哪裡的地方官不收商家孝敬銀子?!沈知府也不可能拿這事兒去參他!

相反,沈知府現在才是有麻煩的人。

稅的事兒沈知府倒是說的頭頭是道,隻不知道張布政使那邊參人的時候,他沈瑞寫謝罪折子會不會也這般條理分明。

林通判便很快恢複了鎮定,垂了頭道:“大人教訓的是,下官莽撞了。”

見他揣著明白裝糊塗,沈瑞也不惱,譏諷的一笑,“林大人素來思慮周詳,如何會魯莽。”

林通判依舊裝糊塗打哈哈,說聲“大人謬讚,下官慚愧”含混過去。

當外麵差役來報,魏員外等一乾員外求見知府大人,門房表示大人在議事,不見賓客,魏員外卻抬出右布政使張吉來,言說已經寫信送往濟南府,若是登州府不給他個說法,他便要親往布政使司衙門去告。

林通判一掃剛才的尷尬,努力端起嚴肅麵孔,以免露出笑意來,隻看向沈瑞與丁同知。

丁同知臉黑如鍋底,重重拍了官帽椅扶手,“恁得猖狂!”

沈瑞則揮揮手,叫差役讓人進來,又偏頭向丁同知淡笑道:“丁大人莫惱,且聽聽,他是想要個什麼說法。”說話間有意無意掃了林通判一眼。“可巧,本府也想問他要個說法。”

魏員外、秦三等私下裡將詞兒都對好了,但在家中說得恁是硬氣,入得府衙,麵對身著官服麵沉似水的知府、同知大人,再磕頭下去見禮,秦三等人到底還是心生畏懼,唯唯不敢說話。

魏員外仗著那布政使“親戚”,被登州官員捧慣了的,先前的幾任知府他也都見過,不說稱兄道弟吧,也是對他客客氣氣的,尤其是他在給“小外甥”擺席之後。

這次他本是想推著秦三先發難——秦三本也是個莽撞易衝動之人,想著自己最後出麵,好彈壓也好周旋。

怎料秦三在關鍵時刻萎了,也隻好他自家擼袖子上了。

“便是府衙想要提前收夏稅乃至秋稅,也隻消同我等說一聲,如何會有不應?登州上下擁護大人的心,大人也是知道的。”魏員外亢聲道,“大人不在,下麵人便沒了章法,竟來封我等的鋪子!真是讓人心寒!還請大人為我等做主!”

沈瑞哦了一聲,淡淡道:“是本府讓他們封的。”

魏員外雖是前來發難,但還想著給沈瑞個台階,若是對方就坡下驢,他便也“大度”的先不予計較,鋪子重新開起來要緊,日後再算舊賬不遲。

反正查稅這件事他已是寫信送去濟南了,這算賬的“日後”也用不幾天了。

沒成想沈瑞竟然說得這麼直白,他的戲也就唱不下去了。

魏員外登時便作出一副大義凜然狀,疾聲道:“大人,積善堂上有我等名姓!每年的稅也沒少了半分!修橋鋪路施粥舍米,問問鄉裡,誰不說我等仁義!緣何要封了我等鋪子?不知我等犯了哪條國法!大人如此做,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沒人哄抬糧價,府城上下如何會人心惶惶?”沈瑞打斷他,冷冷道:“魏春來,不必惺惺作態,這幾日的鬨劇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魏員外被噎的下意識咽了口口水,他是真沒料到沈瑞能直白到底。

官場上不都是要說一半兒留一半兒嗎?

不都是要委婉嗎?

他怎麼就撞上這麼個愣頭青呢?!

既是要撕破臉了,他也就沒什麼可顧及的,當下魏員外大聲道:“大人說的好沒道理!大人要執意汙蔑我等,我等也隻有往布政使司衙門分辯分辯了!”

他將“布政使司”幾個字咬得極重,更是索性丟開含蓄麵紗,直言道:“大人也知道,右布政使張吉張大人,素來信重我……”

沈瑞向旁邊揮揮手,陳師爺遞上來一本冊子,他並不打開,隻晃了晃,是魏記糧鋪的一本賬簿。

沈瑞慢條斯理道:“魏春來,你在登州府城內有糧鋪七間,遠了不說,就今年這幾個月間,共賣得多少糧你可知道?”

魏員外傲然道:“大人是要查賬嗎?魏某不才,每次繳稅可都是足兩,從沒拖延過半分。大人說收多少市稅儘管提就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沈瑞冷笑一聲,“市稅稍後再算,本府問你,多少畝地能出這許多糧?”

魏員外呆了一呆,隨即整個人像石化了一樣,腦子裡隻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

隻見知府大人嘴唇開開合合,一句又一句的質問利刃一般丟過來,刀刀正中靶心。

“你名下有多少田畝?”

“嗯,還都寫的中下等田,嗯,畝產也就一石多些吧?”

“你並無外地買糧的契書,也無驛道往來運糧的記錄,這許多糧食,哪裡來的?”

魏員外已麵色慘白,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秦三等人也都麵如土色,有的甚至微微顫抖起來。

連丁同知、林通判、鐘知縣都齊齊望過來,滿臉震驚。

沈知府,這是要查隱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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