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的旱災一直蔓延到了四年年初,這個冬天,北方多地少有降雪,天氣卻又格外寒冷。
入了二月,依舊春寒料峭,北直隸段的運河沒有絲毫化凍的跡象。
往山東去赴任的沈瑞和南歸奔喪的戴大賓、林福餘都是趕時間的,便等不得行船,隻好騎馬坐車趕路。
沈瑞此去登州,乃是任登州府知府。
原本京官升遷外放都是要升一級的,山東東三府的知府多是六部屬官外放,其中最多的就是正五品的郎中,而從五品員外郎乃至正六品的主事也有過不止一人。
因此沈瑞以正五品官身外放四品知府,在官階上,完全屬於正常升遷。
不正常的,隻是升遷速度,他可才得了這正五品還沒倆月……
但這事兒偏偏沒什麼禦史給事中的跳出來說話挑刺。
傻子都知道,就算正五品那也是通政司啊,千金不換的位置,從這樣緊要的衙門口外放到地方,彆說給四品,就是給三品也是吃虧居多。
除非封疆大吏,旁處哪裡比得上跟在天子身邊呢。
而且外放這個地方,山東,如今是又有災、又有匪,委實是個爛攤子。真是給二品都不愛去的地方。
不少人都因此揣測是不是沈瑞失寵了,又或者內閣中形勢有變,畢竟沈瑞身後可站著兩位閣老。
當然也有人嗅覺靈敏,這登州靠海,頭二年還許了修船往遼東運軍需,沈瑞是出了名的生財有道,保不齊皇上這是要開海了,讓沈瑞做個先行官。
隻不過嘛,這探路的,風險也是極大,不容易有好下場呐。
言官們集體沉默,也是因著內閣裡那些能指使他們的大佬們,對這件事的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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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壽哥與沈瑞談了許久,一點點勾勒出登州乃至整個山東的前景來,沈瑞雖深知紙上談兵易,踐行落實難,但有心中仍是燃著一簇小小的火焰,讓他渴望去嘗試,去開創一片新天地。
自宮中出來後,沈瑞自然要往嶽丈、師公以及姑丈處稟明此事,也同樣表明自己心意。
楊廷和得了消息心情頗為複雜。
他對這個女婿也是寄予厚望的,甚至於比對兒子還看好女婿。
所以他對沈瑞的職業規劃與內閣諸多閣老一般,翰林院——通政司、詹事府——六部中一處侍郎——九卿——內閣。
弘治、正德朝的閣老們,劉健、謝遷、李東陽、王華、王鏊,還有他自己,無一不是走這路線的。
這也是文臣登頂的最正常路線、最穩妥的路線。
尤其如今沈瑞在通政司做得甚好,又得帝心,剛剛升遷,前程一片大好,這樣突然就調出京師,他不免被閃了一下。
丘聚誣告的事兒,沈瑞是一個字兒都沒往外漏的,到底得來消息的渠道不正,刺探宮闈這樣的事,即便是對嶽丈也不能說。
因此楊廷和根本沒想過小皇帝是否是疑心沈瑞的問題,他隻當小皇帝是過分信任沈瑞,在國庫內庫空虛、派趙弘沛出去撈錢無果的情況下,又把一向有主意的沈瑞丟去山東試試運氣。
“皇上是要曆練你。這原也是皇上信重之意,這兩年皇上越發有威儀,身邊得用之人也都放在要緊的衙門曆練。”楊廷和感慨道。
所謂越發有威儀,還不是感慨小皇帝心眼越發多了,要緊的地方都放上了自己人。外人都說小皇帝貪玩不理政事,楊廷和這樣近臣重臣才知道,小皇帝心中有數著呢,是誰也糊弄不了的。
登州港口著實要緊,但山東眼下……
楊廷和一歎:“隻山東這境況委實麻煩,你此去,隻怕要費上許多心思了。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沈瑞點頭道:“小婿省得。小婿觀各地奏報,登州未見有災,登州靠海,總有許多法子可想。此外陸家在登州多年,小婿此去,也算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楊廷和歎道:“你到底年輕,想得簡單了。不過,有當地大族擁戴,倒是便宜許多。隻是你做事,要格外慎重才行。”
想了想又道:“先通政司左通政叢蘭,正是登州府人士,雖他現在往延綏去了,回頭調令下來,你也當往他府上拜會一趟。山東叢氏曆代簪纓,與陸家又有不同。”
沈瑞忙應下,又說了一些暫時想到在山東的打算。
楊廷和一邊兒給他指點,一邊兒心裡惋惜,雖說在外三年鍛煉庶務開闊眼界,日後大局觀會更好,一朝執政也更能懂得民間疾苦,但,說一千道一萬,到底不比在京中更接近權力中心。
且如今內閣之中,李東陽與王華雖不和,卻都是老派人物,朝中根基深;焦芳靠著劉瑾,囂張一時;王鏊現在頗有些想退隱的意思,隻觀望,哪邊都不想沾;這等情況下,楊廷和就顯出幾分劣勢來。
他的狀元兒子如今在翰林院,還用不上,倒是這個女婿,既在要職,又有聖眷,委實是他的好幫手。
但無論怎樣,小皇帝既有這個意思,這就是定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性格,他再想把女婿留下也無用。
而且他們本來就是帝黨,正當聽從小皇帝的指令才是。
楊廷和也隻有接受這個結果了,一邊兒幫著女婿謀劃,一邊兒也在幕僚中為女婿尋找師爺。
而王華那邊,因著自己兒子王守仁就是出去建功立業的,倒不認為留京才是第一位的。
聽罷沈瑞所言,王華隻撚須微笑道:“你呀,這不肯圖清閒的性子,倒是同你老師一般了。”
沈瑞笑道:“不敢與恩師相比,孫兒卻也想效好男兒立一番事業。”
王華雖是稱讚,卻也凝視他,目光飽含深意,“看過你殿試策問,你的抱負老夫已儘知,隻盼你記住老夫當日與你說過的話,在外也要慎言慎行,且不可以為大權在握便即冒進。須知事緩則圓。”
沈瑞想起殿試後王華與他的長談,便深深一揖,道:“師公放心,孫兒不會貪功冒進,力求做事穩妥圓滿。”
王華寬慰的點頭,又道:“登州臨海,境內也有數河,你回頭與你老師寫信,叫他遣些會水的人手與你。”
“師公真是將孫兒猜得透透的,孫兒便是這樣打算的。”沈瑞笑嘻嘻道。
當初長壽等人也是王守仁所贈,可以說沈瑞身邊護衛原就是這些人打的底兒。
王守仁在太湖指揮過水戰,如今又在南京練水師,手下自然也會養有懂水戰的護衛,沈瑞吃過這樣的甜頭,又怎會不討人去,他還準備多討些人來呢。
王華笑罵一聲機靈鬼兒,又表示他也會寫信與王守仁,與公文一並走驛路,還能快些到南京。
王華隻遺憾他山東並無故舊。至於幕僚,有楊廷和這個嶽丈在,也無需旁人插手,畢竟幕僚師爺也是主官的親近人,楊廷和與他算不得一夥,因此王華也就自覺不贈幕僚以免惹人誤會,日後有個萬一,幕僚之間被人挑撥,非但不美,更是給沈瑞添麻煩了。
姑丈楊鎮早年也是曾外放過的,因此對於沈瑞外放也給予最多鼓勵。
兩人談了許久,他傳授了不少在外為官的竅門給沈瑞。
能在外任上風光升遷回京,又能坐上大理寺卿的,楊鎮也不是尋常人,沈瑞自然一一記下。
而且,楊鎮還有個交情不錯的同年是山東望族出身,其人雖在外地為官,家族卻是在濟南府的,族中也不止一人入仕,在當地頗有影響力。
楊鎮道是這就寫信過去,旁的不說,為沈瑞尋兩個深諳山東本地官場的幕僚才是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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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打過招呼後,當小皇帝要讓沈瑞去登州的口諭下到內閣時,王華和楊廷和都保持了沉默,全然不表態。
倒是焦芳頭一個站出來叫好,表示皇上英明,沈瑞青年才俊,又屢在賑災中立功,正是派往山東的不二人選。
一時內閣中諸人側目。
焦芳因著兒子焦黃中沒能入三鼎甲,是瞧著戊辰科所有排在焦黃中前頭的進士都不順眼的。
而焦黃中雖直接得賜了官職,但在這次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兩項工程中,被提拔受重用的不是李東陽的人就是楊廷和的人,焦黃中連邊兒也沒摸著。回頭再一看,與焦黃中同期授官的,幾乎都比他官階高了,他還在翰林院做個從七品的閒散人。
焦芳簡直要跳腳罵了,借著劉瑾找翰林院碴的機會,他也沒少下黑手,給李東陽、楊廷和添晦氣。
因此,他焦芳一跳出來大聲為楊廷和的女婿喊好,那準保不是好事兒。
焦芳不止為了拔掉楊廷和一個得力的人,其實也是劉瑾授意。
旁的大佬不知道小皇帝見了沈瑞,劉瑾卻是知道的。小皇帝要外放沈瑞原也不會瞞司禮監。
劉瑾對沈瑞是沒甚好感,但看在張永份上、看在沈家也給他送過禮的份上,也不算太厭惡。其實他最近在收拾翰林院那邊,以及壓平外麵那些強行招婿戴大賓的流言,是沒閒心理會沈瑞的。
但架不住他身邊有人有心。
錢寧此人最善鑽營,在小皇帝身邊久了,摸清了皇上的喜惡,便一門心思專討小皇上歡喜,果然成為皇上身邊紅人。
但他紅是紅了,來給他送禮求他辦事兒的人也不少,甚至藩王都會大手筆給他送禮,這讓他頗為得意。可,他終隻是個弄臣樣的人物,沒有半點兒實權。
他雖是太監養子,卻到底不是太監,不能一輩子靠著逗小皇帝開心過活,尤其小皇帝日漸大了,終有一天會對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失去興趣的。
錢寧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趁著還有聖眷,趕緊弄點兒實權的差事來。
他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說皇上對他是寵信有加,許多時候商量事兒都不背著他,可要派差事時候,不是便宜了蔡諒就是給了周賢,沒一件好差事落他頭上的。
那倆人家世擺在那裡,他不甘也隻能認了,但這次山東剿匪,擺明是派人出去搶功勞的,卻用了個尋常世襲錦衣衛破落戶羅克敵,又用了個百姓人家出身的高文虎,仍沒用他,他便十分不平了。
錢寧由此疑心有人在皇上麵前給他下蛆——那沈瑞上次可是當著皇上麵揭他短說什麼用人需懂練兵之道的。
這次從劉瑾私宅議事時聽說了皇上有意將沈瑞外放,錢寧簡直大喜過望,巴不得趕緊將這個人從皇上身邊踢走,便不遺餘力的向劉瑾吹風。
劉瑾也覺得萬歲身邊的人太多了,不利於錢寧擠進去。錢寧若能獨占萬歲的寵信,不斷為他說好話,那他劉千歲也會站得更穩當,什麼翰林院,哪怕內閣,他也不必放在眼裡。
因此劉瑾這邊一指令,焦芳當然樂不得照辦,全力踢走沈瑞。
焦芳在內閣這一嗓子,李東陽立刻站出來反對。
李東陽固然也不願這樣一個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在王華、楊廷和陣營裡,但是,比起讓焦芳得逞,他還是選擇讓這沈瑞留在京城。
尤其皇上還是能聽進去沈瑞的話的,在禦道投書事中,沈瑞的表現也完全符合一個正直文官的標準,有這樣的人在皇上身邊,總要比那些隻會阿諛奉承、哄皇上嬉玩的奸佞宦官、魯莽武勳要好。
王華與楊廷和為了避嫌不出聲,他李東陽卻不能不出聲。
李東陽堅持表示,沈瑞雖有才華,也寫過賑災劄子,但到底年輕經驗淺,當初他不過安置千把災民,而如今的山東多府受災,災民隻怕不下十萬,當尋老成持重的老臣前往,才能壓得住陣腳。
焦芳則表示,老成持重的倒是懂賑災了,賑災之後呢?今冬少雪且寒,眼看春天播種要耽擱,這一年收成如何是很不好說的,此時不光是要賑災,還需要迅速重新補種糧食,否則賑災就是個無底洞,年年需得賑災!
不說朝廷受得起受不起這樣的花銷,就說三年過後土地拋荒,就是想種也種不出東西了。
沈瑞雖是年輕,卻能從書中找出耕種之法來,朝廷賑濟終究有限,還要靠災民自救才是,沈瑞年輕有乾勁兒,又懂行,正適合去做這個鼓勵耕種之事。
兩人據理力爭,吵了十八個回合,也沒吵出結果來。
結果第二天,小皇帝那邊先是過問了劉瑾查侍講學士盧闊之事,盧闊很快就被判了個罰米百石輸邊,然後官複原職。
未幾,李東陽門下庶吉士景暘,未散館就直接進了通政司為經曆。
景暘也是去歲新科進士,且會試成績頗好,李東陽也十分看好他。
可惜內閣角力,今年前十又被楊慎、沈瑞、劉仁、焦黃中、龐天青等有背景的占去一半兒,每位閣老能力保的人數著實有限。
景暘雖學識人品都上佳,殿試策問答得也極好,但變通上卻比不得呂楠、胡瓚宗,李東陽隻得舍棄他,力保呂、胡兩人。
景暘沒能進入二甲前七,不曾得到授官,之後倒是順利考取了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庶常館學習。李東陽原也是準備等他散館之後,再為他安排好去處的。
小皇帝這一番動作,李東陽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閉口不提沈瑞的事了。
沈瑞的任命順利下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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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同年好友不明其中深意,也同言官們一般,都是覺得哪裡都不如在京中好,什麼官位都不如在皇上身邊好。
因此無論是來沈家賀沈瑞升遷的,還是之後為他所辦的餞行宴上,大家在祝福之餘,都不免帶出惋惜語氣來。
沈瑞也不會故作灑脫姿態,隻是溫文含笑,對於自己去山東這件事不發表任何意見。
因著戴大賓不曾出現在這餞行宴上,席間便有人竊竊私語,說賓仲莫不是被劉瑾搞得不敢出來了,又說虧沈瑞還替他出過頭呢,這種時候不來相送實是不該。
還是楊慎親自替戴大賓辟謠,說戴大賓剛剛接到家中喪訊,其母過世,如今重孝在身,不好登門更不便赴宴,眾人這才釋然。
有關係不錯的暗暗記下,想著回頭要補一份奠儀與戴大賓。
更有為戴大賓惋惜的,借著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的東風,戴大賓本是升了一級,前程正好,此番丁憂,三年後又不知會怎樣。
又有人悄悄提前當初也是剛升遷就丁憂的前狀元沈瑾,如今掐指一算,可是要回來了。
然沈瑾又怎會一樣,他還有壽寧侯府為其謀算呢,戴大賓這要是從了劉瑾,三年後也必不愁了,現在麼……
隻是到底沈瑾是沈瑞族兄,如今在送沈瑞的宴席上,大家也不好議論沈瑾的閒話,嘀咕幾句也就過去了。
戴大賓母親年不過半百,並非老邁,此番卻是殞於心疾。
她早年間也有心疾,隻是並不嚴重,上了歲數後也常吃湯藥調理著。
原本往年年節諸事都有她長媳代勞,也累不到她,偏今年戴大賓得中探花,剛進臘月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就都紛紛來戴家巴結送年禮。
人家送了重禮來見太宜人,尤其還有一些官員女眷,卻不是一個舉人娘子戴大嫂能代為招待的了,戴母隻好強打精神一一應酬。
這一日午間小憩起身後,戴母忽然就直挺挺倒下了,瞬間沒了氣息,唬得丫鬟婆子們魂兒都飛了,哭喊著四處叫人。
戴大嫂趕來後拘了所有伺候的人,生怕婆婆被人下毒害了。
待大夫來看了,說是勞累過度引發心疾,戴家上下大慟。
這廂辦起喪事來,那廂又忙派人往京中送信。
福建距京中路途遙遠,又路過幾個災區,因此消息遲了這許久才送到戴大賓手中。
沈瑞與楊慎、龐天青等好友相約往戴大賓的宅子來給他道惱,幾日不見,戴大賓已是憔悴得不成樣子。
他雖入仕為官了,可到底也還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驟然喪母,心中充滿了悲痛與恐懼。
林福餘同樣要回去為姨母奔喪,便向青澤書院裡告了長假,這會兒正在替戴大賓收拾行李。
林福餘孝期短,兩年後還要進京趕考的;三年後戴大賓也要起複回來做官,兩人一商議,這京中的房舍便不打算賣了。正好楊慎等來了,他們便將此事托付給了楊慎與龐天青。
沈瑞又問起戴大賓丁憂的手續可辦理完了,又問他如何走。
戴大賓道手續還在辦,而對於歸程,他也自茫然著,蓋因聽家人說路過的幾處災區情況不太妙。
沈瑞便邀他結伴同行,“如今運河未開,不若與我同行,走陸路到了山東境內也該是孟春時節,再怎樣冷運河也該化凍了,到時候再從山東登船南下。走水路,多備些食水,多給船工些銀兩,路過災區時不停船靠岸,日夜兼程駛過,也就無事了。”
沈瑞心裡不免歎息,此時海運還不成,不然從山東乘海船到福建更加便宜。
他又表示會幫他們聯係鏢局鏢師一路護送,戴大賓林福餘連連道謝不迭。
如此沈瑞才與戴大賓兄弟結伴同行。
而此去山東,沈瑞乃是隻身先行,因徐氏年邁、楊恬體弱、張青柏與何氏的孩子尚幼,便都要等天暖運河開化後,再由幾位在京幫襯的族人護送著乘船到魯。
尤其此時山東西三府的匪盜還未肅清,呼啦啦帶著女眷拉著許多行李上路也多有不便。
之所以這許多人都去山東,也是有因有的。
那日沈瑞得了要去山東的消息,回家便開了小型家庭會議。
楊恬自是要跟著去的。
徐氏這邊,雖然身子還算康健但到底年歲大了,大病沒有小病不斷。
沈瑞本是有些糾結的,一方麵擔心著母親的身體,怕車馬勞頓累著她;另一方麵卻希望她能出去走走轉轉,像他前世身邊那些老人一樣,旅旅遊看看風景也好,尤其登州臨海,氣候宜人,也是宜居之處,沒準兒換個溫暖濕潤的環境她身體能更好些。
徐氏卻是沒有半點兒猶豫的,就表示要跟著兒子赴任。倒不是她不相信楊恬的理家能力,楊恬嫁來這小一年裡,已是將家中理得井井有條,讓徐氏頗為滿意了。
實是徐氏早年隨沈滄放過外任,最是知道地方上無論官員還是小吏,乃至士紳鄉老,都不是好相與的。
兒子年輕輕放了外任,又是一地大員,不知要麵對多少算計;楊恬新婦麵嫩,隻怕許多事也不好拉下臉來推拒,徐氏委實放心不下,便決意要跟著去。
她到底是二品誥命,又有這太夫人的長輩身份,許多場合都能鎮得住。
可是沒兩天沈瑞就知道了戴大賓母親心疾猝死的消息,又害怕起來,生怕累倒了徐氏,便變著法的委婉勸徐氏留下。
徐氏自然也知道了戴母的事兒,見兒子這般孝順,不由心下熨帖,但仍堅持說自己沒事,之後坐船也不會如何累,讓沈瑞不必為她掛心。
沈瑞雖憂心忡忡,但怎樣也勸不住她,後來她都立起眼睛來作生氣之態,沈瑞也隻好作罷。
好在,後來準備跟著沈瑞同行的人越來越多,何氏、張青柏都能照顧徐氏,他這才略放下心。
陸二十七郎的媳婦張青柏留在京中,一是照看陸家京中一些生意,再也是為了和沈家打好關係。
調令一下,她一聽說沈家小長房整個都去山東,是樂不得的跟著回山東老家去。
陸二十七郎原就常年在外跑買賣,家中有事兒都是她自己一人兒就做主了,現下也沒往山西送信,她就已開始安排京中鋪子諸事,準備包袱一拎就回家。
至於她爹天梁子嘛……她爹如今也是仙人了,除非她往觀裡上香去,尋常也見不著,且她爹曆來也用不著她照應。
張青柏去觀裡告知一聲,天梁子就拿了幾匣子常用的開胃啊止瀉管頭疼腦熱之類的藥丸子給她,彆的二話沒有。
至於何氏,她拿了撫恤金後也在京中置了宅子產業等,隻是當時楊恬還沒進門,她以義女身份幫著沈家理家,孩子又小,因此一直住在沈家。
後楊恬過門,徐氏也沒放他們母子走,畢竟年輕婦人孤身帶著幼童、又有偌大家產,在京城這權貴如雲、龍蛇混雜之地,總歸不那麼讓人放心。
何氏有感於徐氏的真心相待,且小楠哥也已開蒙跟著沈洲讀書,便就繼續住下了。
她母子被安置在西路獨立小院裡,房舍寬敞,又有獨立廚房,且有直通府外的獨立角門,也是非常便利的。
而今徐氏要隨子南下,何氏這個義女再呆在沈府就有些身份尷尬了。
且她還是曾經管過家的。
現下沈府小長房往魯地,小二房無女主人,就剩下小三房了。
二老爺沈洲這行李一裹就往書院住去了。本來青澤書院、青翼學堂就蓬勃發展,他也是極忙碌,十天半個月不回一次府。
三太太麵團兒一樣的性子,這麼多年說是管家,其實也就打打下手,什麼主意都沒拿過。
何氏搬出去則擔心失了依仗,且當初買宅子,仁壽坊這片根本沒空屋出售,她買的位置離沈府還頗遠,若有什麼事兒,也是照應不及的。
若留下來,則這邊是三太太管不好家,她幫手不幫手都落不著好。
且她也心知三太太不是徐氏,雖是好人,卻耳根子太軟,其娘家又因沈洲事與沈府生隙,若有人挑撥,反倒讓她日後更艱難。
所以思來想去,何氏也決定跟著徐氏走了。
在京的族人原就是奔著沈瑞過來的,三老爺一個閒散的中書舍人也用不著人幫襯,於是沈瑛那邊留了兩戶,其餘的都表示要跟沈瑞走了。
這些北上的族人多是族中不寬裕的,他們早也聽說沈家在山東也有營生,過去的族人都是發達了的,如今沈瑞往山東去為官,自都是歡天喜地的跟著一並去。
如此一來,往魯地去的便是大隊伍了。
徐氏晚幾個月去,也是想教一教三太太理家,且要布置一番關鍵位置上的仆從,再請沈瑛的妻子不時過來關照一二,可保無虞。
本來沈家小長房走了,沈洲又去了書院,剩下一個三老爺不過是個小小的中書舍人,也沒甚可值得旁人算計圖謀的。
沈家隻要沒有那黑心下仆作亂,也不會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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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沈瑞戴大賓一起出行,都是幾輛大車拉著行李雜物,再配上十來個仆從護衛,屬於世家公子出門的標準配置,十分尋常,並不起眼。
沈瑞這邊並未帶女仆,隻有小廝長隨,此外便是楊廷和給的師爺。護衛之中,他將長壽留下來打點家中諸事,而帶上了田順。
田順也是蛇信子出身,與他師兄一樣的能說會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沿路打點,比長壽調教出來的張成林等要妥當的多。
戴大賓與林福餘這一去經年,便將在京買的仆從都發賣了,隻帶了從福建帶來的三五仆從回去,然後從順風標行雇了兩位鏢師並他們手下十個趟子手。
一行人這般出了京師,直出了順天府地界,到了河間府,才又有十幾騎護衛過來彙合。為首的正是杜老八的親表弟王棍子。
他此前曾代表杜老八這邊參與了拯救王嶽計劃,因此來過山東,對山東東三府地形還算了解。又曾與沈瑞一路接觸,相對熟悉,所以被杜老八打發來護衛沈瑞。
在京城人多眼雜不好放太多人隨扈,杜老八得到沈瑞要去山東的消息,就早早把弟兄們撒了出去。
還不止王棍子這一處,前麵還有其他兄弟,或命或暗相護,沿途一些綠林人物也是打好招呼了的。
道上的本就不敢劫官員,杜老八這也是再上一層保險,且當地地頭蛇總是消息靈通的,山東境內流寇太多,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指望著地頭蛇們來報信。
沈瑞也總算享受到了八仙車行設的各地站點驛店的好處了,在驛站之外,這些站點補充乾糧飲水,乃至修車換馬,都十分便宜。
北直隸境內到底是京師所在,要太平許多,也少見流民,一路無話。
將出北直隸時,天氣終於轉暖,來往行人也帶來了消息,運河開化,安德水驛往南的船隻已是通了。
山東濟南府德州乃是通往北京水陸要衝,因有九省進京的水路旱路皆要經過德州,素有“九達天衢”“神京門戶”之稱,下設安德縣,有安德水驛、安德馬驛,可通水陸。
沈瑞和戴大賓就將在此處分道,沈瑞要走陸路往東,而戴大賓改水路往南。
一行人便在北直隸與山東交界處良店驛歇腳,將東西先一步分裝好,人手也要進行重新分派。
戴大賓出京時從順風標行裡帶出來的都是尋常趟子手,如今沈瑞給他換了些武藝更好之人。
其中一個還是田順的副手,原是同田順一起在贛南閩東綠林吃飯的,此次請纓護送戴大賓回閩,準備在閩地多拉些人手來,往山東投沈瑞。
一番分派好了,眾人早早歇下。
王棍子卻往沈瑞這邊來,又派了人在門外守著,才壓低聲音向沈瑞道:“二爺,丁大衝傳消息來,咱們隻怕是叫人盯上了。我方才瞧著,也是有些不對。剛才前院吃飯的人裡,有人招子隻往咱們這邊飄。”
沈瑞不由皺了眉,什麼情況?
他們一路住驛站時,都是亮明了身份的,綠林道上又都打好了招呼,他們此行人多車馬行李卻少,也不是富得流油的樣子……
那就不是來劫財的。
是來尋仇的。
“可做得準?”沈瑞沉著臉問道。
王棍子毫不猶豫道:“十之八九。但就算不是,咱們也要多加小心。”
不期然,沈瑞就想到了劉瑾追殺王嶽。
他自詡和劉瑾沒這麼深的仇怨,且劉瑾內廷耳目眾多,也不會不知道小皇帝此番派他去山東為的什麼。
要在此時殺他,不僅要承受王華、楊廷和兩位閣老的報複,更要直麵小皇帝的怒火。劉瑾應該還不會乾這樣的蠢事。
而後,他就想到了,劉瑾如今因著招婿戴大賓的流言而大怒收拾翰林院。
這是,劉瑾要對戴大賓下手?
前世的曆史上裡,劉瑾可不止殺了王嶽,還曾追殺過王守仁!據說王守仁跳河詐死才逃脫。
對於不喜歡的人,就直接殺掉。通常,政治不是這麼玩的。但劉瑾本身也不是什麼玩政治的人。
他的手段就是這麼猖狂和直白,比如,用重枷。
“你和順子先去想法子摸摸底,看有多少人盯著咱們。”沈瑞直視王棍子的眼睛道,“再在兄弟裡找懂水性的,都換到戴公子身邊去。”
這些人之前不曾動手,這種時候綴上來,隻怕是想等他們分開了,再單獨朝戴大賓下手。戴大賓既乘船,最簡單的方法也就是在河裡將船鑿沉。
王棍子對於盯梢反盯梢已是練得爐火純青,救王嶽時就成功反製了盯梢的人,因此拍著胸脯保證能把那些盯梢的都揪出來。
他還頗為可惜道:“若是在荒郊野地還好,後麵那些尾巴都能悄沒聲的處置了。這一道兒挨著運河,都是繁華村鎮,不好動手。”
沈瑞忽問道:“咱們不好動手,他們也不好動手。他們,不至於燒驛站吧?”
王棍子口中雖道:“燒驛站?!那可是重罪,而且朝廷追查下來豈不更是麻煩。”
但到底不敢掉以輕心,下了樓去叫上田順、張成林,去看了風向,又四下檢查了一圈,看了馬廄草料、廚下油罐,以防有人堆薪潑油放火。
末了又將護衛分成幾隊輪值。
沈瑞也是睡得極輕,稍有動靜就會醒來。
然而這一夜並無事。
翌日便是進入山東境內,不到一日功夫就可抵達安德驛。
沈瑞命昨日值夜的護衛到車上去睡上一會兒,其餘眾人全部戒嚴,注意周圍動靜。
戴大賓和林福餘原都是會騎馬的,平素偶爾也會出來騎馬活動活動筋骨,今日沈瑞讓他們倆都進車裡,沒到安德不要出來。
沈瑞並沒有同戴大賓解釋什麼,這種事也是他個人推測罷了。便隻告訴他們山東境內有匪,還是小心為上。
戴大賓也未有異議,老老實實和表兄進了車裡。
一個上午沒有任何異常,晌午眾人停下來吃乾糧歇腳時,一個跑過幾次這條道的鏢師還道:“南邊到底是鬨災荒了,這條道上的行商也少了。前年我打這兒過時候,道上都是人都是拉貨的車,道邊還有不少附近村子擔水來賣的婆娘。”
一眾標行的漢子都是底層粗人,說話便是葷腔:“怎的是婆娘來賣水?是賣水還是賣人呐?”“這你便不懂了,婆娘的水格外甜些……”
那鏢師啐了眾人一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那是這邊臨近碼頭,碼頭上給人裝卸扛活兒要比土裡刨食賺得多,男人便都往碼頭上去了,村裡剩下的婆娘見來往行人多,也就起了這賣水買吃食的主意。”
眾人又去打趣那邊悶頭吃餅的董大牛,“倒是大牛的同行呢。”“大牛,回頭去碼頭上讓他們瞧瞧,大力士是怎的扛活兒的。”
董大牛原就力大,在沈瑞身邊這二年跟著長壽、鄒峰又學了一身橫練功夫,沈瑞此次出來就帶上了他。
倒沒想著真作護衛用,他雖功夫霸道,人卻仍是那心智未開的模樣,實不能指著他臨場變通。
沈瑞是想著他這大力,沒準兒在登州用得上,比若舉個石獅子什麼的震懾一些油滑鼠輩。
因桂枝媽媽在楊恬身邊越發得臉,沈瑞也是看重董大牛,專門請錦衣校尉來教其習武,沈家下仆裡都是高看董大牛一眼,對他頗為關照。平素裡也無人拿他取笑,反倒多有維護。
鏢局這邊人沒甚顧及的打趣,沈家護衛裡就有人出來替董大牛解圍了。
董大牛渾然未覺,隻吃自己的餅,有人遞水給他,他才裂開嘴傻樂一下。
此時沈瑞身邊的長隨齊勝撩開車簾子,喊了王棍子過來。
王棍子知道沈瑞重視董大牛,以為沈瑞是因見董大牛被打趣而不滿,遂惡狠狠的瞪了那些亂說話的鏢師們一眼,這才兩步上了車。
不料沈瑞卻是道:“外麵的弟兄可有傳信給你,周遭有什麼異動嗎?”
王棍子一愣,搖頭道:“沒有。怎的,二爺瞧著不對?”
沈瑞道:“不是,方才聽外麵幾位對話,這附近村落雖多,卻幾乎沒有男丁。便是出了什麼事,婦孺也不敢出來看的。如今正在良店驛和安德驛之間,前後不著,道上又沒有多少人,卻是個下手的好地方。”
剛剛吃飽了午飯,又被暖洋洋的太陽曬著,隻怕要犯困。這,也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沒等沈瑞說完下話,王棍子已是坐不住了,立時道:“公子稍安,我去看看。”說罷便飛快的跳下馬車,和田順招呼了一聲,徑自點上兩個人,騎上馬往遠處跑去。
沈瑞也下得車來,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
此時日已中天,陽光灼目,站久了隻覺得眼前白晃晃的,似是要看不清人了一樣。
一馬平川,連個凸起的小山包都沒有,一眼望過去村落好像在天邊一樣。
沈瑞不由啞然失笑,自己會不會是神經過敏了,這樣的地形,還想先設伏擊,是不是太兒戲了。
那邊鏢師們都吃飽喝足了,見沈瑞出來,紛紛過來見禮招呼,然後又過去整理馬匹,準備上路。
沈瑞走過去,見董大牛還在和一張餅較勁,使大力氣嚼著,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剛想說“喝口水再吃”,就聽得那邊尖利的哨鳴,是王棍子示警的暗號。
周圍鏢師立時警覺起來,紛紛上馬,很快就有經驗的擺好了陣型,將幾輛車趕在一處,圈成保護圈。
沈瑞喊了一聲“大牛上馬”,自己也飛快的騎上馬,又到戴大賓兄弟及師爺車旁,叫他們躲在車裡不要出來。
戴大賓兄弟一時驚恐不已,直問沈瑞:“可是有流寇?”
沈瑞無暇多解釋,隻道:“未必,不要驚慌,咱們好手多。”
戴大賓很想撩開車簾子看一看,林福餘卻是死死拉著他不讓他動,口中寬慰道:“莫給恒雲添亂了。流寇都是烏合之眾,不怕,不怕的……”
話雖這樣說,可他聲音都是抖的,語不成調,可見還是怕極了。
戴大賓更是擔心,流寇雖武藝不成,但,萬一人數眾多……
可此時他手無縛雞之力,乾著急也是沒辦法,不由心下發誓,若是此次平安回家,這三年裡,便同恒雲兄一般,練起武藝來才是。
沈瑞自此勒馬朝呼哨傳來方向望去,先是見著王棍子等三騎飛快奔來,很快,後麵烏壓壓跟來一批人。
沒有雨雪,春日路上塵土乾燥,馬蹄踏過,揚起極大煙塵,也就分不清到底來了多少人。但聽著蹄音,並不少。
沈瑞心下就是一沉。
這不光是要殺戴大賓了,恐怕是想將自己也留下。
他心裡猛的湧上來一股子狠意,老子來大明一遭,不是為著給你們墊背的,老子還想在山東做一番事業,豈容爾等傷我!
他將一直藏在車上的長刀握在手裡,這把刀是陸十六郎送他的,本是觀賞意義更重一些,刀把護手之上鑲金嵌寶,但因是倭刀的打造技巧,其鋒利無比,重量適宜,沈瑞用著又十分趁手,便找人改了改,將刀把裹了皮子,改得樸實無華又更易於持握,每每練刀時便用它。
此次出來帶在身邊,也是備用防身。沒想到真能用上,還是在這裡用上。
他之前設想過直麵殺戮時自己會什麼樣,殺野獸和殺人怎麼會一樣,動刑殺人和直接砍人又怎麼會一樣。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會用什麼心態麵對。
他以為那會是在登州,麵對海盜,卻不想會是在這裡,麵對不知道是誰的鷹犬。
而臨到頭時,他居然什麼心態都沒有。
隻有閒暇時候才會想那些無用的東西,什麼情緒啊,什麼心態啊。
到了生死關頭,他眼睛就隻盯著鳴哨的方向,好像那裡有一項任務,他馬上就要完成。
一項你死我活的任務。你死。我活。
*
有一個高個兒目力好的漢子站在車上,手搭涼棚遠眺,不停的給大家播報敵情,“不太多,三四十個吧,沒咱們人多!”
“叫棍子爺他們仨落下老遠了,他們這馬也不行啊,回頭咱們剁了他們那些沒用的馬下酒!”
他這樣一說,下頭哄笑一片,士氣大振。
然沒多久,那漢子卻忽然尖叫道:“不對,他們有弓箭!胡大頭身上帶著箭呢!”
眾人皆驚,沈瑞臉色也是一變,厲聲喝道:“把車圍在外頭!大牛!把板車立起來,不用管行李!”
進村是來不及的,那就就地做個掩體。
眾人紛紛領命,董大牛腦子不靈光,不懂思考,卻已被訓練得對命令反應極快,指哪兒打哪兒。
他立時把後麵幾輛平板大車直接掀起來,也不管行李散落一地,三兩下就將一排大車立好,帶車廂的也被拉在兩旁作為阻擋。
標行的漢子們擅騎馬,卻也不曾經過馬戰,這年頭街頭混子學些拳腳就罷了,不上戰場誰要學馬戰。
“若他們縱馬衝來,咱們就下馬,拿刀砍馬腿!”一個鏢師喝道。眾人哄然應諾。
一眾漢子很快明確了分工,哪些人躲在大車後等箭雨過去再殺出去,哪些人騎馬遊擊。
懂行的都知道,一個人臂力有限,能連續射出的箭支並不多。而且聽說一般也就先射一輪,基本上就要衝殺上來了。
馬上射箭準頭好的精兵更是稀缺,自己這邊隻要馬跑得快,箭矢未必能射中,還能有衝亂對方陣型的機會。
鏢師們將戴大賓和師爺的車拉到稍遠的地方,分出人手護住。
那站在車上眺望的漢子仍在報信,“他們也瞧著咱們這邊立車了,有幾個人拿箭射棍子爺他們了,他娘的,忘八羔子,剛才沒射肯定是藏著箭要對付咱們呢。”
沈瑞則冷靜分析道:“會弓箭的人不會太多。他們也不會有太多支箭。”
這裡是德州,不是邊鎮,哪裡來的那麼多精騎射的騎兵!
上次他們殺王嶽都沒有動用弓箭。
民間不許有弓箭,真的要用箭傷人,就不能留活口,而且必須挨個挖出箭頭,就算屍體一把火燒了看不出傷口,箭頭也是燒不掉的,留下箭頭就等於曝露了自己。
這次用了箭,就表明,是要殺光這裡所有人,一個不留。
沈瑞冷笑,既然有人恨他到這樣地步,那便,不死不休!
王棍子的馬跑得最快,遠遠擺脫了那些人,衝過來時離著老遠就喊:“他娘的忘八羔子躲在村裡放冷箭。我發了訊號,一會兒後麵的弟兄就圍上來,大家夥兒包圓兒了這群忘八羔子。”
聽得已經放了訊號,援兵即刻就到,眾人更是精神大振。
當下田順、張成林便各自領著他們的遊擊小分隊分頭出擊,接應王棍子三人。
對方又開始射箭,果然不出沈瑞所料,瞭望的漢子大喊隻有不到十人有弓,其餘是拿刀拿長槍的,也沒背著箭囊。
那田順、張成林也是頗有經驗,發現了這點後,就叫人故意欺近引人放箭然後立刻遠遠遁走,消耗對方本就不多的箭支。
箭矢漸儘時,後麵這隊被分派躲在大車後的便紛紛上馬,由劉壯領著衝過去接戰。
然雙方混戰在一處,可笑的一幕發生了,兩隊人馬中不少人隻是會騎馬,根本不懂如何馬戰,索性乾脆跳下來揮刀。
於是馬完全變成了運輸工具,把人載過去就算完成使命。
沈瑞縱馬衝進戰團,看到這樣情況,便也不理會站在地上的人,直取那些仍在馬上的。
尤其是那些背著箭囊的。
混戰狀況下弓箭早已沒了用處,那些人也都棄弓握刀,但箭囊不便解下,就成了明晃晃的標誌。
寶刀鋒利無比,很快就飽飲鮮血,沈瑞一路砍翻了幾個騎者,齊勝、王棍子緊緊跟在他身後,將他護得嚴密。
不過百人之戰,場上就已混亂無比,鮮血飛濺,喊殺聲痛呼聲交織在一起,讓人腦子昏脹,根本沒了什麼理智,隻剩下機械的殺戮。
紛亂中,沈瑞忽聽得那邊一人尖聲高喊,“彆纏鬥,快去先把車裡的小白臉子都弄死!”沈瑞想也不想舉刀直衝過去。
那人忽見有人騎馬殺到了近前,一驚之下雙手舉槍相迎,電光火石之間,那人下意識驚呼:“沈瑞?!”
沈瑞沒有片刻遲疑,已翻手使出幾招來,那人右臂中刀,長槍脫手,卻死命扯脖子大喊:“沈瑞沒在車上!你們他娘的快過來!”
沈瑞心下一驚,竟不是衝著戴大賓去的,而是衝這自己來的嗎?他也不及多想,一刀結果了這個人,轉身迎戰因那人呼喊而引來的敵人。
齊勝和王棍子也殺得格外賣力,然這群騎者的功夫顯見要比那些下馬的人高明許多,兩人不免也掛了彩。
好像過了很久,他們都不知砍了幾個人了,又好像隻是一瞬,剛剛開始纏鬥沒有多久,那邊忽然就馬蹄聲大作,又有人高喊“殺流寇”“保護二爺”,卻是杜老八之前安排暗中保護沈瑞的丁大衝等人已趕到。
雙方夾擊,這夥人立時亂了陣腳。
不知道是不是領頭的那一個被沈瑞砍死了,這夥人再沒能凝聚起來,倒也有人想率眾逃走,卻都沒能突破包圍。
這邊齊勝、王棍子已經護著沈瑞退出戰圈,在馬車這邊觀戰。
馬車旁也有幾具屍體,是被護衛戴大賓的鏢師撂倒的。大約是因那邊喊了沈瑞不在車裡,這邊就再沒人過來了。
見沈瑞等回來,戴大賓和林福餘也壯著膽子下車來,沈瑞寬慰他們兩句,又讓他們回車上不要下來。
王棍子那邊咕咚咚喝空了一個水袋,抹了一把臉,大喊一聲痛快,然後扭頭問凝視戰場的沈瑞道:“二爺可要留活口?”
沈瑞一樣滿臉血汙,讓人看不出表情來,隻聽得他聲音冰冷:“無所謂,有降的就先留下,沒有也不用刻意抓活的。以不傷咱們人為要。”
王棍子應了聲好,向齊勝道:“護好二爺,我去替換順子和老張。”說罷再次驅馬衝了過去。
少一時,長隨張成林、劉壯跑了過來,翻身下馬,問沈瑞道:“二爺可好?”
沈瑞點了點頭,道:“無事。”又看向劉壯被血染得通紅的袖子,道:“傷得怎樣?”
劉壯道:“二爺放心,無大礙。”
張成林仍仔仔細細將沈瑞端詳了一遍,確認他沒受傷,才鬆了口氣,道:“不成想會出這樣的事兒。我們還是短了經驗,若是長壽哥在,必不會讓二爺受驚。”
劉壯則咬牙道:“哪裡來的殺才,回頭都將他們剁碎了喂狗!”
沈瑞拍了拍他們肩頭,道:“你們做得已是很好了。這事兒也是難料。”
說話間,那邊王棍子和田順、丁大衝已以壓倒性優勢迅速結束了戰鬥。
清點一番,對方四十三人中隻餘五個活口,而沈瑞這邊護衛、鏢師中死了七人,重傷四人,輕傷十餘人。
這裡正是官道,原不是什麼僻靜之處,總有來往行商要經過,但大約是看到這邊打鬥,行商在外隻求安全,也沒有人敢湊過來,還有人跑回安德縣去報官。
這邊田順也派人往村裡去買水,往安德去請大夫、買傷藥。
沈瑞簡單用水擦了手臉頭發,回車裡換掉臟汙的衣裳,出來時,王棍子麵色有些古怪來見他。
“二爺,那五個裡有個稱是內行廠的,是劉瑾派他們來殺戴爺的,說是戴爺不識抬舉惹惱了劉瑾。”王棍子聲音低了些,“兄弟們看了,那人,還有幾個背著箭囊的死人,都是沒卵子的。那人說旁的人都是他雇來的流寇,想殺了人就推在流寇身上。”
田順在一旁接腔道:“先頭高爺(高文虎)不是過來山東剿匪麼,杜八爺讓這邊八仙的驛店都幫襯著,我這一路過來也上驛店裡問過了,高爺他們是在濮州曹州那邊剿匪,這邊沒匪。”
王棍子點頭道:“正是,我也想說這句,且這道上的兄弟也說,這一帶沒什麼流寇,若有這些人,他們不可能沒聽到動靜。”
沈瑞點點頭,道:“去繼續問話,就說我知道他們是奔著我來的。不說實話也沒關係,我原也沒打算留著他們找誰上公堂對質,直接都料理了就是。”
王棍子嘿嘿一笑,道了聲好。
片刻之後,王棍子臉上難看至極回來了,低聲道:“倒是個能抗得住刑的,敲斷了十根腳指頭才說是東廠的。但,丘聚不是已經下獄了麼?我又敲了他腿骨,他也沒改口,隻說是丘聚派來殺二爺你的。”
沈瑞他們出發五天之後,京裡就快馬送來消息,說那個狀告丘聚的婦人所說的證詞和王嶽送回來的證據合上了,而丘聚喪心病狂,讓人到獄中將那個婦人殺害。皇上震怒,丘聚和他一應心腹都被下了北鎮撫司大獄,丘聚幾處私宅、鋪麵、莊田都被查抄乾淨,據說金銀有近千萬兩之巨。
王棍子嘖嘖稱奇,說這不是金山銀海了。
田順也道是見過大海匪藏在島上的寶庫的,大抵也就這樣了。
沈瑞卻知道這些權宦的內囊之豐讓人咂舌,記得前世曾看過資料,抄沒劉瑾家產時金銀上億,珍寶無數。而再往前看,正統朝大太監王振被抄家時,是“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珊瑚高六七尺者二十餘株,他珍玩無算”。
由此可見天下財富到底到了何人手中。
王棍子認為既然丘聚一夥兒被一鍋端了,便不可能再派人出來了,那這人供述一定就是撒謊。
沈瑞卻搖了搖頭,道:“機警如你們,這一路也沒察覺有人尾隨盯梢。隻怕人是先被派出來的,就算準了在這兒等著我呢。”
還有戴大賓。
既然能栽贓劉瑾要殺戴大賓,想來,丘聚也是算好了的。
沈瑞回想了一番,丘聚散布流言挑撥劉瑾,這邊密告皇上孫太爺之事,隻怕早就在布這一局。
他冷笑一聲,吩咐王棍子道:“在官兵來之前,把沿途落下的箭支都收攏了,還有這些人身上,都搜一遍,弓、箭囊、箭支、還有一些能證明他們身份的腰牌之類,統統收好。分作兩份,一份遞回京,給劉瑾。”
不過,也許沒等他的“證物”送到劉瑾手上,丘聚就會死在北鎮撫司牢裡了。
沒這一樁栽贓,劉瑾也一樣忍不得丘聚,欲殺之後快。
王棍子不由愣了一下,沈瑞看了他一眼,繼續吩咐道:“告訴咱們的人,他們就是流寇。”
王棍子這才應了一聲。
沈瑞轉頭向田順道:“順子辛苦跑一趟左近的德州衛,說動衛所長官,送份剿匪的大功勞給他們。要快,看時辰,今日安德縣的人天黑之前趕不過來,那他們隻會明日再派人。明日晌午之前,要把衛所的兵帶來。這些人,不能是咱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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