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侍郎府,外書房
賀東盛的心腹幕僚齊連海本就生得圓肥,換了大毛的冬裝越發顯得跟個球似的,讓人看著就想發笑。
但他對麵的賀東盛沉著臉,半點也笑不出來。
齊連海那一雙天生的笑眼也耷拉下來,一臉苦相。他這也不止臉上苦,嘴裡也發苦,心裡更是苦。
他原算是幕僚裡的第二把交椅,李振文跟著賀東盛年頭最長,他比不了,但穩穩壓另一幕僚王篆一頭是完全沒問題的。
要不聯絡東廠這樣重要的事兒也不會交到他手上。
可如今,王篆因著聯絡喬家,又抓著鬆江送回來的消息,最終一舉敲掉了沈家目前最大的官沈洲,著實是立了大功,讓賀東盛極為滿意,越發信重王篆。
再看他齊連海,還想著借著認識東廠的人這等好機會去拓一拓自己個人人脈,能讓東翁倚重不說,於自身更是好處無窮。
誰知道這東廠竟是個無底洞,討銀子速度之快數量之多遠超出他想象,而東翁所求之事無寸進,直接導致現在他幾乎不敢出現在賀東盛麵前,更覺已比王篆矮了半截。
齊連海脖子粗雙下巴太厚,垂頭也垂不徹底,正好眼角餘光去看賀東盛的反應。
坐在書案後的賀東盛臉上黑雲籠罩,一言不發。然心裡卻罵了一萬遍閹豎,自然也看齊連海這一身肥肉也極不順眼——差事沒辦好,人倒是越吃越肥,心寬成這樣,可見是對差事不上心的。
賀東盛掌心摩挲著官帽椅圓潤的扶手,現下是真有心和東廠斷了聯係。
就在月前,剛剛扳倒沈洲誌得意滿的賀東盛聽聞山西災民的事大喜過望,一麵送了一萬銀子到丘聚那邊,又大手筆的封了數個一千兩一個的紅封,差遣心腹下屬去分送都察院幾個底層禦史,挑唆他們出麵彈劾山西布政使司,想著靠下麵彈劾上麵發話,借著災民的事一鼓作氣再下沈家一官員——外放山西的沈珹。
彈劾的奏章遞上去了,內廷尚無反應時,胡丙瑞踩著時辰又來說丘公公後院池子裡缺幾尾像樣的錦鯉。
大冬天的池水都結成冰坨子了,養什麼錦鯉!
可正值扳倒沈珹關鍵時期,賀東盛也隻能捏鼻子認了,又奉上一萬兩。
結果呢,突然就冒出來個南海郡君,私自入京,為她那包攬錢糧的儀賓擊鼓訟冤。
然後內廷下詔嚴查,就翻出來這位儀賓包攬錢糧之罪不但為真,還是逼迫地震後的災民照納秋稅,若是不給就強搶田畝紅契為押,這才致使災民紛紛離鄉逃難!
既是有權貴逼迫,彈劾布政使司賑災不利甚至延誤賑災致使形成流民就不成立。
而很戶部的調查也出來了,山西布政使司按例開了官倉賑災,借官糧給百姓,言明明秋還糧即可,全程沒有半分錯處。
沈珹自然是沒事的。
賀東盛白花了銀子不說,關鍵是那上書彈劾的禦史中有三人很快被朝中山西鄉黨的人揪住錯處,直接丟出了京城,偏遠縣上任去了,剩下幾個常為賀東盛所用的也都成了鵪鶉,隻怕再用不得。
偷雞不成蝕把米,莫過於此。
賀東盛恨得牙根癢癢,皇上要保山西官場穩定,是他失算,但廠衛都是皇上的耳目,既然爆出了南海郡君和其儀賓的事兒,他就不信東廠那位丘大檔頭先前一點兒不知情!
知情卻不告訴他,還從他手裡刮走了足足兩萬兩,更可氣的是讓他折損了好用的禦史,他這哪裡是請幫手?這是請個仇家、請個祖宗回來!
這位祖宗如今胃口越來越大,開春要修園子,臘月就來“借”銀子,借口都不肯找個合理的,隻一味敷衍,這是要試探他的底線嗎?
賀東盛看著對麵的死胖子,很想抬手將書案上的東西都砸過去。
幼弟賀北盛在一旁皺眉不滿道:“賀家又不是他的錢袋子,想要銀子伸手就拿。如今我們可沒什麼求的。”
這一番話倒是讓賀東盛冷靜了下來,揮揮手道:“老五,不要妄言。”
再想和東廠斷了乾係,可那案子一日未結,他就不能輕舉妄動。
想讓東廠幫他不容易,可東廠想毀他太容易了。
況且沈瑞同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和幾位公主府的公子哥兒走得極近!那些都是小皇帝身邊的親近人。
賀東盛忍下一口老血,揮手道:“先拿兩千兩去,隻說年下各種送賬的還沒來,前陣子花銷過大,又要籌備年節,一時手緊,等年後寬裕再說。”
他頓了頓,又咬牙道:“看那邊什麼反應,年節時再備下份像樣的禮送去。”
齊連海臉上不知是胖出來還是愁出來的褶子又深了三分,那顆心已經黃連汁子泡出來的,苦透透的——捧銀子上去東廠還不給什麼好臉呢,銀子少了,隻怕還要吃一頓斥罵。
銀子是東主的銀子,他也不能說什麼,恭敬應了一聲,慢慢退出書房,垂頭喪氣的走了。
賀北盛見他出去,立刻就著急向賀東盛道:“大哥!賀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不夠這樣花的,這幾個月多少銀子填進去了,卻是連個幫二哥脫罪的準話都沒有……”
賀東盛瞪著弟弟道:“你給我穩重些!眼光放長遠些!結交東廠也不止是為了這案子,將來自有好處!旁的不論,蘇州織造局就有丘太監的人,能為賀家織廠提供多少便利?多少銀子回不來?”
更勿論以後朝堂之上,他許還能借力。如今內官勢力大有抬頭之勢,他暗地裡了解過,頗有幾個官職不高不低的官員投在內廷大太監門下。
賀東盛這樣勸著自己,方壓下心頭的種種不滿。
賀北盛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些時日他跟在兄長身邊瞧著學著理事,越發覺得頭疼,還不如讀書的好,因此在心底仍是期盼著二哥能夠平安回來,不止是他可以心裡不再負罪,也是希望二哥還能管著家裡,他還做他的書生去。
賀東盛正要進一步教訓兄弟,忽然外麵報李振文來了有急事求見老爺。
李振文是賀東盛頭號心腹,他稱有急事,賀東盛立時警覺起來,忙命人進來。
李振文沒了那文人優雅氣質,三步並作兩步進得門來,有吩咐門口人都站遠些,回手關了門,臉上焦急,口中語速也比平日快了幾分:“東翁,劉豐人失蹤了。”
賀東盛厲聲道:“怎麼回事?”
這劉豐是李振文手下的心腹打手,料理過許多賀東盛這邊吩咐過的臟活兒。
最重要的是,這次私刑詢問賀南盛身邊叛逃的管家賀祥以及送其屍身去化人場都是劉豐經手的。
李振文三兩句講了來龍去脈,他尋的做事之人都是可靠的,不好嫖賭不貪杯是基本要求,就怕被人利用了去。
這劉豐隻悶頭做事,且家有老娘妻兒,隻要捏著他家人,忠誠度也是極高的。
劉豐平素並不怎麼出去,前日出去是給他腰腿不好的老娘續買膏藥,出去了就沒回來。
他老娘媳婦都以為是半路被老爺喊去做機密事,並不知會家裡,這也是常有的,便不在意。
直到今天他媳婦去買膏藥,那相熟的膏藥店老板卻說劉豐已買了。
劉豐以往若買了什麼,半路出去辦事也會尋人捎回來,那媳婦子便在府裡幾個相熟的下人間打聽誰給捎了膏藥回來。
消息傳到了李振文耳裡,他最清楚並不曾派劉豐出去辦事,便立刻意識到不對,略查問了一番就來稟報賀東盛,希望動用更多資源去把劉豐找回來。
賀東盛一張臉更黑了幾分,沉聲道:“去找。處理掉。”
李振文身子一顫,他深知若有人從劉豐嘴裡問出賀家的秘密,很可能給賀家致命一擊,更可怕的就是人出現在公堂上。
所以絕對不能留活口。人死了,就可以什麼都不認。
但便是養隻貓狗還有感情,何況一個親手調教了十來年的人,李振文忍不住還是澀聲道:“……大豐最是嘴嚴,且他老娘媳婦兒子都在府裡,不會亂說話的。若是……”
若是給他些銀子遠遠送走……
賀東盛隻冷冷看著李振文,直看得後者心裡發寒,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賀東盛又緩緩道:“梳理一下府內,要緊的人都得閉嘴。”
李振文如墮冰潭,終還是艱難應了一聲,默默退了下去。
賀北盛也覺得自己牙齒打顫,上次處理掉賀祥,他就已心下反感,如今……
之後賀東盛缺了對他訓導的興致,草草說了幾句,就放了他去了。
賀北盛隻覺得渾渾噩噩,一路從書房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賀老太太禮佛的小佛堂院前。
自從賀老太太進了京城,就住進了這小佛堂,吃起長齋,日日誦經,說是要替兒子洗去罪孽,祈求佛珠佑他平安歸來。
賀東盛夫婦勸過幾次,老太太執意如此,便也隻好由著她去了。
院門口粗使婆子見賀北盛走來,忙低聲道:“老太太在誦經,五爺待會兒再過來吧。”
賀北盛卻擺擺手,表示無妨,悄然走進去,一路阻止了問好的丫鬟婆子,走進外間,在蒲團上盤膝而坐。
內間裡傳出母親低沉暗啞的聲音,雖聲音不大聽不清誦的是什麼,可鼻端是濃鬱的檀香,耳畔是隱隱佛音,還是讓人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
賀老太太一篇經誦完,起身出來吃茶,才見小兒子盤坐在蒲團上,雙目不知道盯著何處,眼神空洞,一臉黯然。
賀老太太歎了口氣,她育有四子,長子最為出色,仕途之路也平坦;次子讀書上沒甚天賦,卻懂經營,將老家打理得蒸蒸日上;三子原也是個讀書種子,可惜早殤。
人到中年才得幺子,不免寵慣一些,且有長子在官場,次子在老家打理族產,原也不需要幺子有甚出息,安穩讀書,悠閒度日就好。
可如今……
賀北盛回過神來,發覺母親出來,連忙起身扶住母親。
賀老太太由他扶了在主位坐下,仆婦奉了茶過來,她潤了潤喉,問賀北盛道:“怎的尋來了這裡?可是有事?”
賀北盛沉默片刻,道:“無事,就是……路過,進來看看娘。”轉而又道:“娘,明日起,我也每日過來,陪您誦經吧。”
賀老太太歎了口氣,“可是心裡有事?”
賀北盛搖了搖頭,勉強擠出個笑臉,“就是替二哥祈福。也陪陪您。也想……靜一靜。”
賀老太太沉默片刻,斷然道:“你不必來。我知道你擔心你二哥的案子,你且放心,我手裡還有沈家一個把柄,若是判案不公,我便去擊鼓鳴冤,告他沈家。”
賀北盛呆了一呆,一直以來母親雖對於二哥的案子表現出某種篤定態度,但卻從來不曾斬釘截鐵說過一定會贏的話,而那什麼沈家的把柄更是半點不曾透露過。
賀北盛有些疑惑,忽然又想起大哥先前說的,娘提過一件沈家五六十年前的舊事,不知道是不是這樁。
隻聽那邊賀老太太兀自道:“你且放心吧,隻是不到說的時候。現下三司密審,既不知道結果,我們貿貿然提了反倒惹人猜疑,壞了事。隻待最終判語下來再論。賀家斷不會生受這冤枉。”
賀北盛便也不再問,點了點頭。
賀老太太慈愛的瞧著幺兒,擺了擺手,“去罷,你不必太過難受。你二哥行事也有不妥之處,這次便算是他的劫難,過了這道坎,他也能改改心性,未嘗不是好事。”
賀北盛卻並不應和,隻默默行禮而去。
在他心底,還是認定自己的科舉連累了二哥。
有因有果,若非二哥被人以買題的把柄相逼,也不會有之後的種種不法之事,更加不會……有大哥現下種種淩厲手段。
他卻忘了當初賀南盛怎樣陰險算計了沈家,也忘了當初賀東盛是怎樣執意要將賀平盛滅口。
忘了他的兩位兄長本性就是這般狠絕。
賀老太太慢慢喝罷了香茶,緩步又走回佛堂,持著佛珠跪在蒲團之上,默默詠誦起經文。
佛祖在上,我兒若有什麼罪孽,要是報應,都報到我這沒教好兒子的老婆子身上罷,願佛祖佑我兒平安。
*
城郊,沈家莊
果然如第一批災民所說,他們不是唯一逃荒出來的人,之後陸續又有災民抵達京城,隻是每一批數量多少不一。
有的是獨立一個村子的人出來,不過四五十之數;有的是則是多個村落聚集一起,三兩百人之多。
這算下來,零零落落也有幾千人。
天寒地凍,西苑也不能大麵積開工,並不需要這許多人以工代賑。
沈瑞又暗中上了修路條陳,指出日後西苑必成熱鬨繁華所在,周圍路況須得暢通方能讓更多遊人趕來。
修路也是苦差事,征發民夫既影響耕種,給百姓造成負擔,而糧草餉銀於朝廷而言也是一筆大開銷。
讓災民去修路,既能以工代賑,又能極大緩解上述問題。
小皇帝心下滿意,隱去沈瑞名姓,招內閣與工部、戶部合議,又明著表示可以由內庫出部分銀兩用於工程,很快便通過了。
後來朝廷徹查南海郡君儀賓,退還侵吞災民土地,發放補給糧、減免稅賦等消息也在災民中傳來。
許多災民都生出了返還家鄉的願望。隻是已然入冬,路途難行,才不得不滯留京郊。
隻等開春就會有人陸續離開,這樣也解決了工程結束後災民安置問題。
而對於現在的災民安置,朝廷雖然已作了應對,設了粥棚和臨時安置點,但英國公府、駙馬蔡震等勳貴都紛紛上書表示,願意將自家城郊的莊子作為災民在城外的暫時性落腳點,安置災民幾日,教教規矩、查查疫病,再陸續分批送進城裡安排工程。
這些勳貴人家無一例外都有子弟在錦衣親衛中任職,在小皇帝身邊當差。
這樣的勳貴集體發聲,擺明了是小皇帝默許甚至是小皇帝指使的,內閣也樂見小皇帝能為百姓多多考慮,此事比修路更快通過,就此成了定例。
沈瑞家的莊子也在繼續收留轉送災民,隻是越發低調,夾在一眾勳貴人家中,毫不起眼。
但各家派出來曆練的主事子弟如張會、蔡諒等卻都知道沈瑞得了皇上嘉許,紛紛跑來沈瑞這邊取經,這安置災民之事便隱隱以沈瑞為首,接待災民最多的也還屬沈家莊。
沈瑞並不回避這樁差事,既是想在小皇帝那邊取得好感,也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實事。
此外,能與一眾勳貴子弟如此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雖說入仕之後文臣武將各成體係,未必有交集,但同在京城圈子裡,多個朋友總是多條路的。
且武宗一朝戰事頗多,沈瑞也不乏報國之心,也是有意多結交武將子弟的。
他乾脆征得徐氏同意,搬來莊子上小住,免去往返耽誤的時間,在打理災民諸事之餘也不曾斷了溫習功課。
這日,沈家莊來了個“不速之客”。
沈瑞看著眼前一身武人短打衣衫、氣質凶悍的漢子有些眼熟,但因他在門前以英國公府下人自居,沈瑞便隻當他是張會身邊的護院人物。
而當對方抱拳為禮時,一隻手上赫然少了兩根指頭,沈瑞這才恍然,笑著同樣抱拳回禮道:“杜八爺,彆來無恙。”
那杜老八見沈瑞竟以江湖人的姿態還禮,微微一愣,隨即咧嘴哈哈一笑,一口森森白牙旁隱隱有金光閃動,竟是還鑲著兩顆金牙,映襯著他那虯髯,真個匪氣十足。
“沈公子麵前杜某哪敢稱什麼八爺,沈公子同張大公子、二公子是好友,叫某一聲老杜也就是了。”那杜老八爽朗道。
沈瑞笑請杜老八入座,似渾不在意的問他此來有何貴乾。
那杜老八在莊門口是報有要事相見的,此時也不兜圈子,從背後接下個包袱來,取出一遝紙張放在桌上,往沈瑞那邊推了推,道:“這是沈四爺所托之事。”
沈瑞神色不動,也不去接,隻道:“既是我四叔所托,老杜怎的不去找我四叔?”
杜老八揚眉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沈四爺也做不了主的事兒,某自然要來找公子爺你。公子爺不必疑心杜某,某雖不跟著大公子吃飯了,但大公子若有差遣,杜某也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指著那一摞有些皺巴巴的紙,道:“某撬開賀家那個拖了屍首去化人場的護院的嘴,得了這些口供。”
沈瑞雖有動容,還是不去接那摞紙,反問道:“我也不說暗話,這件事原是托了我叔父全權處置的,不知老杜你所需何物,竟覺著我四叔都做不了主的?我隻怕我也給不起呐。”
杜老八沒想到沈瑞能這般直言,繼而大笑道:“痛快!早知道沈二公子是這麼個痛快人,老杜早就前來拜山門了。”
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道:“某家想開個布莊,沒個進貨的路子,想請二公子在鬆江的織廠給個方便。”
沈瑞完全沒想到他竟求的是這件事,這種生意合作太尋常了,倒叫人生疑了,“老杜莫非不知道我四叔在南邊兒也有產業?織廠也是有一家的。他還慣做生意,知道什麼布匹好賣……”
杜老八眼睛一眯,打斷了沈瑞的話:“二公子,某家是想要二公子織廠裡產的布,在京城,隻某一家專營。”
沈瑞是徹底愣住了,一時腦筋飛轉。
杜老八這話是什麼意思?非得要他沈瑞名下織廠的布匹,是衝他這人來的,還是……衝著將來可能成為貢布的鬆江棉布?!
當初在浣溪沙茶樓裡,壽哥確實說過要設鬆江棉布為貢布,也指明說是他沈瑞的織廠所出的棉布。
但這消息一直也不曾公布,沈瑞想著當是要等“通倭案”徹底結束後,判了賀家退還所侵占孫氏嫁妝那兩家織廠後才會公布。
這杜老八是從何得知?莫非,是張會說的?
可他一個地痞流氓做著餐館酒樓收保護費的生意好好的,怎麼又想賣布?這布就算是貢品,也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杜老八圖的什麼?
杜老八代表的究竟是他自己,還是他身後的英國公世孫?
既是貢品,總要和宮裡打交道……
杜老八盯著沈瑞的臉,見他神情變化,嘿嘿兩聲,道:“某再說多了,二公子也不信。不過二公子你且想想,這京城,哪處紅火買賣後麵沒一兩個拿乾股的貴人?某是粗人,直腸子,說話糙,二公子彆惱,就說如今的沈府,可還護得住大生意?”
沈瑞心下苦笑,倒是實情,若沈滄在,沈家開什麼鋪子都無妨,沈滄一去,沈家就收縮了不少生意,改為更遠處較為穩妥的田莊。
如今沈洲也沒了官身,沈家京城近郊的田莊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然做不得城裡紅火的買賣。
他日鬆江布真成了貢品,沈家隻能占個原產地的名頭,在南邊更好賣布,在京裡,卻是什麼都做不得。
隻是和杜老八成為這樣的生意合作夥伴……委實有損沈府書香門第形象,一旦被政敵得知,少不得又有禦史彈劾。
沈瑞躊躇片刻,道:“也不瞞你,這件事實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不過,我倒想到另一門生意,老杜你看要不要考慮一下。”
杜老八臉上也無惱色,笑道:“這種大事二公子不立時拍板也是應當的,二公子要是真現在就應承了某,某家倒要害怕了。”說著哈哈一笑,又做個請的姿勢,“二公子有什麼生意可關照某家?”
沈瑞道:“老杜想必也知道西苑將來會修成什麼樣子,那邊必成一處好景觀,往來遊人便必不會少。但這麼多遊人,可並不是人人都置得起車。”
杜老八搖了搖頭,倒出一肚子生意經,“車馬行的生意杜某倒也有一處。不過二公子怕是不知道貧苦人家的事,這城裡小戶人家可舍不得花銀子雇車,隻靠兩條腿走。城外往往都是村裡幾戶人家一起雇個牛車進城,直接就送到地方了……”
沈瑞笑道:“老杜何不將兩者合二為一。”
見杜老八不解,沈瑞進一步解釋道:“你將車廂加大,可多載些人,每人按照路程遠近收他幾文十幾文,一車人積少成多,也不會虧。”這是他曾想過的公交車雛形。
杜老八臉上雖還笑著,卻已經沒了熱情。
沈瑞知他覺得是小錢,不屑做,便道:“開始時可以隻在西苑設點,生意鋪開,每個坊都可以設個乘車點。日後也可往各香火鼎盛的寺廟設點。老杜你也知京城人口數以百萬計,一旦百姓習慣了出門就花幾個小錢坐車,又快又便宜,這又會彙聚成怎樣一筆財富?”
杜老八這才聽進去了,眼中也有了光彩,隻是仍道:“杜某不過在西城有些臉麵,這四九城裡幫派林立,不知道多少車馬行……”
“自然不能霸占全城車馬行。”沈瑞道,“聽聞八仙居的猴兒酒乃是一絕?京城裡沽酒的館子又何其多,八仙居還不是一樣闖出名號!隻要你的車比彆的車寬敞乾淨,比彆的車穩當,比彆的車準時——任何一處比彆的車強的地方,都是客人選擇你的理由,你比彆人強就比彆人賺得多。”
杜老八嗬嗬乾笑兩聲。
沈瑞笑容微斂,一本正經道:“老杜你是行家,原不必我多說——若是能將這車馬行開遍京城,不知道能多探得多少各路消息。”
杜老八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來,隨即又是一陣開懷大笑,彆說那牙是金光閃閃,就連臉上褶子都透出光芒來,“到底還是你們讀書人,就是比我們這樣的粗人看得長遠!如此杜某就謝過二公子賞的這條生財路了。”
杜老八原就是錦衣衛手下幫閒出身,現在也仍在做這包打聽的買賣,否則沈漣也不會找上他。他是最知道消息的價值。
沈瑞雲淡風輕笑道:“原是一點書生淺見,老杜你莫嫌棄才好。”說著才伸手將那摞紙拿在手裡。
細細翻看幾頁,沈瑞臉色也凝重起來,這護院招供了當時賀東盛刑訊叛逃管家賀祥的全過程。
賀南盛陷害沈家種種都在沈瑞意料之中,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賀南盛之所以受控於寧王,是因為先前寧王的人假托南京貴人之名,五千兩銀子賣給賀南盛一份秋闈試題。
賀北盛果然憑借事先做好的文章中了舉人。
科場舞弊。這一條就足以斷送賀家所有子弟的仕途前程,也難怪賀南盛會就範。
沈瑞很快聯想起賀東盛想害死賀平盛之事,當時賀平盛不惜拉沈瑾、乃至整個沈家二房下水以求活,而後來沈瑾再去探望賀平盛時,賀北盛與賀平盛同吃同住,像在護佑他一般。
怕是賀平盛為賀北盛捉刀秋闈文章,這才引得賀東盛要殺人滅口吧。
沈瑞微微沉思,一個科場舞弊足以拖賀東盛下馬了,隻是這件事還得深挖,那個寧王的人是怎麼拿到考題的?南直隸上下多少官員已暗中投靠了寧王?
“這個護院現在人在哪裡?可能上公堂?”沈瑞放下口供問杜老八道。
杜老八摸摸腮幫子上亂蓬蓬的胡子,道:“有些醃臢,公子還是不見的好。”他頓了頓,補充道:“我讓他當孫臏了。”
沈瑞一愣,隨即皺了眉頭,心下不由反感,他知道杜老八這等人刑訊不會隻是簡單鞭打,但生挖髕骨實在太過陰毒了!
杜老八滿不在乎道:“公子爺當那是什麼好人嗎?那也是慣折磨人的主兒,賀祥送去化人場時,身上就沒塊整個兒骨頭,人都化成一灘泥了,還不是這人的手段。某家還他的還算輕了。不過一般會折騰人的都知道被折騰有多慘,通常很快就招了,偏這人嘴硬,不這般也拿不到有用的口供。”
沈瑞忍著胃裡翻江倒海的不適感,擺手道:“人這樣,是上不了公堂的,私刑逼供,你我也要入罪。”
他抖了抖那摞口供,“若是賀家借此反咬一口……”
杜老八嘿嘿笑了兩聲,頗有森然之意:“公子信不信,杜某將那人丟回賀家,明日這人就會悄無聲息的在化人場……”他曲起五指到一處又迅速張開,口中擬聲,“噗,化成一股灰兒了。”
沈瑞眉頭皺得更緊,“你既知道,這口供豈非無用了。”
杜老八依舊笑著,眼裡卻是沒有半點笑意,“賀家要是發現這人丟了,又破破爛爛被扔回來,便曉得有人拿了口供卻缺人證,不知道會陸續往化人場送多少人滅口。”
沈瑞默了一默,接口道:“於是這口供就不需要人證了,賀家往化人場送人滅口本身就說明這口供是真的。隻需要化人場證明賀家送了許多屍首過去就行,而老杜你既然能將賀祥死狀都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化人場也有你的人吧。”
他眸光清冽,聲音微寒,問杜老八道:“但若是賀家隻將知情人都關起來,又或者害了人卻不送化人場而偷偷送去彆處呢?”
杜老八皮笑肉不笑道:“他不敢。”
他又饒有興趣的向沈瑞道:“公子爺要不要賭上一局?”
沈瑞盯了杜老八半晌,才垂了眼瞼,“聽聞杜八爺賭場常勝,還是免了這場賭局吧。”
杜老八哈哈一笑,手下卻摸著自己的三隻殘指,因沈瑞道:“公子爺何時發動?某家許還能去撿個漏。”
沈瑞輕叩桌麵,思忖片刻道:“先不急,再等等。”
鬆江也有消息過來,過兩天陸三郎會親自送幾個人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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