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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名士風流(二)
現在的祝枝山還不是那個春闈七試落第,隻能與唐寅一樣縱情文壇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著同尋常士人並無太大區彆。甚至在所謂才子身上常見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許在前些年,在那個意氣風發地進京、覺得進士功名觸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會有傲氣,可算一下時間,加上去年春闈一科,他已經連續落第三次,即便沒有絕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內斂溫潤起來。這不是絕了仕途之心,隻能寄情與山水畫作的“枝山老樵”,還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幾個即便隻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邊,祝允明哪裡看不到。
同老婦人見過後,祝允明便看向這幾個少年。
幾人中最惹眼的,莫過於穿紅色錦袍的這位,少年麵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間驕傲看著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悵然,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幾何時,他如同這少年般驕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導,稍大些祖父又辭官回鄉,在兩位老人家教導下,他五歲就能寫尺方大字,九歲做詩,十歲時才名已經顯揚。可十二歲時,外祖父辭世,十六歲又喪母,二十出頭又接連送走了父親、祖父。他從一個驕傲少年,成長為放蕩青年,不知不覺走到不惑之年,依舊是一事無成。
心思恍惚間,祝允明覺得一道視線盯著自己,順著望過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對於祝允明倒是沒有什麼想法,連王守仁那樣名傳千古的大儒都相處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婦人見狀,指了指幾個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點惹出禍來,多虧這幾位小哥出麵相幫,我們娘倆才沒有吃虧。”
祝允明聽聞,執手作揖道:“蘇州祝允明謝過幾位小哥仗義出手。”
因這幾個少年,沈玨站在最前頭,另外兩個在他身後,書童小廝之類的略過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說的是“幾位小哥”,實際上是看著沈玨說的話。
沈玨可不願白白貪功,便望向沈瑞,見他沒有開口之意,道:“小子沈玨,見過文先生,小子並未出力,都是我這……我這族兄心善,見不得不平之事,出麵解了尊親困境。”
祝允明穿著儒服,頭戴儒巾,沈玨便如此稱呼。平日裡說話,他不承認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麵前,就不好亂稱呼。
沈瑞被推出來,隻好道:“不過舉手之勞,文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從從容容的姿態,同沈玨的少年跳脫不同,祝允明喜他穩重,便也不當他是孩子,依舊是鄭重相謝。
沈瑞在心裡算了一下蘇州到鬆江的距離,三百多裡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曉得祝允明以後還會四次赴京參加春闈,可除非自己特意尋找,否則兩人想要再見一麵也不容易,便厚著臉皮道:“本是微末小事,文先生如此鄭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文先生便宜,可否請賜墨寶?”
祝允明聞言一愣,猶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曉文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時間,唐寅已經除籍,祝允明開始不停會試、文徽明則是不停鄉試,最後一位徐楨卿也開始經曆落第之苦。不過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數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參加春闈時中了進士,隨後沒幾年病故。從這四人年紀看,祝允明年過不惑,唐寅、文徽明年過而立,最小的徐禎卿也及冠,這“吳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該有些苗頭。
沈瑞點點頭道:“聽聞吳中有四位才子,文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見先生,榮幸之至。”
祝允明自嘲道:“文某不過是科場失意人,哪裡敢稱才子?華亭沈狀元、錢榜眼,方是當世大才。”
聽提及沈理,沈玨與有榮焉,道:“文先生,蘇州府也知曉我六族兄麼?”
祝允明道:“一舉成名天下聞,三年才出一位狀元,彆說蘇州府,就是天下府縣也無人不知其名。”
沈玨原有些得意,不過華亭才出了一位狀元,蘇州文風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進士不計其數,便又將得意斂去。他雖沒聽說過什麼“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聽過的,多半是狀元族兄那裡,沈理這幾年居喪,有蘇州府的士子過來以文會友。能讓狀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這位筆墨,沈玨眼珠子一轉道:“這裡亂糟糟,實不是說話地方。文先生既遠道而來,可否賞臉一起吃茶?也方便文先生賜墨?”
瞧著沈玨小大人似的交際,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著這兩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婦人道:“姨母,您看……
老婦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討杯茶吃。”
董雙因急著家去,沒有跟著大家一起去茶樓,與沈瑞約好了相見時間,便同眾人彆過,帶了書童離開。
其他人,由沈玨帶路,步行前往茶樓。
彆人還罷,小童何泰之曾受過沈玨吃噠,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護,依舊有些不平,便低聲對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覽群書,可聽說過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搖頭道:“還是初次聽聞,這是什麼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說是禪院裡流傳出來養生拳法,始祖是嶽武穆。擬五獸、五禽、一爬蟲、一海生十二形,並五行拳法,合為形意拳。與人對敵的戰鬥力不知如何,不過養生健體,應是不錯”說到這裡,衝著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聲道:“那位本是早產兒,身體不好,練了這個方好起來。”
他原本對於沈瑞說辭不信,覺得那所謂始祖嶽武穆的說法肯定是牽強附會,這才會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個人應合。不過說著說著,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說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攔住那壯丐,就不是常人氣勢。加上同沈瑞相處這一會兒,看出他並非是誇誇其談的性子,何泰之心裡對於形意拳的說辭不知不覺地信了大半。
魏校聽到“早產兒”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細打量起走在前頭的沈瑞。這一留心,就發現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極穩,身軀幾乎不動,落腳輕盈無聲。前麵幾個人,都是邊走邊聊,祝允明與沈玨兩個因邊走邊說話的緣故吐字時有模糊,隻有沈瑞聲息十分清晰於淨。
大家前後腳走著,這表兄弟兩個嘀嘀咕咕,沈瑞如何聽不見。聽著小童的口氣,由不屑到猶豫到認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過這老婦人出行,不帶兒孫,而是帶著外甥,且還是三家外甥,這還真不常見。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輔,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輔的女兒?按照時下婚配規矩,多要門當戶對,這老婦人夫家也應該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帶了上位者威勢。
沈瑞後知後覺地想起此事,徐有貞無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個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個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著姓氏,不是後頭那個就是他兄弟;還有一個十四歲就夭折,卻依舊在士林留名的蔣燾。
一行人走到茶樓下,沒等進去,就見沈寶、沈琴兩個迎麵而來。他們身後的小廝書童手提肩抱占的滿滿的,他們兩個的手裡也沒空著。
見到沈玨、沈瑞,沈琴歡呼一聲道:“玨哥,瑞哥,快來幫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玨見他手上提著一串串紙包,一邊上前接了,一邊好奇道:“什麼東西?帶了這麼多?是寶四哥買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麼都有,是流大嬸子使人準備的,有點心吃食,有洗於淨的舊衣服。流大嬸子說了,廟會上乞兒多,要是帶錢出來,即便給了他們,也說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預備了這些,讓我們帶過來。”
沈瑞也接過沈寶手中紙包,沈寶喘著粗氣道:“沒想到人會這麼多,馬車到了前街巷子口就進不來。”
族兄弟幾個正說著話,就聽到有人道:“瑞哥、玨哥……”
順著聲音望過去,便見二樓窗戶開著,沈全探出身來,笑吟吟道:“你們幾個湊到一起了?快上來吃茶”
沈玨聞言,看了老婦人與祝允文等一眼,有些遲疑,抬頭道:“全三哥,弟弟這裡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婦人一行幾眼,縮回身去。
茶樓小二見門口有客人,迎了出來,不過聽說要雅間,為難道:“隻堂間還有兩個空桌,樓上雅間不是滿了,就是有人早訂了。”
這時便見沈全從大堂裡出來,對沈玨道:“今日廟會人多,過來吃茶歇腳的也多,想要尋雅間也不容易,玨哥還是請客人們先上去,我娘一會兒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給你們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與童子,沈全並沒有想到這“外客”是外地客人,隻當是宗房姻親,這才稟了郭氏,下來相請。
沈玨看出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婦人為首,便看向老婦人。
老婦人和藹點頭道:“客從主便,老身等人叨擾尊親了。”
沈玨便又看向沈寶與沈琴道:“兩位哥哥怎麼著?這些東西大嬸子讓你們親自布施麼?”
時下女眷信因果的多,這布施也是積功德之事。
沈寶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可是走不動了,得跟玨哥你們歇一歇腳。隻是這些東西都是我娘精心預備,得先向全三哥借幾個人使,將東西先舍了去。”後一句是對沈全說的。
沈玨、沈瑞身後隻有兩個小書童,不頂什麼用,沈寶方對沈全開口。
沈全自是無二話,叫了兩個男仆按照沈寶吩咐,提了東西與沈寶、沈琴的小廝離開。
小童見幾個少年都是兄弟相稱不說,還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聲對魏道:“表哥,他們都是沈家的?怎兄弟這麼多?”
魏某道:“沈氏是鬆江大族,傳了六、七代,子弟眾多。”
樓下不是說話的地方,眾人便隨沈全上了二樓雅間。
方才在樓下,沈玨已經對沈全說了祝允明的身份。聽說是吳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寶,沈全微微詫異,可還是打發小廝去尋筆墨去了。
進了樓上,沈全先行幾步,便提前進了雅間。
雅間裡不大,中間卻有屏風相隔,能將男女分開。怪不得郭氏知曉客人中有外男,依舊打發沈全下來相請。
沈全對郭氏低聲稟告:“娘,玨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親世交,乃是遠客,是廟會上邂逅的吳中才子以及其親眷。聽玨哥的話,瑞哥對此人頗為推崇。”
郭氏聞言,不由皺眉。因沈玨年少,便擔心他被人哄了去。不過想著這裡是鬆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這“才子”二字當有點來頭,便道:“既有長者,我坐等不恭,還是隨你出去迎迎。”
她已經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兒子陪著,見的又是侄子們的新朋,倒是無需避諱許多。
沈全猶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玨、沈瑞帶來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覺得自己酸腐了,便讓人看好福姐兒,自己扶了郭氏出來。
眾人已經在雅間門口等了,見郭氏母子出來,老婦人嘴角彎彎,露出幾許笑意。
郭氏看到老婦人,深思恍然,隨即睜大了眼睛,驚詫道:“可是,可是當年送孫妹妹出嫁的徐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