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應天紫禁城南門人流很多,休沐了一天之後,各部衙門,通政司衙門、翰林院、國子監的眾多大人們精神都變得抖擻了。
戶部衙門這邊,戶部尚書阮敬年更是天不亮就到了,尚書大人的表現不同尋常,各司員外郎、主事、照磨,由上到下的各級官員心情都很緊張,衙門的氣氛也變得有些怪異。
南六部中戶部是實權最大的部門,管著幾個省的稅賦錢糧呢,戶部尚書阮敬年是當仁不讓的主官,阮敬年以下則分彆是左侍郎沈炅和右侍郎陸善長。
最近戶部沈炅和陸善長之間的摩擦比較多,鬥得比較狠,身為戶部尚書的阮敬年以前都是支持陸善長的,可最近態度卻變得頗為曖昧了,搞得戶部上下人心惶惶的,下麵的員外郎、主事們不知道該聽誰的話。
陸善長今天來得略略遲一點,他一來就抱著一大抱圖冊直奔照磨司,這些圖冊是整個應天府剛剛完成的新魚鱗冊,這些魚鱗圖冊是陸善長引以為傲的政績。
南戶部重新編訂魚鱗冊,將江南諸地的土地重新丈量,重新厘定稅畝不僅可以為百姓減賦,而且還能替國家增加稅銀,這一政策從應天開始實施,現在已經初步具有成效,陸善長這些天每天都在潛心於這件事。
他的想法很簡單,他要憑這一政績影響整個大康,從而讓金鑾殿上的皇上重新認識整個江南權閥,從而給陸家帶來新的出路和機會。
於他自己而言,他現在必須要確定自己在戶部的地位,最好還能更進一步,能像顧天養一般,也能執一部牛耳!
“陸侍郎,您可聽說了一件事?”照磨司,沈炅赫然也在,他操著一口京片子皮笑肉不笑的對陸善長道。
“沈侍郎指的是哪件事?在下一天事務繁忙,實在是沒有精力去四處打探各種小道消息,我輩為官,乃是為朝廷分憂,為天子分憂,不敢稍有懈怠啊!”陸善長淡淡的道。
沈炅哈哈一笑,道:“好,陸侍郎果然好胸懷,隻不過朝廷對魚鱗圖冊的重新修訂卻有疑慮啊。
這是一個折子,我準備和尚書大人一起呈上去,陸侍郎可以看一看,再決定是否也聯個名?”
陸善長微微愣了愣,將沈炅手中的折子拿過來,他一目十行的掃過折子中的內容,臉色瞬間大變。
他瞪大眼睛道:“這……這……你們這是……顛倒……”
“陸大人慎言,這可是尚書大人的折子,莫非在陸大人眼中尚書大人的意見就是顛倒是非的麼?”沈炅冷笑道。
“尚書大人是被你蠱惑的!”陸善長扔下魚鱗冊快步走向了阮敬年所在的屋子。
阮敬年正在批文書,他抬眼瞅了陸善長一眼,道:“陸侍郎,怎麼回事啊?這麼氣勢洶洶的,是不是碰到了什麼難事了?”
“大人,江南各省魚鱗冊的重新審定這可是一件大事,自太祖以來已經百餘年光景了,我們現在還是用的老冊子,時間變了,人變了,土地也變了,有些稅田是三畝,然而因為水利的便捷,這些田其實早就是一畝稅田了。
國家因此蒙受損失,百姓因此遭遇不公,我們重新厘定魚鱗冊,便是要充盈國庫,而後……”
“好了,好了!陸大人,你這一套說法我早就知道了!但是這麼大的事兒有利也有弊,一個應天府的編訂審定便惹出了這麼多事端了,江南諸省有多大?
我說陸大人啊,我們可是為皇上排憂解難的,倘若捅了簍子,影響了稅銀的征收,你能承擔得了這個責任麼?
江南是賦稅重地,我們一年為國庫的貢獻幾乎是全國的一半,在這樣重要的財稅重地實施新政,風險是很大的,我上折子給皇上陳述厲害,這有什麼問題?
皇上聖明,大事情不能由我們這些做臣下的私定,而應該由皇上親自定奪!難不成陸大人對此還有什麼異議麼?”
阮敬年侃侃而談,他這一席話說得陸善長是啞口無言,同時內心又大為光火。因為在此之前,阮敬年的完全是另外一套說辭。
這件事最初就是在阮敬年的鼓勵下陸善長才去做的,用阮敬年的話說就是戶部諸位大人要同舟共濟,共同肩負起國家的責任,要為朝廷排憂解難。
可是現在阮敬年話鋒一改,變成了臣子不應僭越,但凡是大事需要向皇上請示,由皇上來定奪。
阮敬年的話往左往右都是道理,陸善長不能反駁更不能違背,誰讓戶部是由阮敬年主事呢?不誇張的說沒有阮敬年的支持,陸善長寸步難行!
“陸大人,這件事暫時還沒有定論,你也無需過於沮喪,有道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機會還是有的嘛!”阮敬年安慰道。
陸善長恨不得罵娘,他的臉色變得非常的難看,甩了袖子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直隸司員外郎王卓悄悄的湊進來,道:“陸大人,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什麼事兒?”陸善長眉頭一皺,問道。
王卓壓低聲音道:“昨天秦淮河碧雲閣,阮家的小公子阮少林本來已經揚名了,然而最後時候碧雲閣範朵朵姑娘卻唱了另外一首詞,這首詞名叫《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據說這首詞的作者姓陸名錚,大人您想啊,阮家小公子可是尚書大人的心頭肉啊。昨日遭遇了那等難堪,尚書大人是什麼心情?”
“啊?”陸善長屁股像坐在了彈簧上一般,豁然站起身來,道:“這……這……簡直是荒唐!”
陸善長說荒唐兩個字,他是真的覺得荒唐,因為對陸錚他已經要求家裡時時刻刻都要盯著,而且每天必須做一次彙報,這個事兒是洪全親自去抓的。
這一下倒好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陸家上下竟然沒有人知道,回頭還是外人告知陸善長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此時的陸善長心情複雜之極,一方麵他很欣慰,因為陸錚在應天要出大名了,陸家能出這等人才,作為陸家家主自然高興。
而另外一方麵他則是失落,無比的失落,在政治上,在仕途上他鬱鬱不得誌,阮敬年竟然在這個時候捅他一刀,這著實讓他感到心灰意冷。
阮敬年作為戶部尚書,他不可能因為一時意氣便作這樣的決定,阮少林被陸錚壓製隻是一個借口或者說是導火索,根本的原因來說在阮敬年的內心他已經倒向了沈炅了。
是啊,沈炅年輕,而且又是京城來的人,背後又有戴相這樣的大靠山。阮敬年是個聰明人,他就算不去主動巴結戴皋,也不可能因為陸善長而得罪戴皋。
一念及此,陸善長不由得搖頭苦笑,他邁步走到門口,眼睛看向外麵的門子,道:“來人啊,鋪紙,磨墨!”
這個時候王卓已經將《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的詞給陸善長取過來了,陸善長盯著這首詞看了良久,忽然之間內心生氣無邊的豪情,大笑道:
“好,好,好一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他邊說話邊走到幾案前麵,取下筆來揮毫狂草:“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
其時阮敬年剛剛從屋子裡出來,他背著雙手,邁著四方步子在衙門內外轉悠呢,忽然聽到了陸善長這邊的長笑聲,又聽到那一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他的表情不由得的一僵。
而後,他便聽到影壁後麵有兩個主事在竊竊私語,嘀嘀咕咕:“哥們兒,知道麼?阮尚書動了肝火了,他的孫子昨天在秦淮河上被欺負得不行,其才學輸給了陸家的陸錚,這個陸錚便是陸侍郎的孫子,知道麼?”
“什麼啊?不是說阮侍郎的孫子是天才麼?三歲能文,五歲能詩麼?這樣的天才怎麼可能不如陸家的後輩?張哥你胡說八道的吧?”
“嘿,我胡說八道?我告訴你,這件事整個金陵都傳開了呢!昨天範朵朵姑娘在碧雲閣就唱了兩首詞,這兩首詞都是陸錚所作,嘖,嘖,陸家有麟兒啊,厲害呢!
還有,你說阮公子是天才,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你沒聽過少時了了,大未必成這句話麼?現在阮公子已經不行了,被陸錚比下去了呢!”
阮敬年聽到這一番議論,臉色瞬間變得極其的難看,他咬了咬牙,又看了看陸善長的屋子,他最後選擇了回去。
坐在了太師椅上,阮敬年屁股上像長了刺一般難受,他忽然覺得自己犯了傻,他選擇這個時機和陸善長攤牌,勢必留下話柄啊!
阮敬年這一輩子的好名聲,竟然今天被染上了汙點,他真是腸子都悔青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
冷靜下來之後,他又想到了昨天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認,從昨晚到今天早上,他的心情都非常的難受,阮少林遭遇了挫折他難受,另外則是阮家的驕子處處被陸家的陸錚壓製,讓他覺得非常的壓抑。
在他阮敬年的內心深處,可是一直在把阮家和江南四大家作比較的,阮家真就比不上江寧陸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