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張家老太太院子裡大清早就擠滿了人。
張家老太太便是張榕內室,年逾七旬,張榕在京為官,揚州老家便是老太太當家。張榕生三子,分彆為張承東,張承西和張承北。
三子中大房承東掌管著家族的大部分生意,二房承西跟在老父身邊侍奉,捐了一個國子監監生的功名,掌管的卻是張家北方的生意,唯有三房承北一心走科舉的路子,但隻有秀才功名,三次鄉試落第依舊不死心,還在苦讀,張榕對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張榕下一代沒有好的讀書苗子,便寄希望在第三代。
張家三代中,大房張承東生兩子張薔和張敬,皆是浪蕩公子哥兒的做派,走馬鬥雞是一把好手,讀書作文則是完全不會,歆德十五年,張薔上元夜和一幫狐朋狗友在瘦西湖上花天酒地後因為征伐太過,竟然在怡紅院某花魁的床榻上一口氣沒轉過來,一命嗚呼,鬨出了天大的笑話。
張薔沒了,張敬倒是改邪歸正了,卻是年歲大了,失了童子功夫,要走通讀書的路子哪裡還有希望?
因而張家第三代,希望都在張承西和張承北的幾個兒子身上,昨日生病的浩哥兒便是張承西的兒子張浩然,年不過十六歲,已經有童生功名,而且能文善詩,又兼是一表人才,老太太最是疼愛。
張浩然的住處就置在老太太的院子裡麵,十個大丫頭,四個婆子,兩個奶媽伺候著,張家誰都知道張浩然是老太太的心頭肉,浩哥兒倘若有個什麼頭昏眼花,整個張家就都難得安生。
影兒今天起了一個大早,伺候老太太梳洗裝扮,浩哥兒身邊的丫頭清瑤來報說哥兒的熱已經褪了,病已然大好,吵著要去學堂呢。
影兒立刻轉稟老太太,老人家心情舒坦,道:“今兒個我看這天氣就知道哥兒的病定然是好了!大病初愈,上學就免了,哥兒是個執拗性子,你去讓寶儀、惜君過來,有幾個姐妹陪著他,不去學堂也就不煩悶了。”
影兒道:“太太、奶奶們還有姑娘們早就來了呢,都在院子裡候著,就等老太太您過去了!”
張母一聽人都來了,更是高興,出了院子,張承東等三房太太,張家三代的一眾少奶奶,還有張家三房的姑娘張寶儀,張惜君等紛紛過來請安。
張母道:“行了,行了,今兒個咱們就不立規矩了。浩哥兒大病痊愈,這是上天賜恩,花姐兒你去清虛觀再添二十兩香火銀子去,寶儀,惜君今天就多陪在哥兒身邊,彆讓他悶著了,也彆讓他乏著了。不瞞人說,我這心裡總還有些七上八下,前日劉道婆過來算了一卦,說我們府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浩哥兒這一場病是好了,可另外這一波又從哪裡起喔!”
張母這話一說,全場雅雀無聲,一幫太太、奶奶姑娘們都不敢吱聲了,大太太張承東的正妻顧夫人道:“母親您彆憂心,劉道婆的卦也並非次次都應驗的,浩哥兒這病好了,還哪裡會有什麼波瀾?”
“咯咯!”顧夫人話剛剛落音,人群中款款走出一頭戴金絲髻,身穿大紅比甲,下著翡翠疊花洋騶裙的少婦,看她身段窈窕,舉止貴氣,極具風情:
“老太太,大太太,您二位都彆憂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實沒有錯,隻是浩哥兒這已經是第二波了,那第一波早就過了。太太、奶奶們都不記得姑奶奶家來寄住入學的錚哥兒了麼?浩哥兒之前不就是他生了一場瘋癲大病麼?昨日我聽人稟報,說這哥兒竟然也大好了,還登山觀景,晚上還偷偷溜出了府下館子打牙祭。老太太,您說說,這是不是就是那一波?”
“哎呦!”張母一拍手,大喜道:“我怎麼把這一茬給忘記了?不錯,不錯,這事兒我知道,前幾天花姐兒你還提過呢,這一下我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下了,陸家的錚哥兒既然入了我們張府,那就是我們府上的後輩,他命中有此一劫,恰又和我們張府這一劫契合,卦象應驗了呢!”
張母心情一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立刻便有人順著張母的話說,惹得張母更是笑聲連連。
唯有影兒心中有些不安,昨天陸錚出去喝酒回來她碰到了,可是花二奶奶又是怎麼知道的?會不會是兩個小丫頭暗地裡給二奶奶說了一些什麼?
一念及此她就有了心思,那風情少婦恰是大房張敬娶的老婆,府上都叫二奶奶,她名字叫花寒筠,是常州府豪門大族花家的女兒,為人最是精明,行事利落老辣,老太太和太太都寵著她,家裡外宅的事情她管了一多半。家裡內內外外的丫頭們就沒有不怕她的。
“影兒丫頭,莫非你是有什麼心思不成?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冷不丁,一個聲音響起,影兒心中一驚,扭頭一看卻是大姑娘張寶儀。
家裡的姑娘張寶儀和影兒關係最好,性情契合,張寶儀這一問,倒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影兒心中一下就慌了,看到周圍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一咬牙,道:“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各位奶奶,提到這個陸少爺,昨日老太太不是讓我去一品堂給浩哥兒捎藥麼?我從西角門回來的時候,你們道怎麼著?我迎頭就碰見了他們這一對主仆。那錚哥兒的一張嘴,說出的話能把人活活的氣死……”
影兒當即便把昨天和陸錚見麵的情形當著眾人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陸錚說張家吃的都是豆腐青菜,糙米糟糠,住的都是斷壁殘垣,漏屋土宅,又說揚州府比不上江寧府等等,她這番話一說,整個院子裡變得像一窩蜂一樣。
大太太顧夫人將手中的汝窯茶盞往桌子上狠狠的一摔,勃然道:“養不熟的小白眼兒狼,他這還嫌棄咱們張家了?一個丫鬟生的庶子,在陸家還算是上大人不成?說出這等話來,這是要辱我張家門楣麼?”
張母眉頭深皺,抬眼看向花寒筠,道:“花姐兒,你是最明事理的,你說說……”
花寒筠為人最是機靈聰慧,眼看張母那陰翳的臉色,她知道老太太是動了肝火了,當即哪裡還敢嬉皮笑臉,連忙盈盈上前,二話不說,“噗通”跪下,眼淚嘩啦啦的流,道:
“老太太,這天殺的陸哥兒縱然是受了什麼委屈,他為啥不讓太太和老太太替他做主?說他是陸家來的,可來了這些日子,晨昏定省也從不見他,太太們、奶奶們都忙著各家的事情,難不成還要太太們天天自個兒找著去噓寒問暖?他們陸家恐怕也沒這等長幼顛倒的規矩吧?”
張母盯著花寒筠,怒氣不減,龍頭拐杖往地上狠狠的頓了頓,道:“花姐兒你彆扯那些東西,我就問一句西園誰主事?陸哥兒身邊是哪些人在伺候?”
張母令下,院子裡立刻亂成一團,花寒筠連忙吩咐身邊的丫頭翠紅傳話,一會兒工夫,主事西園的梁實家的,侍奉陸錚起居的柳老婆子,另外還有兩個小丫鬟名字叫麝香,杏雨,年齡不過十一二歲,也一並過來,都齊齊跪在了老太太麵前。
張母指著梁實家的鼻子道:“讓你管著西園,你卻把老張家的臉都丟儘了!那陸家哥兒天天就吃糙米糟糠,住漏屋土宅,晚上睡覺還要上香祈求彆有夜雨落下。我揚州張家就破落到這步田地了麼?陸家來的哥兒來我張家客居,就隻有糙米糟糠吃?隻有漏屋土宅住?還有那院裡芭蕉枯了,鳥屎留香,你們聽聽……人家這遣詞造句,這一封家書倘若寄到了江寧,你們姑奶奶在江寧陸家恐怕臊都要臊死吧?”
“梁實家的拖出去杖二十,罰半年月錢。柳老婆子年歲大了,養老去吧,誰調養的兩個丫頭呀?打發到莊子上去,生黃瓜似的留在宅子裡,哪裡能伺候人?”
張母幾句話落,梁實家的,柳老婆子等人臉色“唰”蒼白,兩個小丫頭則是瞪大眼睛,嚇得淚珠兒就在眼眶裡麵滾,相比梁實家的還有柳老婆子知悉內情,她們兩個完全就是被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花二奶奶讓他們頂包,可是頂誰的包,是什麼事兒她們完全不知道,老太太一句話將他們發配到了莊子上,那以後吃頓飽飯都難了,更彆說活得體麵了。
花寒筠在旁邊使勁給兩人使眼色,顧夫人在一旁看不過眼,道:“母親,兩個小丫頭年歲不過十一二歲,想來哪裡懂什麼事兒哦,定然是聽了老婆子的話了,倒不如讓他們去我房裡侍奉著,我讓人細心再調教一番……”
“承東家的,我今天就是要立個規矩,影兒,你去把那陸哥兒請過來,就說我老太太知曉他的病好了,想見見他,快去吧!”老太太打斷了顧夫人的話,影兒在一旁早已經嚇傻了。
她萬萬沒料到她的幾句話會惹出這麼大的禍事出來,作為老太太身邊的貼身丫頭,她的心思平常是極其玲瓏的,可是今天卻鬼使神差暈了頭,這一下把人都得罪了,他這個大丫頭以後怎麼在張府自處啊!
“這個殺千刀的尖刻狡猾癡貨,又上了他的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