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臘月裡的飛雪,刮在人臉上,寒涼透過皮層,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江沼從後山回來時,身上還滴著雪水,濕漉漉的發絲貼著鬢邊,臉色凍得發青,掌心蹭破,血跡糊了一身。
素雲差點嚇暈了過去,顫聲問她,“咱不是說好了,去殿下那裡討一副藥回來嗎?”
江沼的長睫上沾著幾片雪花,輕輕顫了顫,卻沒答,隻將手裡的草藥遞給了素雲。
屋裡的一豆燈火燃在床頭,江煥的燒還未退。
江沼催著素雲去煎藥,自個兒去換衣裳,然而素雲離開後,江沼卻不想動,煨在江煥床前的火盆邊上,暖和起了身子,濕噠噠的衣衫緊裹在身上,江沼也沒感覺到冷。
凍得麻木了。
香爐裡的沉香燃儘,火盆裡的碳灰也所剩無幾。
大雪封山已有五日,萬壽觀裡的物資愈發緊缺。
昨兒要不是林家表姑娘也染了風寒,搶了道觀裡的最後一劑風寒藥,她也不至於去爬一趟後山,在冰天雪地裡去尋藥。
適才素雲口中的殿下,是當今太子陳溫,今日之前,還是她的未婚夫,也是她真心喜歡的人。
素雲問她為何沒去找他討一劑藥回來。
她沒告訴她,她去了。
——但他沒給。
喉嚨口突然割的生疼,江沼仰起頭,眨了眨微紅的眼睛,將那裡頭快要溢出來的水霧,又生生地倒了回去。
她雖不怪他,但她還是會心疼,去討藥之前,她曾寬慰素雲,“就算婚事不成,以江家的關係,殿下總也不至於為難人。”
她懷著希望去,站在陳溫的門前,先稟明了來意。
誰知一向對她態度和藹的嬤嬤,突然就換了一張臉,“江姑娘就彆來了,莫說殿下覺得煩,就是咱們這些下人,這兩年也看煩了。”
嬤嬤說這話的時候,林家表姑娘的丫鬟剛好也在門前守著,瞧見江沼,眼尾一挑說道,“江姑娘不是懂醫嗎,想要藥材,去山上采就是。”
江沼立在雪地裡,猶如跳梁小醜。
飛雪貼在她眼睛下,迷了她的眼,江沼偏頭往裡屋瞧了瞧,道觀不比皇宮寬闊,她這番站在外頭說話,裡頭的人定也能聽得到。
江沼立了一會,裡頭的人並沒有動靜,才轉身往回走。
背後嬤嬤的議論聲再次傳進了她的耳朵。
“以往見到殿下,都是她自個兒不對,不是頭暈就是乏力,今日倒是換成二少爺,江家這回八成會跑去皇後娘娘跟前哭。”
霎時,江沼的手腳就跟那冰天雪地一樣,隻餘一片冰涼。
江沼才知,從始至終,喜歡她的隻有皇後娘娘,陳溫,包括他身邊人,都討厭她。
退婚後,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味,她對他耍的那些心機,往日人人都稱讚撮合,如今就成了她死纏爛打的謊言。
此時她就如遭了狼的羊,最終被啃的骨頭都不剩。
江沼後悔了。
若是自己能一早知道他厭惡她,她也不會傻乎乎地去對他解釋,說她被林家姑娘摔碎的那根簪子,很貴重。
因此她才甩了林姑娘一巴掌。
“再貴重,能讓你動手打人?”今兒她和林姑娘的事情鬨到了陳溫跟前,珠簾後陳溫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語速溫吞,不喜不怒,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剜了她心。
她記得很清楚,當初他分明不是這樣說的。
七歲那年,她被人欺負,嘲笑她是沒爹沒娘的娃,更是拔了她頭上的發簪戲耍她,是陳溫幫她將簪子奪了過來。
他告訴她,“彆怕,旁人若是欺負你,你隻需狠一回,給對方致命一招,下回他必不敢再欺負你。”
她照著他當初說的做了,他卻又來說她做的不對。
江沼一時僵著沒動。
林姑娘卻很下得了臉,走到她跟前,先對她屈膝道了歉,“殿下可莫要責怪姐姐,這事原本就是妹妹不對。”
江沼實屬見不得林姑娘的虛情假意,更不想讓她擋了自己的視線,江沼伸手將她推開,隱約看到了裡頭的陳溫抬起了頭。
然而還沒瞧個真切,林姑娘就跌在了她跟前,林姑娘“嘶”了一聲,攤開手掌,掌心被蹭破了皮,江沼傻愣地看著林姑娘跪在地上低聲地哭泣。
珠簾內陳溫的聲音頓時帶了冷意,質問她,“還想鬨到什麼時候?”
江沼蒙了一肚子的冤屈。
捏緊了拳頭,耳邊隻有自個兒的心跳聲,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後,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他,“那簪子……”
“倒是孤同你的婚事,慣著你了。”陳溫說完,連屋裡的林姑娘都忘了哭,一屋子的人屏了呼吸。
陳溫也沒讓人失望,說的話驚了所有人。陳溫說,“既如此,這婚約可不作數。”眼前的一排珠簾擋著,江沼原本就瞧不真切那張臉,後來眼眶裡溢滿了水霧,更瞧不清他的神色。
比起事後的剜心刺骨,先竄上來的那陣耳鳴,更加讓江沼難受。
江沼的腿一時站不穩,往後退了兩步,靠在素雲的身上,素雲扶穩了她後,卻是“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哭著求陳溫。
江沼也沒聽清她向陳溫求了什麼,偌大一個屋子裡,皆是看戲的,就她和素雲兩人站在那,供人觀賞。
“咱走吧。”江沼自個兒都看不下去,將哭地手足無措的素雲,從地上拽了起來,聲音很輕,仿佛隻有唇瓣在動。
她見不得素雲跪地求人的模樣,不作數就不作數吧,簪子的事他恐怕早就記不得,亦或是記得,也不過是兒時的戲言,當真的隻有她一人。
既然厭惡她,她便放下,她的感情,不需要去求誰,就如同那藥,他不給就不給吧,她自己不也采回來了嗎。
素雲煎好藥進來,才見江沼一身濕漉漉地坐在那,根本沒去換衣裳,一時著急,擱了碗就要拉她進屋,江沼卻完全沒當回事,讓她將江煥扶起來,也沒顧得手上的傷,親手將那一碗藥喂進了江煥嘴裡。
剛喂完,門前突然響起了幾道敲門聲,接著嚴青的聲音就傳了進來,“江姑娘可還醒著。”
嚴青是陳溫身邊的侍衛,素雲認得這聲音。
素雲愣了愣,回頭看向江沼,不明白這大晚上,嚴青來做什,“就說我睡了。”江沼疲憊地說道。
素雲點頭,前去開門,誰知來的人不隻是嚴青,太子也來了。
雪地裡藏青色的一道人影,負手立在門前庭階處,挺拔如青鬆,瑩瑩白雪一照,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素雲趕緊又折回屋稟報了江沼,“殿下來了。”
江沼從臂彎裡抬起頭,眸子裡閃過一絲詫異,不過瞬間又平複了下來,這才起身,開始收拾自個兒。
素雲拿了白紗來,江沼手掌上的那道傷口,被石子劃破,碎石鑲在肉裡,素雲瞧著都觸目驚心,今兒林姑娘那假假的一摔,掌心雖也蹭破了皮,卻及不上小姐這傷口半分。
素雲紅著眼眶,用紗布一粒粒地替她將石子清理出來。
江沼卻嫌她動作太慢,奪了那白沙過來,眼睛一閉,直接纏了上去,鑽心的疼痛瞬間蔓延了半個手臂,江沼疼的臉色發白。
卻也沒耽擱半分。
先前素雲如何勸她都不聽,如今不僅換了衣裳,還對著銅鏡仔仔細細地將自個兒收拾了一番,抹了胭脂,上了唇脂,收拾完連問了幾次素雲,好不好看。
素雲紅著眼圈點了頭,說很美,江沼才將裹了白沙的手掌攏進袖筒裡,走了出去。以往她見陳溫,也會好好收拾自個兒,那時候是為了自己最好的一麵呈現給他。
如今不一樣,隻是不想再讓他認為,她是在向他賣可憐。
江沼挨著門檻邊上站著,陳溫依舊立在庭階上,中間相隔五步遠,江沼對著那道人影行了禮,微微垂目,避開了他的臉。
從冰天雪裡回來時她不覺得冷,如今從暖屋裡出來,夜風一吹,江沼突然就感覺到了涼。
陳溫往她身旁走了過去,停在她跟前,低聲道,“拿著。”江沼瞧清了他遞過來的東西,是一劑藥包,江沼眼瞼顫了顫,沒接。
見自己挨他太近,江沼又往退後了一步,腳後跟直接頂在了門檻上,再次對陳溫福了福身,“多謝殿下關心,江煥已無礙。”
曾經她想儘辦法靠近他,如今,她卻隻想回避。
藥包懸在半空,頓了一瞬,才被收了回去,陳溫沒走,立在她跟前,也沒說話。
外麵風太大,江沼很想進去。
“孤屋裡還剩了些木炭,待會兒孤讓嚴青給你送過來。”
江沼這才抬起頭來,對麵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冷清如山澗冷泉,依舊瞧不出來半絲溫度。
江沼心口猛地被揪住。
林姑娘曾對她說過,強彆的瓜不甜,那時候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如今明白了,就算他今晚不來找她,她原本也不會去同皇後娘娘說什麼,感情講求兩情相悅,以往是她不對,不該纏著他。
江沼的眼裡帶了些歉意,微笑地說道,“臣女不冷,殿下還是自己留著。”陳溫的目光定在她臉上瞧了一陣,沒再說話,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江沼也回了屋。
一進屋,素雲便趕緊將她拉到火盆邊上坐著,撈起她的手,將那白沙重新拆開,仔仔細細地替她從肉裡挑起了石子。
“人都是血肉長的,哪能不痛。”素雲就著那袖口抹了一把眼睛,略帶咽哽地說道,“宮裡的人已經在疏理山道,小姐再忍兩日,兩日後咱就回家。”
其他的素雲一句都沒多問。
小姐父母去的早,江家雖有大房和老夫人護著,又哪裡比得上父母。小姐從小就懂事,可越是懂事,就越讓人心疼。
半夜時江煥醒了過來,一醒來就看到了江沼手上的傷,緊張地問,“姐姐這手是怎麼了?”江沼笑了笑說,“沒事,雪天路滑,不小心摔了。”
可話說完,一轉身,憋了一晚上的情緒,突然就沒繃住,兩行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