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細數功過(1 / 1)

朝為田舍郎 賊眉鼠眼 1701 字 1個月前

安西都護府如今正是內外交困,而高仙芝本人,也處於內外交困。

古往今來,戍邊大將被帝王猜忌往往下場都不太妙,高仙芝如今隻有兩個辦法應對,第一是馬上向長安遞奏疏,求調還,從此安安分分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待著,高官厚祿終老一生。

第二是想辦法打消李隆基的猜忌,重新獲取李隆基的信任,允許他繼續經略安西。

第一個辦法最有效,隻要遞上奏疏,相信李隆基會像一個拜金的良家婦女一樣,忸忸怩怩推脫一番便含羞帶怯地從了,但高仙芝卻不樂意。

經略安西多年,安西如今的局麵雖說四麵皆敵,但他卻一直認為自己對安西的鐵血高壓政策是正確的,隻要再繼續打壓諸國幾年,相信從此西域諸國便會變得順從乖巧,這個關鍵的當口,高仙芝怎舍得輕易放棄大好局麵。

第二個辦法屬於中策,但執行起來太難,帝王的猜忌豈是那麼容易打消的?天寶六載,高仙芝指揮大唐與小勃律爭奪石堡一戰後,朝廷便將邊令誠派到他身邊當監軍,兩人從吐蕃到安西,恩怨糾纏多年。邊令誠背地裡不知告了多少黑狀。

然而一個監軍還不夠,如今朝廷又將顧青派來,聖旨上寫得堂堂正正,等於直接分了高仙芝一半的兵權。

由此可見,李隆基對高仙芝的猜忌已越來越甚,自從顧青來了安西後,高仙芝也越來越察覺到李隆基對他的猜忌了。

於是才有了今日的第二次見麵。

心神不寧的高仙芝想與顧青聊一聊,試探著問問他來安西的任務或目的。顧青的任務和目的與他有直接的關聯,甚至於安西都護府的命運有直接的關聯。

“節帥,我能說的不多,隻能說,節帥如今仍是安西節度使,若有外敵來犯,或是節帥有主動出擊的念頭,我和麾下一萬將士皆無條件聽從節帥調遣,絕不推搪貽誤軍機,要人要馬要糧草要兵器,隻要我們有的,都願意拿出來。”顧青語速緩慢地道。

高仙芝目光一閃,輕聲道:“顧賢弟真忠義之士,隻是不知,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陛下的意思?”

顧青緩緩道:“是我自己的意思,陛下……給了我很大的權力,他不會看過程,隻想看結果。”

高仙芝一驚:“給了你很大的權力?除了聖旨上的那些,還有彆的權力?”

“有。”顧青微笑道:“陛下還給了我先斬後奏的權力。這個權力當然不能濫用,但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用。”

一言出,高仙芝驚得騰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隨即慢慢坐下去,目光已黯淡無光。

“我明白了,陛下是為了讓你儘快掌握安西四鎮,看來……我在安西果真待不久了。”高仙芝歎息道。

顧青見他意氣儘喪,卻也無法安慰什麼,李隆基對他的猜忌是事實,安慰並沒有任何作用。

顧青不但不想安慰,還打算補一刀,有些話要挑明了說,否則高仙芝還一直會以為自己是被帝王猜忌的無辜忠臣,什麼千秋忠義,什麼赤心肝膽,把自己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陛下對節帥的心思,想必節帥已猜出幾分,您是不是覺得很委屈?”顧青忽然問道。

高仙芝一愣,接著歎了口氣:“天意不可揣度,談何委屈。”

顧青想了想,道:“節帥,我一直敬重節帥這些年為大唐打下的功績,節帥不愧是一代名將,可流芳青史,從我個人來說,很不願意與節帥結怨,但我身負皇命,身不由己。陛下對節帥有猜忌,並非僅僅隻是因為怛羅斯之戰折損兩萬餘,還有彆的原因……”

高仙芝哼了一聲,道:“怛羅斯之戰是敵我雙方突然遭遇,猝不及防之下能與對方打個平手,我自覺已對得起陛下了,至於彆的原因,除此還有什麼彆的原因?”

顧青歎道:“節帥對安西的經略之策出了問題,而且是大問題,與陛下的意圖完全相悖,這才是陛下對你不滿的根本原因。”

“經略之策?我的經略之策有何問題?”高仙芝有些生氣了,這些年對西域諸國的高壓政策正是高仙芝引以為傲的政績,容不得外人否定。

見高仙芝憤怒,顧青毫不留情地道:“天寶九載,節帥對石國驟然而伐兵,石國國主與國臣向來尊大唐為宗主,與大唐的關係友善恭順,節帥卻不顧大局,將石國滅國,滅國之後才奏報長安,說石國國主‘失蕃臣禮’,當時石國已滅,陛下隻好認了,還給你加了‘四鎮都知兵馬使’的官銜,但是節帥捫心自問,石國果真失了臣禮嗎?”

高仙芝愣住,怔怔說不出話來。

顧青悠悠道:“石國位於西域商路之側,國民富庶,舉國皆商,可謂富甲一方,節帥滅掉石國後,恐怕也撈了不少好處吧?石國富庶的國庫才是節帥興兵攻打石國的主要原因,對不對?”

高仙芝臉色漸漸鐵青,抿住唇一言不發。

“不僅是石國的國庫,在石國經商的昭武九姓也被節帥滅了大半,此一戰節帥倒是打得酣暢淋漓,賺得盆滿缽滿,但我大唐的聲譽卻因此一戰而在西域儘喪,導致西域諸國紛紛倒戈大食國,欲與其聯兵,將大唐趕出西域,節帥現在還敢說自己委屈嗎?”

“滅掉石國後,回師的路上,節帥又順手將突騎施部落滅掉,突騎施也是與我大唐交好的汗國,尤其是,突騎施位於大唐與大食國之間,是兩國的緩衝地帶,突騎施被節帥滅掉,大唐的安西都護府範圍便不得不與大食接壤,直麵衝突的幾率加劇……”

見高仙芝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顧青又道:“節帥回憶一下,當初節帥滅石國和突騎施後,向長安獻俘,陛下隻是當著群臣的麵褒揚了你幾句,卻沒有任何獎賞和升官的旨意,節帥還不清楚原因嗎?從那時起,陛下已對你不滿了,至於怛羅斯之戰,隻不過是節帥錯誤經略安西而造成的惡果罷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為節帥的錯誤決策,大唐在西域已成了失道的孤家寡人,安西都護府四麵楚歌,舉目皆敵,節帥若還覺得自己委屈,遠在長安的陛下恐怕真會哭出來了,陛下比你更委屈啊……”

“陛下把我調任到安西來,為的就是糾正節帥你犯下的錯誤,節帥你若願意配合,你我可以精誠合作,慢慢扭轉如今安西的不利局麵,你若不願配合,那麼……節帥便向長安上疏,自請調任吧。”

高仙芝沉默許久,情緒漸漸平複下來,聲音嘶啞地道:“你打算如何做?”

顧青平靜地道:“停止毫無理由的攻伐西域諸國,其次,擴充龜茲城,大興商賈,增建集市,肅清商路盜匪。”

…………

昏暗的燭光下,邊令誠伏案而書,半個時辰後,一篇數百字的奏疏寫完。

邊令誠湊在燭台邊仔細檢查了一遍,從奏疏開頭一直看到落款,看了很久,邊令誠神情漸漸怔忪起來,然後意興闌珊地擱下奏疏,盯著搖曳的燭光發呆。

毫無例外的,這又是一封參劾高仙芝的奏疏,而且這一次的參劾用辭比以往更狠,更毒辣。

參高仙芝“擁兵自重”,安西四鎮兵將幾成高仙芝一人之私兵,參高仙芝“大權獨攬”,安西四鎮軍政事務不容他人置喙,參高仙芝“虐將殘兵”,對待將士如虐牲畜,將士敢怒不敢言……

用辭比以往狠毒了太多,因為顧青的到來,邊令誠敏感地察覺到了長安朝廷的風向似乎有了變化,顧青作為節度副使,一來便分了高仙芝的兵權,又不肯將一萬兵馬交出去,邊令誠畢竟是個聰明人,他立馬猜到,天子可能對高仙芝心懷猜忌了。

天子已對主帥心懷猜忌,作為監軍的邊令誠落筆怎會客氣?

古往今來,監軍這個角色之所以惹人討厭,就是因為他的職責很特殊。

他是軍隊裡唯一一個與主帥對立的人,而且必須對立,必須雞蛋裡挑骨頭,必須要先入為主地認為主帥心懷不軌,用這樣的主觀猜測來評判主帥的一言一行。

這是監軍的職責,如果監軍與主帥穿同一條褲子,關係好得蜜裡調油,主帥有沒有事不知道,但這個監軍大概率是活不長久的,天子不弄死他,留著他何用?

邊令誠沒有辜負他的職責,參劾高仙芝這件事上,他一直很努力很勤奮。

每隔一月總有一封奏疏遞去長安,奏疏裡詳細交代高仙芝的一言一行,順便再寫幾句壞話,以前多少還算比較含蓄,這一次卻格外直接狠毒。

落井下石這種事,自然是做得越直接越好,如此天子才能看到自己有多努力。

寫完了這封奏疏,邊令誠卻覺得不太滿意。

因為奏疏的分量太單薄了,言辭再狠辣,恐怕也不會引起天子多少注意,畢竟他寫過太多這樣的奏疏,基本都是石沉大海,毫無音訊,天子從未對他有過任何獎賞的表示。

昏黃的燭光搖曳不停,邊令誠的臉色在燭光的搖曳下變得忽明忽暗。

如果……奏疏的落款再加上顧青的名字,陛下一定會非常重視,高仙芝說不定會被參倒,拿回長安問罪,而他這個監軍必然也是參劾罪臣有功,升官也是指日可期的。

可惜那個紈絝浪蕩子不肯摻和這些事,邊令誠尤覺不甘。

必須要想個辦法,把那個顧青拉下水。

聽說他整天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人砸店,據說還跟安西駐軍起了衝突……

你就不能乾點人事兒嗎?參劾罪臣,背後告黑狀才是正經人該做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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