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書院(1 / 1)

帝國的黎明 鼓元吉 2555 字 3個月前

竹林掩映中,白牆黛瓦,平平的木板搭成的台子正中,擺著一張木桌,桌後兩把太師椅,兩側各自安放著幾把椅子,後麵是白牆掛著孔孟並列畫像,兩側是曆代賢人像。天下亂離後,各地無論官學私學,大多推崇孟子之說。

今日是會講的日子,一些頭戴黑紗帽,穿著白袍子書生早已聚集在台下。

。書院的規矩原本是不許議論朝政,不過,也僅限於禁止議論當朝。會講的規矩則是山長答疑之前,各人各抒己見,都可以暢所欲言。眾書生今日議論話題漸漸集中在了靖康之變上,雖然三朝會盟之後,大宋較之西北兩朝更加重文輕武,但畢竟常年養著百萬禁軍,三大行營和邊軍都精銳可用。太平之初,大宋禁軍與夏國在函穀關血戰,戰力也能平分秋色。孰料百年之後,北朝打過來,大宋的百萬禁軍竟然一觸即潰,與西夏、北遼的虎狼之師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為什麼?怎麼辦?便成為這些書生關心的問題。

眾書生議論中間,山長何方上台坐下,他紗帽底下露出的鬢發斑白,眼神仍然清澈,看著台下眾書生熱烈的議論著靖康年間事,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大聲辯駁,有人喝彩叫好,有人誌得意滿的向同輩鞠躬致謝。何方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的思緒漸漸由飄忽而沉重,他覺得眼前發生事情似曾相識,他甚至一改往常的習慣,有些聽不見台下學生們的話語,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多年之前的一些事情,一個個白袍書生仿佛和從前的一些身影重合了起來。

眾書生議論過後,值日官楊秀將眾人之疑惑集中發問。

“恩師,”楊秀恭恭敬敬道,“今日會講,學生們有兩大疑惑,疑惑之一:財貨可有常數?如今,天下大亂,是否因《韓非子》所言,土地財貨有常數,而人繁衍生息無窮,數代之後,人眾而財貨寡,事力勞而供養薄,是以每每太平盛世之後,便是大爭之世。疑惑之二:三朝會盟之際,我朝兵馬尚能與西北二朝匹敵,怎麼靖康年間就不堪使用,甚至一觸即潰。而天下亂離之後,大好江山失去一半,軍械糧餉還不如靖康之前,兵馬怎麼又能擋住北朝的鐵蹄,西朝的蠶食,守著這東南半壁的江山了?”

“嗯,”何方點點頭,若有所思道,“財貨有無常數?”

他抬頭,目光穿透竹林。竹林側畔有小池塘一座,池水灌溉著數十畝好地。何方主持下,書院崇尚“耕讀”,不久之前,天下尚是大亂之世,在儲積糧食以供給師生之外,也在旁邊買了幾十畝地,由副山長何方親自胼手砥足帶著年輕力壯的學生耕種,這麼些年來,。

“千裡之行,始於足下。”何方反問楊秀道,“你等可知,一畝之地,出產幾何?一丁之力,可耕種幾畝?一人之食,一年又需要多少?”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楊秀微微撚著拇指,答道,“今一畝之地,可產精米兩石,一人之力,可耕30畝。壯年男丁大約需要2石糧食,再加一些果蔬即可度日,”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恩師若是計算口糧的話,老弱減半,一家以六口計算,一年需8石糧食。房前屋後種上幾十顆桑麻,男耕女織,養點雞鴨,閒時開個菜園,下河張網撈點魚蝦。這一年日子就算是豐衣足食了。”

“這麼算來,”何方點頭道,“一個壯年男丁,如果他孑然一身,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隻要勞作三十餘日,就可以了。如果他養活一家,一年隻要勞作一百餘日,大約一半的日子,都可以隨自己心意行事,讀書人所謂耕讀傳家,正是如此來的。”

楊秀仍追問道:“可是,天下土地仍有常數啊?長此以往,人多地少”

“既然人有閒暇,那就可以開墾荒地,”何方又問道,“你知道,可開墾的土地有多少嗎?”

“這個,”楊秀一時語塞:“學生不知。”

“莫說南海墾殖無邊無際,就是這魚米之鄉,富饒之地,仍有許多荒地。人多了,自然就能開墾出更多的土地來,何來人多地少之說?”何方對台下眾書生道,“更何況,一丁之食,兩石而已,這糧食夠了,再多拿來也是無用。《呂氏春秋》記載先秦之時,上田,夫食九人。下田,夫食五人。可以益,不可以損。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那剩下的九人,則各司其職,聖賢、官吏、百工、倡優皆在這九人之中。天下財貨,亦源源不斷地從此中而來。衣物、器具、車馬,不但增多,而且越發精良,也是天下財貨,隨著人力越來越多。而時移世易,財貨也有貴賤變化。剛才說稻米、黍麥,若是大災之年,價格騰貴。而豐收之年,又賤如土。又如,書聖王羲之的字,魏晉前代本無,而東晉之後,價值日益高昂,唐時就有一字一金之說,到如今,若是真跡,那一字十金也不止。昨日隔壁村的宋員外請朱山長給他父親寫墓誌銘,潤筆200兩銀子,你看,這不也是財貨增多嗎?人各有藝業,隻要得法,人越多,財貨也越多。申韓之說,人眾而財貨寡,以至於天下紛爭,乃是異端邪說。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而已。不修德政,反而擔心人多,說是因噎廢食還是輕的,你見過削足適履之人嗎?”

剛到會場的朱森眉頭皺起,不過沒說什麼,坐在另一把太師椅上。

“弟子受教了!”楊秀正身作揖謝過,環顧全場,他隻是代替其他人問出會講集中的議題而已,周圍也沒有人敢於起來再度發問,便進入下一個議題。

“請問先生”,楊秀再度問道,“學生不明代,亂離之前,我朝河北、河中等地未失,朝庭養兵百萬,為何仍不能抵禦外侮,以致輕易丟失汴京?南渡之後,天下州郡各行其是,朝廷財賦、養兵不足之前的一半,朝廷反而就能支持下來?學生們覺得,這其中的緣由,應該不是簡單說官家昏庸,大臣奸佞就能解釋的過去的。”

“這個問題,”何方轉頭看著朱森,“這個還請朱兄解惑吧。”

朱父乃武康軍節度使,掌管汴京禦營,抵抗遼軍南侵時壯烈戰歿。對第一次南侵時候的情形,朱森要比何方清楚的多。他苦笑了一聲,點點頭。

“學生們在書院讀書,耽於世事,而且如今之事又與從前不同,不知道當年情形,也是正常。何兄你卻是明白的,又何必忌諱?好吧,這一議便由我來講,正好有些話說。”朱森清了清嗓,這才沉聲對台下諸生道:“你等恐怕不知道,當年所謂禁軍百萬,半在汴京的禦營大軍,其中十之六七,都是空額,剩下的,也常年忙於賑濟、工役,疏於訓練吧?”

“怎麼會如此荒唐?”台下有人忍不住發出驚歎,質問道:“朝廷難道不管?”

“先父曾任武康軍節度使,曾經親自點檢軍兵,確實如此。”朱森搖頭道,“我所說的空額,並非完全沒有此人,編造姓名,而是人在名冊上,兵卻不在軍營裡。常年太平無事,各部衙門、朝廷的達官貴人,甚至皇宮大內,一但有工役,又‘不願’濫用民力的,便向汴京大營‘借兵’來用,而這一借的風氣一開,便愈演愈烈,如太倉之穀陳陳相因。剛開始的時候,軍兵還辦完事就歸營,到後來,‘借用’的時間就越來越長,甚至有十幾年,幾十年都不來大營的。剛開始的時候,大營校閱點卯,借用的兵馬至少要再點卯當天回來露個臉,到得後來,有貴人就不願意放人歸來,雇傭市麵上的閒漢到營裡冒名湊數,再到後來,借兵的貴人乾脆連雇傭閒漢的錢也不出,隻能是汴京的各營相互湊足兵馬,共被校閱的那一營來用。如此東拚西湊,陛下親臨的校場校閱,方才湊足的數萬人馬。”

“腐朽如此,難怪,難怪!”楊秀喃喃道,底下諸多書生或點頭,或搖頭。

前朝舊事,或有耳聞,或有猜測,但都沒有朱森這位親曆者說來清楚。

“豈止如此,”朱森沉聲道,“世人皆說,冗兵、冗官、冗費,乃是我朝三大沉屙。你們都知道了。吾思來想去,其中根本緣由,正如聖人所說,鄉願,德之賊也。”何方含笑點頭,朱森就此事和他討論過多次,如今學說已成,正借此機會,向諸書生傳授。見朱森站起身來,繼續道,“吾大宋立國以來,不禁土地兼並。富紳巨賈,最好買地,雇人耕種,收取佃租。究其根本,食利而已。人莫不好逸惡勞,所以,願意買田置地,坐食其利。而冗兵、冗官、冗費之弊端,與此項類似,所以,吾以為,本朝具有凡此種種,可統稱之為‘食租”。

“可是先生,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食租有什麼不妥嗎?”

“本無不妥,”朱森搖頭道,“可是你等想想,冗兵、冗官、冗費,原本就是冗餘的嗎?”

諸生麵麵相覷,一時間竟無人說話,楊秀皺著眉頭,似乎想得更深一些。

“非也,”不待諸生回答,朱森自顧自地接道。

“就如禦營數十萬軍兵一般,朝廷當年設立這些,原本都有其必要的用處。官吏,是輔佐君王,治理百姓的。軍兵,是用來打仗抵禦外侮的。賑濟、河工,各項錢糧,一絲一縷,皆有其用。然而,隨著常年日久,原來的執事都成了裙帶姻親,占據要津,屍位素餐,不但自己不再辦事,更不允許彆人來搶這個位子辦事。這是將將朝廷原本用來辦事位子當成了收租的田地,將錢糧和‘好處’當成了自己應得的‘田租’‘世祿’一般。你若是去質問他,他隻回你說,曆來皆是如此。正因為如此,曆代開國皆生氣勃勃,隻因為人人都知道,拿了朝廷的錢糧,賣命的賣命,出力的出力,朝廷集合了眾人之力,方才能做大事。百十年下來,而上下因循,蠅營狗苟,上到廟堂之權貴,下到江湖之猾吏,人人都劃地為田,巧取豪奪,引為成例,這是將朝廷錢糧,甚至將百姓財富,都視為了自己應得的‘田租’。若是辦正事,平時袖手,諸多不管,你若是動了他的‘田租’,他立刻跳起來了。”

“我大宋從前如此,難道南渡之後就好了?西朝百年下來,怎麼就沒如此?”

“問得好,”朱森答道,“子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等可知,取利與食租,有何不同?”他環顧講堂,接著解答道,“最大的不同是,取利,是要有所為。而食租,則是完全不做事。譬如朝廷開科取士,讀書人中進士做官,就要殫精竭慮為君主分憂;府衙小吏,各有所長,各出其力。朝廷給了俸祿,或有其他好處,你可以取利。這叫取之有道,不管你是正道還是外道,總之,你得出力去取。”聽到這裡,何方眉頭微皺,朱森繼續道,“譬如工匠、農夫,各自出力,耕種勞作。比如軍兵,自當奮身報國。南北販運的商人,不但勞碌奔波,更要承擔物價貴賤。哪怕是買賣證信堂的券票的人,那也的‘火中取栗’,這一個‘取’字,他是逃不掉的。而食租者,其精髓就,坐食。一個兩個,尚不為患。可是我大宋天下,上上下下,坐食者何止千萬。朝堂之上,屍位素餐;軍營之中,寄名空餉;上行下效,不但朝廷如此,大戶裡邊,管家、各種管事,奶媽,大丫鬟,也劃出各種利益以自肥,蠅營狗苟,如同蛀蟲,每天都在掏空主家;小戶裡麵,也不免出幾個閒漢懶婦,好逸惡勞,連累親戚。放眼望去,我大宋成了‘食租之世’,人人以坐食獲利為榮,滿大街都是無所謂更無所為的行屍走肉。號稱人口十倍於遼夏之和,實則大多是枯骨僵屍。外麵支這空架子,人人皆說與我無關,遼人不來則罷,一來立刻灰飛煙滅,人人又說與我何辜?豈不荒謬絕倫?!”

朱森越講越是激憤,台下卻寂寂無聲,良久,方才有人問道:“先生還未回答,南渡之後,為何又好了?西朝百年下來,怎麼又沒有和我朝一樣?”

朱森聞言,目光炯炯,朝人群中看去,那人卻縮了脖子不再出聲。

朱森找不出是哪位再問,便徑自答道:“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南渡之後,天下大勢,已是大爭之世。外有遼夏交侵,不能坐以待斃。內裡更是應接不暇,朝堂大禮議,爭正統,爭權位,州縣時時刻刻有學政之爭,就連一個廩生的位子,都要爭鬥方能保得住。哪裡還容得人坐食。一樣的道理,上行下效,上麵的人要爭,就容不得下麵的人坐食‘租子’。一層催著一層如陀螺一般,你想當行屍走肉,就會被向上爬的人被推到一邊去了。此事無關正邪,試問那亂臣曹迪,敢讓他底下的將官寄名吃空嗎?所以,南渡以來,我朝的土地、人口雖然比從前大大不如,可是乾事的人,卻比從前多了數倍不止,是以能動用的國力反而勝過從前,大勢上能與遼夏勘勘相抵。”

“那夏國呢?”又有人問道。

“夏國的情形,我知道也不很確切,知之為知之……..”朱森停頓了一刻,微微回想起某個友人來信中的情形,“不過,大概分說一下吧。你等可知道,夏國號稱皇帝與軍士共治,以軍為吏的國策吧?”眾書生皆點頭,宋遼夏三國相爭,對彼此的國策還是大致了解的。朱森也點點頭,悠然道,“故人曾告我言,夏國以軍為吏,軍士除了習武備戰之外,更料理民政,軍士麾下的蔭戶若有糾紛,三十鞭以下小懲,軍士可依國法徑自行之。若是軍士之間的蔭戶起了紛爭,於情於理於法難以斷明,各自兩邊軍士又不能商量一致,便由軍士之間比武決勝負。類似如此,夏國民間,爭水以戰,爭地以戰,爭女以戰,爭訟以戰,皆仰賴軍士。雖然關西朝廷明令,軍士間賭鬥隻用木兵,圓頭箭,每年因此而受傷的軍士都數以百計,失手喪命的也不鮮見。你等覺得,此種情形之下,夏國國內還容得下坐食之人嗎?”

“學生等明白了。”楊秀連忙道,伸手想讓朱森坐下。

“朱山長,”這時,台子底下卻又有一人問道:“子龍先生亦如是說嗎?”

“吳子龍?”朱森與何方皆是一愣。二人瞬間後方才醒起來,不免臉色黯然。

“子龍—先生,”朱森的喉頭如哽,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回答,“自有他的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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