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間,襄平城易手。
天色微明時,城中喧嘩漸歇,孫權大步直入遼東侯府,先不入正堂。
他站在正堂的階前,挽著公孫恭的手臂,先請他認一認公孫淵的屍身。
公孫淵以利刃刺喉而死,渾身是血,臉上肌肉扭曲,甚是駭人。公孫恭竭力提起精神,看了看,輕聲歎道:“是,這正是文懿。文懿的性子雄武剛強,本該是我公孫氏……”
不待他說完,孫權揮一揮手:“將屍體拖出去,梟首示眾。及其家人、子女,皆斬。”
數十名甲士齊聲暴吼:“是!”
公孫恭渾身發抖,想要說什麼,孫權又問蔣欽:“城中不服之人,可都處置了?”
蔣欽乃是早年隨孫策下江東的宿將,在如今的江東諸將中資曆極深,僅次於韓當。這幾年他身體不好,常常臥榻不起,故而孫權以他為護軍,典領辭訟。此番江東全力以向遼東,蔣欽深知這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遂帶病跟從,還親自領兵攻城。
聽得孫權訊問,蔣欽出列道:“啟稟吳侯,不肯降服的,都伯、曲長以上,遼東侯府下屬文武官吏,是我親自監斬;曲長以下士卒、小吏,也都悉數斬殺。”
“嗯。”孫權滿意地點點頭,又問:“殺了多少人?”
“不計入城時廝殺的戰果,入城以後,搜捕都伯、曲長以上及文武吏員,計有四十三人。曲長以下尋常士卒,計有一千二百五十九人。一千三百零二顆腦袋,都已經掛上了城頭,屍體棄置城外荒郊。另外,潘璋將軍來報,他攔截到了城中東胡各部試圖逃散之人二百餘,其中有半數狂悖無禮,胡言亂語,他直接殺了,以懾服其餘。”
“好,好,非常好。”孫權撫掌而笑。
他轉而又問:“既然不服之人都已處置,降伏之人呢?惠恕,你將他們安置得如何?”
輔義中郎將張溫閃身出列:“啟稟將軍,城中降伏之人,以將軍王建、城門校尉韓起、參軍郭昕、司馬畢盛為首,他們並已召集城中官吏、將卒兩千餘人,和此前協助我軍的宿舒校尉一起,此時正往遼東侯府來,懇請拜見將軍。”
“既如此……”孫權微笑道:“公孫將軍,你我一同接見他們,示以諸事底定,再厚厚地賞賜這些忠臣誌士,你看可好?”
公孫恭不答。
孫權皺了皺眉,又問:“公孫將軍?”
公孫恭聽聞江東軍直接斬殺不服者千餘,已然兩股顫栗,好似立足不穩;待到孫權喝問,他麵色慘白,全無一絲血色:“孫,孫將軍你說什麼?”
“我說,你我二人一起接見襄平城中的忠臣誌士,可好?”
公孫恭苦笑搖頭:“不敢,不敢。”
孫權見他被嚇得狠了,待要勸慰幾句,卻聽公孫恭道:“孫將軍,我聽說,江東氣候比遼東要溫和,是麼?”
“那是自然。”
公孫恭沉默良久,低聲道:“孫將軍,我的身體久病虛弱,想去江東居住,不知你能允可麼?”
孫權失笑:“那自然是好的。哈哈,公孫將軍,我定遣人為你營建府第,使你在江東住的舒適……”
公孫恭打斷了孫權的話:“我想今日就走。”
“什麼?”
公孫恭竭力正視孫權,深深吸了口氣:“遼東諸事,有孫車騎在,我很放心。我身體不豫,亟需休養,所以,我想今日就走,嗯,帶著妻子家眷,皆去江東。”
穀/span孫權與部屬們快速交換眼神,隨即嗬嗬笑了:“也好,也好。公孫將軍的身體要緊。”
他指了指身邊一名將軍、一名近侍:“公孫將軍,這是我的部下揚威將軍孫奐,這是我的侍從首領穀利。我讓他們兩人安排足下的江東之行,並保障足下的安全……你看這樣可好?”
“很好。”
“那就帶公孫將軍下去吧!”孫權揮手示意。
孫奐按著腰刀,站到公孫恭的身邊。穀利客氣地道:“公孫將軍請。”
公孫恭神色木然,隨著兩人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看看他熟悉萬分的議事大廳。
孫權站在正廳階前,看著公孫恭的身影消失在某處走廊後頭。他聽到空中有鳴叫聲掠過,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定神看去,原來是一隻在院中大樹築巢的大鳥,振翅飛騰而起,直入雲端。
孫權回身,向廳堂內去。
古語雲,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如今一場翻覆的劇情已然結束,贏得勝利的,必然是有備而來的英雄。亂世縱然到了尾聲,也絕不會容下寬仁、軟弱而無能的首領!
孫權儘力保持著沉靜姿態,其實背對眾將的時候,簡直壓抑不住臉上的狂喜神色。他壓住嗓門,沉聲道:“那些在外頭等著的人,讓他們進來吧!讓他們見見遼東的新主人!”
眾將一齊躬身道:“遵命!”
其後旬月,江東後繼的船隊不斷渡過大海,陸續抵達遼口、遝津。
江東兵馬有了襄平城這個最大的據點,隨即兵分多路,向遼陽、平郭、安市、新昌等各處攻去。
既然有了襄平城這個先例,襄平城裡上演的情節,也在其餘各地一一上演。無非打著公孫恭的旗號招降,再動用城中的內線,厚賜金帛收買守將,若都不成功,再揮軍攻打。
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待到月底,遼東諸郡皆平。
江東禁戢軍士剽掠,又任命各地縣令、長數十人,派遣亭長、捕盜等基層吏員上千人分布各地,直領地方政務,於是民皆安堵,仿佛不知已換了新主。
公孫氏雄踞遼東數十年,帶甲數萬,軍民數十萬,覆壓海東盛國、強族不知凡幾。以紙麵上的實力來說,公孫氏較之於僻處小半個揚州的江東孫氏一點不差。然而江東猝然起兵鯨吞,旬月之內便掃蕩千裡疆域,取而代之。何以如此?
數十年天下板蕩,宇內豪傑競起。多少勢力在亂世中奮然割據,為一方之雄。這些勢力中人,既能得逞一時,便非庸才,其麾下文武也或有超群之勇,或有非凡之智。然而一旦試圖參予逐鹿,絕大多數人的勢力旋起旋滅。何以如此?
看曹劉孫三家,便能知曉其中緣故。
如曹操、劉備、孫權這樣的雄主,哪怕勢力尚在弱小,就重視厘清製度規矩,依律計分,以建幕府。如荀彧之於曹操,諸葛亮之於劉備,二張之於孫權,都在這方麵作出的特殊的貢獻。
因為製度完善,體例分明,所以才能攬天下智、力之士,使居此職者稱此才,上下合宜。因為製度完善,體例分明,所以疆域愈廣闊,對地方的掌控愈深,能動員的力量愈大,政權中文武部屬的向心力愈強。
三家之中,江東政權素來鬆散。這是因為江東士人的地方勢力太強,與中樞隱約抗衡的緣故。可就算是鬆散的江東政權,終究也曾經是天下鼎足之一,是按照帝王之業來配置幕府的強權!其體例完備之政,號令嚴明之軍,哪怕不如當年,怎也比沐猴而冠的遼東公孫氏勝出十倍百倍!
雖然此前孫氏與曹劉爭衡不利,幾度受挫,但孫權始終竭儘江東四郡的人力物力,維持著龐大而精密的軍政體係。
他忍辱負重數年,就為了等待一個機會。
當曹魏和成都的漢室都忙於梳理內部,一時無暇擴張的時候,孫權的機會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