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越過靈渠以後,就不斷地分散往各營的駐地。
羅阿憚寧所屬的兵力,跟隨船隊直接抵達蒼梧以後,轉至留守交州的大將郭竟轄下,由郭竟所部的軍吏直接帶領,分從各條道路向西行進。
伏先生已經聽說了,這位郭竟將軍乃是左將軍雷遠的臂膀,早在淮南是就追隨雷遠,無數次出生入死。他坐鎮合浦,實際上以代理人的身份掌控交州西部諸郡,驅使蠻夷部落如走狗,好幾次打過深入天南的滅國之戰,權勢驚人。
他又注意到,羅阿憚寧與郭竟麾下的軍吏似乎非常熟悉,全無尋常將士麵對將軍屬吏的謹慎肅然之態。看來,這位越人戰士另有特殊身份,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武夫。
羅阿憚寧此前因功被擢為曲長,領有兩百人。但這兩百人都是戰場上臨時劃撥,到了蒼梧以後,立即被打散。要經過約莫半年的重遍,羅阿憚寧才會在合浦接收真正屬於他的一曲將士。
於是羅阿憚寧便與羅柯帶著自家族人,跟隨軍吏乘坐舟船,沿著鬱水上行。他們預計在大藤峽附近登岸,再沿陸路翻山越嶺,直抵合浦。
有意思的是,他們乘坐的竟非交州官船,而是廉水畔遇蛇部落專門拍來迎接酋長之子的大船。
負責帶領這艘大船的,乃是羅阿憚寧的長姊阿蠻。
阿蠻雖係女流,身材卻比伏先生高一個頭,胳臂比他的腰還粗,肩膀上頭能跑馬。她與羅阿憚寧一樣,也用青紫色的塗料紋麵,並把整排牙齒都削成尖的。她項髻徒跣,以布貫頭,極有活力地在大船上呼喝奔走,向著自家的部屬叫嚷。
有時候需要撐篙,阿蠻便與羅阿憚寧一齊奮力,探出的臂膀上筋肉賁起。
隨船走了半日,伏先生才打探明白。原來交州蠻夷百萬,軍府再怎麼實力強盛,畢竟不能與之一直消耗下去。所以近年來,一直采取既拉又打的策略。
羅阿憚寧和羅柯等人所屬的遇蛇部,便是廉水旁與漢家格外親近的部族。近年來郭竟代表軍府全力扶植他們,並利用他們的武力來壓製深山惡水中果罹、須同、塗蠻、申齒等強硬拒絕漢化的族群。
因為遇蛇部得到郭竟的看中,而遇蛇部族長之子又北上參戰,立功而還的關係,軍府大概提前渲染過羅阿憚寧的功績和所受獎賞。
船隻沿著鬱水行駛才半天,已經三次被兩岸之人截停。
一次是猛陵縣的漢家鎮將出麵,這鎮將乃是丁奉的下屬,據說聽聞羅阿憚寧還會升官,特意來結個善緣。
還有兩次,都是深山中的的蠻部出麵喊停船隻。
無論蠻部、雒越還是俚僚之屬,能夠被允許在蒼梧郡周邊生活的,都是敬畏軍府且較恭順的部族。而他們又普遍熱情好客,於是每次喊停船隻,都拿出自家部落裡的好物,載歌載舞的款待。
伏先生再三求饒,也免不了被灌入了清涼鼻飲。他幾乎被嗆咳得欲仙欲死,而蠻夷們則圍著他哈哈大笑,拍著他的後背替他舒緩氣息。
另外使伏先生覺得不適應的,就是常有蠻夷部族的勇士提出,要與羅阿憚寧比試武藝,而羅阿憚寧居然同意了,連續比試了四次,每次都差點見了血。
原來交州蠻夷畢竟凶暴,千百年來都習慣了彼此殘酷廝殺爭鬥,甚至有諸如剝皮、獵頭等可怕習俗。左將軍雷遠為了交州穩定,專門向各部頒令,若部族之間有紛爭、有不服,都可以通過決鬥或比武來解決。
決鬥分生死,比武分勝負,結果一出,兩邊都不可反悔。
這道命令,近來漸漸被交州治下的部落接受。此刻好些人來找羅阿憚寧比試,便是妒忌他能得漢家賞賜,受任漢家官職的緣故。蠻夷們或許覺得,若能通過比武贏了羅阿憚寧,自家也能得賞賜,受官職。
這種想法,甚是荒唐無稽。但這種妒忌,本身就會轉為無數部落力求漢化的動力。而這種決鬥或比武,必須有左將軍府的軍吏在場仲裁,又強化了漢家軍府高居部落之上的地位。
左將軍府以武力為基礎,進而推進的漢家秩序,正慢慢深入交州人心。不服從或者敢於對抗的部落,則終將逐步衰弱,被迫從他們的祖居之地離開,遷徙到更南方大海儘頭的無儘密林之中。
想到這裡,伏先生不禁微微頷首。
他再怎麼久處深宮,畢竟身邊曾有漢臣簇擁,與曹公勾心鬥角了數十年,雖乏手段,卻不缺基本的眼光和見識。
很顯然,交州軍府對蠻部的滲透從無停歇,而羅阿憚寧的遇蛇部落,正是最得軍府信賴,被當做標杆的部落之一。
羅阿憚寧缺乏漢人的政治素養,看不明白。可伏先生卻知道,從羅阿憚寧立功受賞而返的這一刻起,他在交州的地位就不同了。軍府一定會重用他,獎賞他。
而他心心念念了許久,總是擔心自己配不上的那門親事,也一定會如願以償。至於問名、納采之類的漢家習俗,其實都是小事。
這廝長得雖然醜陋,性格卻很純樸。想來,會是亂世中的佳偶吧。
想到這裡,伏先生覺得自己被強灌鼻飲的痛楚消散了些。他扶著船舷起身,待要到後艙去,但見那郭竟將軍的下屬軍吏,正小心翼翼地把此前四次比武的結果登記謄抄在一份文書上。
他視線稍稍掠過,便見那軍吏所寫的文字,很多都是缺筆少劃的,有些字一時竟不認識。
“這是……這是什麼字?”他忍不住問道。
那軍吏解釋道:“我交州的地方吏員,許多都是由退伍的老卒擔任。老卒們雖然忠誠,卻未免粗鄙,絕大多數人都不識字,根本無以承擔事務。所以雷將軍專設了學校,又令文士巡回各地,傳授吏員們讀寫和數算的本領。不過,有些字還是太繁瑣了,將士們自相傳授背誦的時候,難免刪繁就簡,抓住機會就缺個一筆兩筆,隻求大概認得出原來的意思即可……”
“原來如此。”伏先生不禁伸出手,照著那軍吏的筆跡比劃兩下。
軍吏笑了起來:“這種缺筆字,不能用於正式的公文,但日常使用,倒也無可無不可。伏先生,你莫要笑話我們。”
“哪裡,哪裡。豈敢,豈敢。”
“適才聽說,伏先生寫得一手好字。足下若有暇,能替我重新寫一份麼?”
“我看,這缺筆字就很好,寫得也好。不過,若需要幫忙謄寫,我自然是願意的。”
“那可太好了。請,請坐。”
正待落座,忽聽得岸上尚未散去的漢蠻各部上千人,人人踴躍,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喊。
伏先生心中有鬼,頓時墜筆失色:“怎麼了?”
那軍吏顧不上伏先生,箭步站到船頭看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指著岸上笑道:“那是雷將軍一行人!聽說雷將軍回到蒼梧以後,立即就安排巡行郡縣,為將士們頒發賞賜,並彰顯漢家威儀。想來是巡行的路線,恰好經過鬱水!哈哈,本以為要回到合浦郡才能見到將軍,今日我真是運氣!”
“哦?”伏先生往船頭走了幾步。
他雖在交州軍中棲身數月,卻還沒見過雷遠。
此時陽光之下,紅旗颯颯招展,一隊精甲騎士魚貫而行,甲葉猶如金鱗抖擻,高舉的槍戈如鋼鐵密林。隨從威嚴如此,主將呢?伏先生將視線前移,卻見一名輕袍緩帶、腰懸長劍的將軍走在隊列最前,毫不避忌地直入漢蠻百姓的隊列中,顧盼左右,帶笑說著什麼,有時候還探手與人擊掌。
久聞這雷遠乃是漢中王麾下屈指可數的大將。十載以來,他戰無不勝,屢破強敵,威名遠揚。伏先生早年在深宮中,還曾聽聞他是淮南賊寇出身,想像中此人乃是一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雄偉莽漢。
此時看來,這將軍卻並不顯得威儀出眾,全不似勇猛武人相貌?
“那便是左將軍雷遠麼?”伏先生忍不住問道。
船上許多人都在向著岸邊歡呼,一時間沒人理會他。
而羅阿憚寧的長姊阿蠻揪著羅阿憚寧,在船尾指指點點:“羅阿憚寧,你看!你看雷將軍身邊那條大漢!真是威武!”
“哦,那是雷將軍的近衛首領叱李寧塔,是個五溪蠻子。他認得我,還請我吃過餅呢!”
阿蠻盯著叱李寧塔看個不休,一時不注意口水從嘴角流淌出來,把衣襟都沾濕了。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