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土灰(下)(1 / 1)

漢鼎餘煙 蟹的心 1833 字 1個月前

從鄧塞到鄧城,再到鄧城北麵,荊州軍仍在追亡逐北,人馬奔走呼號之聲震耳欲聾。

但關羽身邊,卻很安靜,仿佛與整片戰場隔絕開來也似。

關羽不動,從騎們便不敢亂說亂動。

從騎們彼此打著眼色,有人偷偷用腳尖去踢周倉,示意他看關羽的手掌,正握緊腰間的長刀刀柄,因為握得極其用力,掌背上的青筋與骨節一同暴綻,幾乎格格有聲。

周倉狠狠地瞪他們一眼,垂下眼瞼,不言不語。

從騎們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後又把殺人的眼光投向立馬於關羽身側的另一人。這人兩鬢花白,滿臉皺紋,看起來很是疲憊,身上戎服不似荊州軍的製式。像是個俘虜,但眾人的眼光投去,卻又仿佛絲毫動搖不了他的篤定神色。

關羽始終按著腰間長刀不放。

當他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穿行於蒹葭,登上了那艘快船,雙眼猛然一睜,眼中神芒暴綻。從騎們瞬間激動,以為關羽將要下令動手,但關羽的眼睛很快又眯縫了起來,沒有後繼的動作。

直到船隻解纜啟程向北,關羽稍稍側身,瞥了一眼身旁的疲憊老者:“國讓,我沒想到你說的居然是真話。”

被喚作國讓的,正是曹營南陽太守田豫。而他同時,也是漢中王劉備的舊屬,關羽、張飛、趙雲等人的故交好友。初平元年時,劉備解任高唐縣令,投奔公孫瓚為彆部司馬,當時田豫便托身於劉備,此後多年跟隨劉備轉戰青徐,目睹著劉備從一個私兵首領做到左將軍、豫州牧的傳奇經曆。

然而此時公孫瓚即將敗亡,田豫放不下舉主的安危,猶豫再三後,決定辭彆劉備,奔赴遼西支援。劉備極重田豫之才,遂涕泣與彆曰:“恨不與君共成大事也。”

此後二十載,田豫在北疆立功,劉備等人轉戰南夏,兩方再也沒能重逢。此時相見,卻是關羽身在戰場,而田豫親騎往赴,口稱有機密大事相告。

聽得關羽這般說,田豫笑了笑。

“我與曹子文南下時,已知局勢必將崩壞。當時我與曹子文道,事急矣,他可親騎趕往淯水水口接應魏王,而我,願意來見雲長,憑我這張老臉告訴雲長一個假消息。得了這個假消息,荊州軍的注意力必回牽扯向其它方向,魏王和部下士卒們,便有了一個逃生的間隙。”

“卻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假消息?”關羽問道。

“沒什麼可說的,一些小伎倆罷了。”田豫搖了搖頭。

他撥馬回來,看看暮色蒼茫中奔逃、追逐或跪伏在地哀聲求饒的無數人影:“我策騎奔走到半路就明白,魏王此次敗北,比預料的更慘痛十倍。這樣的敗北,已經動搖國本了。既如此,天下事的發展,就與此前所向完全不同。我能斷定,比起當場擒殺魏王,讓他安然離開,會對玄德公的事業更加有利。所以我決定了,和雲長你說些實話。”

周倉被田豫的安然態度氣得不輕,忍不住“嘿”了一聲。

田豫瞥了周倉一眼,完全不理會。

當年劉備輾轉半個天下,身邊有分量的部屬和故舊,惟有關、張、簡雍和田豫四人。以田豫和漢中王的關係,倒不至於把一個扈從親將放在眼裡。

他揚鞭指了指漸漸遠去的那艘小船:“如此混亂的戰場上,曹子文再有勇力,也很難安全帶出魏王。好在我說的是實話,而雲長也果然高抬貴手,派了馬玉在堤壩以西列陣,看似追擊敗兵,其實卻是在阻止亂兵接近那處藏匿快船之所,對麼?”

這話,就是在暗指關羽曾受曹公厚待,本也不願見他死於戰場了。

關羽都忍不住“嘿”了一聲:“國讓,希望你的道理,真能打動漢中王;希望果然如你所說,縱放此人,比留下他的利益要大得多。否則,我這一仗殺的曹軍名臣大將多了,也不介意再殺一個小小二千石。”

田豫全不在乎關羽的威脅。

他連聲輕笑,笑著笑著,忽又感慨:“漢中王那頭,我自會分說道理。眼前雲長沒有懷疑我的誠意,憑我三言兩語就承擔天大的乾係,縱放了曹操……這天大的情分,我田豫記下了。雲長,多謝!”

關羽不答。

田豫確實是關羽的故交好友,他也確實是才乾得到漢中王盛讚之人,但隻憑他三言兩語,就坐視著曹操離開……這究竟是對是錯?又或者,正如田豫所說,是我自己的心意在動搖?

這沉重的責任壓在關羽的肩上,哪怕以關羽的剛強勇毅,也覺得心神不定,幾至於恍惚。

他忍不住抬手去捋胡須,一不留神用得力氣大了,又捋下來幾莖。

忽然間,他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巍然的身形開始搖晃起來。

耳邊隻聽到周倉等人一起驚呼:“君侯!”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著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劍揮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雙肩,將他壓回艙底的榻上:“父親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幾聲,視線才凝聚到曹彰的臉上:“黃須兒?”

“是,是。”曹彰連聲道:“我們已經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經稍稍離開了戰場!隻要能到宛城收攏敗兵,我們仍有辦法!”

曹操茫然地聽著,忽然問:“子桓呢?”

“什麼?”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來,我有話對他說。”

曹彰的臉色頓時變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攏在榻邊,小心翼翼地道:“兄長正在關中,一時哪裡能來?父王有什麼話,和我說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頭,眼神中,忽然透出幾分淩冽。

曹彰一驚,連忙道:“父王有什麼話,我都會轉告兄長,絕不敢誤事!”

曹操瞪著曹彰看了許久,覺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還記得適才曹彰的口氣,頓時對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無奈。

亂世英雄終將離世,而他們的後裔,究竟有沒有資格繼承事業?

黃須兒的忠誠和勇敢,曹操並無懷疑。可他的忠誠和勇敢,會同樣交托給他的兄長嗎?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長,又願意信任黃須兒的忠誠和勇敢嗎?曹操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當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勢多麼嚴重,能夠為了大局而稍稍退讓麼?曹操還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紹二子相爭之事,會發生在自己麵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兒輩!我要堅持住!

隻是一場敗仗罷了,有甚麼大不了的?當年我在滎陽敗於徐榮之手,不比現在更狼狽?當年陳宮迎呂布入兗州,局麵不比現在更危險?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經曆重重為難,硬生生挺過來的。過去的無數次,我都挺過來了,這一次有什麼不可以?

無需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無需糾結於一戰的失敗,隻要胸中有全局,隻要魏王國的基礎猶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

何況,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裡!朝廷大義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這裡,曹操像是被電流打到了一樣,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時沒聽清楚:“什麼?”

“我說,皇帝在哪裡?”曹操用力大吼,聲音凶惡異常,卻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來時不曾見到皇帝的蹤跡……他不是隨同父王南下的麼?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負責的麼?”曹彰慌亂解釋,越說越是心驚。

過了半晌,他壓低聲音問道:“皇帝沒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氣。

一口氣吐出,像是他體內的精氣神,也隨之消散那樣。他中年時的方形麵龐,這些年本來漸漸變圓,這時候卻忽然肉眼可見地憔悴了,臉色愈來愈蠟黃。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會曹彰。

剛剛鼓起的鬥誌,忽然間又飄飛而散,再也聚不攏了。

這一仗可輸得厲害,皇帝沒了。這一下,連帶著還把朝廷的大義給輸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劉備的手裡……

仔細想來,這一仗從一開始,就有太多的一廂情願。或許,這一仗真不該打?或許真該像是賈詡之流隱約勸說的,應該厚積實力,不求畢其功於一役?

曹操想過謹慎從事,徐徐圖之。如果時間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時間倒退二十年,他的鬥誌絕不會衰竭,哪怕遭受再慘痛的失敗,也敢於咆哮著迎難而上,去粉碎強敵。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體早就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子。歲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體,讓他每天都感覺到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斷摧毀著自己的頭腦,卻沒有辦法阻止。這種老去的疼痛帶來了壓力,帶來了焦慮。而壓力和焦慮折磨著、逼迫著曹操,使他愈來愈擔心時間流逝,擔心自己會把難以應付的強敵留給還不成熟的兒子們。

現在好了,結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敗,都集於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後事會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亂世初起時,無數雄心勃勃的人割據州郡。但他們都不被曹操放在眼裡,因為太多人打著輝煌光彩的旗號,其實隻為了一己私欲。這幫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來,隻有劉備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誌;隻有劉備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掃平天下,還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劉備這廝貌似忠厚,其實腦子裡想的,依然是拿著刀,把腐朽的大漢朝一點點地切割乾淨,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燒了。

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樣麼?

隻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許都,其實是個昏著。隨著愈來愈多的精力投入到與許都朝廷的博弈和對抗,許多事就一點點的難以控製,那些數百年積存的腐肉、那些肮臟的血,也在魏王國蕩漾歡快,而我隻能容忍,隻能引之為同伴。反不如劉備天高海闊,可以放手施為。

罷了,罷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我辦不成什麼了。

難不成,劉備這廝走的路,才是對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後的力氣:“黃須兒,來,聽我說。”

半晌之後,曹彰推開船艙門,走了出來,又將艙門掩上。

扈從小心翼翼地問道:“君侯,大王情況如何?”

風聲呼嘯,船身搖晃起伏。曹彰背靠著艙門慢慢坐倒,垂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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