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近下午,天空浮雲層疊,偏西的太陽在雲間或隱或現。
曹操本部大軍沿淯水東岸迅速行進,已經接近了拒柳堰。因為拒柳堰那裡已經有己方的將士駐守,故而一些幕僚們改任前驅,先往那裡安排布置。
當許褚來通報虎衛們的行進路線時,曹操正在吃點心。雖說頭總在疼,後腦和額頭側麵一下一下地抽筋,可飯總是要吃的。
曹操急於揮軍圍攻關羽,南下時未攜自家的侍女、膳夫、樂師、醫官等。到這時候便覺得軍中的條件畢竟有限,飲食上頭,很不如意。
中午時他就胃口不好,但這會兒卻覺得餓,於是便帶著領著武衛們停在路邊,吃些簡單粥餅墊墊肚子。
他在泥地上支起床榻,身前點著篝火、煮起一鍋熱粥,火堆上飄飛起星星點點的灰燼,帶著蒸騰的熱氣,仿佛帶走了空氣中不褪的陰冷。可他依然忍不住打了兩個哆嗦。
於是十餘名侍從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有的為他披上外袍,有的奉上烘乾的布巾,有的殷勤往篝火裡添加木柴。這些人在曹操的眼前晃來晃去,更使曹操厭煩。他揮了揮手,所有人忽連忙退後,躲到他看不見的角落去了。
那種陰冷感覺,並非來自於真實的氣候,而發源於心理的感受;是因為這一路南下所見,無數將士的屍體僵臥,連綿不絕向前延展;那都是沒於水勢的將士,是曹操謀劃失敗的結果;每一具屍體,都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咒罵。
甚至就在此刻,在曹操踞坐飲食時的視線範圍內,他都可以看到某處灌木後頭的屍體。
以魏王之尊,行走坐臥所到之處,都有人提前收拾準備,本不該出現這種礙眼的情形,不過,這一片正是瀴水與淯水交彙處,上遊衝下來的無數樹木淤泥、層層疊疊堆積,很難處置。
這具屍體恰好被水勢衝進了灌木密集處,後來又遭到野狗之類的動物撕咬咀嚼,所以不完整了,隻剩下半個頭顱、胸膛和一條臂膀。所以侍從們沒有注意到吧。
曹操眯著眼睛,凝視著那頭顱。
頭顱的麵皮被撕扯掉了,應該是眼睛的地方,隻剩下兩個黑黑的窟窿與白森森的骨頭。
曹操的心臟猛跳了跳,隨即他自失一笑。
死人,曹操並不畏懼。他戎馬一生,見過的死人多了。當年黃巾亂起、中原板蕩,死人在平原上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後來人經過,踏著被野獸嚼爛了又腐朽的骨骼,發出格格的碎裂聲……那不比眼前場景更駭人麼?
戰爭本就如此殘酷,為了最終的勝利,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旬月前曹操知道自己水攻之策失敗後,曾經暴怒,還連著殺了數名不會看眼色的侍者、仆婢。後來襄陽失守,樂進、滿寵等人失陷,更使得曹操幾欲發狂。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最終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而勝利的機會始終都在,隻看己方能不能把握。
關羽再怎麼強橫,終究麾下不過三四萬人。他們愈是往北,要分兵控製的區域愈多,其兵力要管控俘虜、運送糧秣,能夠用於前敵的,則越來越少。
然而關羽又從來都剛強高矜。年輕時他在戰場上,便是遇強不退,絕不甘心主動放棄的人,如今這性子似乎還變本加厲了。
既然關羽選擇繼續乘勝再戰,繼續進攻,便等若主動選擇了敗局。己軍隻要能正麵擊潰關羽,便能苦儘甘來。甚至,如果能在戰場上格殺關羽,那就等若斬斷了劉備的臂膀,等若自己贏得了爭奪天下的最終勝利!
唉,可惜了雲長。
昨晚決定親臨前敵,必取關羽之後,曹操一直在想著關羽。
曹操和關羽很熟悉,他自己覺得,兩人還算得上不錯的朋友。關羽曾經兵敗被俘,為曹操效力半年多,那半年裡,曹操從來沒有把關羽當做純粹的下屬,也當做值得尊重的人。
關羽那種慷慨磊落的性格,正是曹操年輕時曾經有過,卻隨著地位漸高,不得不壓抑、放棄的。關羽縱馬橫刀、任性豪俠的風姿,其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壯舉,也正是曹操年輕時竭力模仿過,現在卻愈來愈少看到的。
可惜了,關羽這樣的人,為什麼非要跟隨劉備?
可惜了,這一戰一定要打敗關羽。
排除一切乾擾,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打敗關羽。最好能殺了關羽!
曹操轉過身,眺望著西麵的鄧塞。洪水過後,淯水突破了河床,形成了四五條平行的河道同時向南,河麵加起來足有數十丈寬。風一吹卷,即有白浪層疊湧起。
白浪的儘頭,便是鄧塞了。
關羽就在那裡。明日,將在那裡決勝負。
“留一隊人在此,修建浮橋,以備作戰所用。”
不知從哪裡出現的文官躬身道:“是。”
曹操將碗裡的稀粥咕咚咚喝了,起身道:“備車,我們出發。”
車駕沿著瀴水北岸一直往東。
走了約莫十餘裡,眼看快到了拒柳堰,武牙將軍曹泰來見。
曹操其實沒什麼心思接見下屬。但曹泰是曹仁的長子,曹操的從侄兒,本身也是曹氏親族將校中較具才略的,若不接見,未免不近人情。
曹泰身著耀目鎧甲,外披鮮豔錦袍,腰纏金釘皮帶,打扮得很精神。
他快步趕來拜見,行禮之後,便策馬跟在曹操的車駕之側,便滔滔不絕地講述己軍擊退交州軍的經過。曹操心裡明白,交州軍之所以退走,是因為朱靈所部痛擊了交州重將賀鬆的緣故,但放在曹泰的嘴裡,卻好像功勞都是曹休、曹泰兩人所立的一般。
夏侯曹氏的年輕一代,多半都有些膏粱子弟的毛病,畢竟靠父蔭而官運亨通,與身當鋒鏑殺出來的武人終究不大一樣。曹操心裡隱約歎息,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說幾句。
車駕慢慢往拒柳堰裡走,進了轅門,又深入道路。道路不寬,車駕走得不快。道路兩旁的無數將士一一跪伏,恭迎魏王。車駕所過之處,一麵麵大纛、令幡、牙旗、旌旗紛紛就位高舉,彰顯威嚴。
曹泰仍在敘說。
自從曹仁戰死,曹泰繼承家業,經營不易。他也不是那種日常能拜見魏王的重將,所以難得有機會,格外不願放過。
曹操忽然舉手示意。
車駕立即停下。
曹泰吃了一驚,話語這才停歇。
曹操手扶車轅,厲聲喝問:“你是說,交州軍從前日開始,再也不敢與你們交戰?那不就是說,這兩日裡,你們沒有掌握交州軍的蹤跡?此前軍報上,為何不報?”
曹泰的額頭猛然冒汗。
話是沒錯,但他不知道魏王為何忽然不滿,隻能連忙解釋道:“此前旬月,兩軍始終糾纏搏戰。但交州軍的兵力過於分散了,不是我們的對手。故而彼輩且戰且退,顯然有退往綠林山中的意思。我們已經往山間加派了斥候……”
說到這裡,隻見曹操的臉色更加難看。曹泰不知所措地道:“我以為,不不,我和文烈將軍都以為,這幾日裡,他們迫於我軍的威勢,或者躲在山裡,或者試圖再往東南,通過雲夢澤撤走……大王,至多明日,我們一定揪出他們,將他們……”
曹操喃喃地罵了一句。
曹泰沒聽明白,湊近了問道:“大王?”
曹操左右看看,隨手抓了把長劍,握著劍柄,用劍鞘打在曹泰的脖頸上。
這一下用力好重,曹泰的兜鍪被打得嗡嗡作響,整個人都差點落馬。
“蠢貨!”曹操大聲怒斥:“你和曹文烈,都是蠢貨!那交州雷遠擁兵數萬,與關羽並為劉備的羽翼,關羽尚在攻伐,交州軍豈會不戰而退?那雷遠本身也是善戰之將,曾領數千人橫行江淮,怎麼可能怕了你們兩個?他一定有什麼圖謀!”
說到這裡,他悚然心驚,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始終沒有注意到的關鍵點。
關羽畢竟是精通兵法的名將,是無數次以少勝多,才贏來萬人敵的名聲!他為什麼會如此冒險?為什麼非要再已經取得襄陽的情況下,繼續北上求戰?這是在誘敵!
他們一定有什麼圖謀,而且是和大局相關,和交州軍相關的重大圖謀!
而且,能讓關羽冒如此風險的,一定是個極關鍵的、極有意義的圖謀!
曹操渾身發冷。
他將長劍連鞘投在曹泰的臉上,大聲喊道:“劉曄!劉曄何在!”
劉曄從後頭慌忙趕到:“屬下在。”
“拒柳堰周邊敵情如何?可曾分遣人手,詳細查探?”
劉曄愣了愣:“拒柳堰周邊?這附近素來沒有敵軍出沒,兼且此地乃是文烈將軍負責的區域,並非……”
那就真麻煩了!
曹操又罵了一句。
他反複查看過的、荊襄附近的地形,像是一幅幅輿圖那樣從腦海中閃過。有個念頭愈來愈清晰。大量的汗從他的軀體和四肢一齊冒出來,瞬間將衣袍都浸透了。濕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緊貼皮膚,讓他感覺愈發寒冷。
他環顧身邊,想找個什麼東西去砸劉曄。正忙亂間,忽聽得拒柳堰南麵,被己方重重營地和旗幟阻礙住視線的方向,傳來仿佛滾雷的聲響。腳下的地麵開始發出輕微的抖動,讓不少將士頓生狐疑。有些機敏的老卒開始繃緊身體,警惕地朝那個方向眺望。
劉曄這樣的文人還全無所知。他湊近過來,殷勤問道:“大王,可有什麼不妥?”
曹操猛地將他推開。
這個年過六旬的肥胖老者跳下車駕,從部下手裡奪了一支短戟,同時高聲叫喊道:“仲康!仲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