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眼中神芒一閃。
他凝視著襄陽城的方向,看到濃煙升騰,廝殺之聲四起,隨即萬山方向軍旗獵獵,己軍開始突入城池。
距離稍遠了些,看不清具體的廝殺情形,但關羽能感覺到混亂在不斷蔓延。戰場錘煉出來的敏銳嗅覺告訴他,城池中原先一直保持著的,那種堅定如一的狀態,已經在分崩離析。
於是關羽確定,襄陽的金城湯池,至此已然不足為憑。這座堅城的命運,已在荊州軍的掌握之中了!
他轉過身來,慨然道:“廖化和馬玉辦成了!哈哈,真是不易啊。”
哪怕關羽數十年戎馬生涯,無數次地攻城掠地、衝殺破敵,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輝煌戰績。如果以天下為棋局,奪取了襄陽,便等若是投下了足以催生棋局勝負的一子。這一子影響的,不止棋局的某一角、某一邊,而是整個大局!
關羽的麵色本來甚紅,這時候故作平靜地說了兩句,隨即一陣熱血上湧,臉色愈發紅得厲害。
他眯著眼睛,略微掃視身邊諸將。
這一仗,說得好聽點,叫作兵行險著,說得不好聽點,簡直有幾分碰運氣。而諸將縱有千萬分的勇力,隻能在外觀望等待,再沉穩的人也難免不安。
之前滿寵果然領兵出城,使得所有人一陣寬慰,可他們想到後繼的占據,寬慰又變成了緊張。關羽身邊至少四五人,都已經滿身滿臉的汗水,戎袍濕透了,自己卻恍如不覺。
直到此時。
楊儀狂喜大叫,周倉奮臂高呼,史郃、吳碭、曾夏、士仁等將揮刀劍跳躍,更有許多將士腳跺地麵,高舉槍戈,搖曳軍旗。
這樣的動作,必然使得這支鳳凰山頂的小部隊被曹軍所偵知。但這時候,誰也不在乎。
自從樂進病重,這幾年來襄陽曹軍已經失去了主動出擊的能力。他們之所以還能與荊州軍抗衡,所恃隻是襄陽堅城。如今襄陽既將易手,這些久經沙場的武人誰會在乎滿寵呢?
這些將士們當中,有很多就是襄陽人,拿下襄陽,對他們來說具有極大的象征意義。
如楊儀這樣的文士,笑著叫著,忽然就大哭起來。這位荊州名士當年在曹氏麾下為荊州刺史主簿,隨後兵敗被俘,被迫轉投劉氏。在這個過程中,有諸多曲折,楊氏宗族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楊儀便難免他的糾結和壓力。但隻要拿下襄陽,很多壓力便就此緩解,而楊儀也就能告慰他的宗族和親眷了。
眼看著將士們的激動情緒,關羽慢慢地調勻呼吸,捋著頜下飄拂長須,保持著自身的冷峻傲然之態。忽覺下巴一痛,原來手上用力大了些,竟將珍愛的胡須揪下來兩莖。
關羽到了這個年紀,氣血漸不如盛時。往常光亮豐潤的胡須,近來有些變得細軟,還有些開始泛出灰白的顏色。所以關羽專門找了名醫,定製了油膏來日日塗抹養護。孰料今日忽然折損一部,簡直叫人痛徹心扉。
他捏著兩莖胡須,痛惜地看了看,最終麵色自如地將之揣在袍袖中,隨即手往下壓,示意諸將安靜。
“城中戰事正酣,還沒到慶祝的時候。”他環視眾人,隨即又沉聲道:“周倉,舉旗!現在可以出兵,留住滿寵了!”
周倉依令舉旗,各處伏兵一時俱起,殺聲震天。
與此同時,襄陽城中的亂局已到了無法遏製的程度。
那名自稱曹軍都尉馬石的,自然便是關羽麾下的親將馬玉,他率領本部近千死士橫衝直撞,立時攻破了武庫,又分兵往西城去打開了城門,接應關平所部入城。
而廖化這時也從各處裡坊聚攏了兩百多人,各持刀槍,迅即挾裹百姓,到處攻掠曹軍的軍營,於路殺人放火。
他那裡來的人手?
這就不得不說,這就是豪門大戶的麻煩所在。這些地方勢力自家有自家的武力,卻又不完全在守城將領的掌控之下。
當年江陵城便是因為部分荊州士族反水,導致城門易手,江東之軍突入。那一次吃虧太狠,所以關羽後來一方麵竭力控製自己治下的宗族勢力,另一方麵則竭儘全力地招引襄樊兩地之人,以圖後用。
過去幾年荊州方麵向北方的滲透,已經達到了相當可怕的程度。廖化本身是襄陽中廬人,是本地的大族。他以武人身份出任關羽的主簿,其實主要的工作並非日常照應筆墨,而在協助楊儀,代表關羽聯絡襄、樊一帶的地方勢力。
有荊州的財力支撐,有商隊往來帶來的便利,再有荊州人在南北兩方全然不同的政治、經濟地位對比,廖化在當地的影響力擴展的厲害。
他這個身在江陵的主簿,早就和襄陽城中的許多人熟識了。甚至“廖淳”這個身份,本就是當年荊州豪商宋琬往來襄陽時,提前預備下的。通常扮演這個身份的,乃是宋琬部下的一個精乾護衛首領,喚作馬甲。
這種情況下,廖化偽裝成曹軍都伯順水進入襄陽,立刻就找機會覓得自家熟悉的舊人。這其中,還有一個乃是襄陽守軍的司馬。
接著事情就好辦了,幾個官職承諾出去,便把他們收買過來。一方麵證明了廖化的身份,另一方麵那幾人則暗中集結家中的僮仆部曲。
本來,這幾人還抱著事有不諧則把廖化賣出去的想法。然則眼下滿寵所部在外遇敵,而荊州軍大舉進城了,他們哪還會動搖?
廖化吆喝一聲,他們便儘起人手,隨同衝殺。
關平所部,已經占了西門,正直接向東,意圖攻取東門,堵死滿寵所部撤退的道路。隨著他們的行進,越來越多的人大叫大嚷,都道:“關將軍入城了!關將軍入城了!”
入城的確實是關將軍,隻不過是關平而非關羽。
但此時假關羽的威風,正是恰到好處。
就在廖化的視線中,便有將校臉色煞白,渾不顧上司的吆喝摧戰,抱頭鼠竄。
廖化乘機往前猛攻。
這時候,他正帶人衝向城池西北麵,諸多守城軍將和文武大員的府邸所在。
廖化等人來勢猛惡,而各處裡坊間也陸續有反應過來的私兵徒附,手持刀槍出來阻攔。
就在高聳的坊牆之間,數百人混戰一團,鮮血四濺,染紅了地麵的淤泥,甚至使得淤泥被血水衝刷,再度流動。
這數百人,彼此很多都是認識的熟人。但因為各自族長、宗主的不同選擇,又不得不彼此廝殺。隻是,雙方的士氣到底不在同一水平,荊州軍多日的攻城,已經給襄陽守軍造成的極大的傷亡,此時眾人都道關羽已經進城,將士們皆道大局已定,愈來愈乏鬥誌。
哪怕一些宗族專門豢養的劍客、刀客,也開始丟盔卸甲而走。
廖化乘勢猛衝,所到之處,耳聞遠近喊叫失措,眼看遍地敗兵。
幾乎就在瞬間,便到了兵敗如山倒的時候。
廖化催兵繼續前進。
轉過一個街角,正撞見一名身著戎服的矮小老者,栽倒地上。這老者乾癟的身上、臉上、花白胡須上都遍布泥濘,大概是剛才被逃亡的士卒們撞擊踏過。但他仍努力從遍布泥水和血水的泥塘裡爬起來。
分明身上武器都沒了,頭盔也掉了,甚至戎服衣襟都破開,露出沾滿泥水血汙的胸膛,瘦得可以看到一根根突出的肋骨。甚至當他站起的時候,身體晃晃悠悠,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這樣的老兒,明擺著已然病入膏肓,不用廝殺恐怕也沒幾天可活了。可他握著雙拳,對著廖化怒視,眼裡仿佛要噴出火來。
廖化覺得這老者有些麵熟。但他忙著領兵前進,並無意為難這等老邁之人,於是略止住腳步,沉聲道:“老兒,曹軍敗了!你這年紀,趕緊回家吧,免得死在外頭,身首異處!”
老者怒吼一聲,跌跌撞撞地向廖化衝來。
廖化冷笑著拔刀相迎。待要揮砍,老者猝然倒地,沒了聲息。
廖化搖了搖頭,待要繼續前行,隻見身邊幾名豪族部曲首領忽然聚攏過來,看自己的眼神古怪。
“怎麼了?有什麼不妥?”
那幾人彼此對視一眼,直接在泥濘中拜倒:“恭喜!賀喜!廖主簿,你斬殺了敵將樂進!”
廖化按著刀,看看那幾人,再看眼前的老者:“這便是樂進?”
他今日立下奪城之功,再來個陣前斬將,必定會得到厚賞,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但此刻他看著樂進的倒伏的身軀,猛然間覺得有些惶恐,有些淒涼,也有些敬重,種種情緒混雜交織,使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