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龍遠望水麵,隻見濁浪翻騰。時有鳥類低飛掠過,從水中抓起某些細碎的食物。船隻行於大片藪澤,空氣帶著一種特殊的腥氣撲麵而來。那是洪水經過後特有的味道,產自於水中腐朽的無數屍體或漚壞的木頭。
聞到這種氣味,也就到了靠岸的時候。
袁龍看到岸邊上有好些將士歡呼著揮手,其中包括了句扶句孝興。
這位老兄平日裡很是持重,袁龍從為見過他這麼雀躍。看來這場大水,真正是把所有人都嚇著了。
袁龍有些得意地挺起胸膛,揮手回應。
他對用力劃船的部下們道:“趕緊的,句孝興這邊是第一撥,接著還有好幾批人呢!”
與重在水上攻守的荊州水軍不同,交州船隊不是雷遠的刀把子,而是雷遠的錢袋子。過去幾年來,他們主要的任務始終在生意上,主要負責通過大量的小舟轉運於漓水、鬱水之間,將交州產出的物資發運到北方。
同樣負責轉運物資,荊州水軍負責糧秣等大宗物資較多,他們以大船巨舟通行於湘水、澧水、沅水、資水等地,進而與益州、江州互通有無。
而交州船隊雖然後來規模漸漸擴大,但仍以小船走舸為主。他們更多地是運輸珍玩、寶石、藥材等價值較高的貨品,行動路線則是從湘水上遊進入雷遠前幾年開辟的洈水故道,再到樂鄉。
這些物資在樂鄉會被諸多豪商巨賈瓜分,再往後,便會以種種見不得人的手段運到北方。這當然是走私,所以就算沿途要經水路,也以不那麼引人注目的快船為主,起點在樂鄉,終點通常是在江夏太守文聘選擇的某個港口。
為了配合走私的需要,交州水軍在樂鄉縣北、大將中心的百裡洲上設置了基地,建造了港口、棧橋、倉庫乃至船廠、船塢。交州水軍的兩名校尉之一,被雷遠專門從荊州調來的水上好手袁龍常駐此地,隨時能夠調用赤馬舟五十艘、尋常快船一百艘,至於更小型的、裝載十人左右的走舸飛舟,數量超過兩百。
此外,還有許多舟船和附屬的水手,不屬於交州水軍所有。
在樂鄉商會中擁有席位的十餘家豪商,各自都有船隊、一些小商賈為了生意便捷,也自帶幾艘船隻,日常停泊在百裡洲。
素日裡交州水軍的老卒退出兵役以後,常常會被這些商賈延請,用來管理自家船隊。
一旦到了戰時,南北兩方的走私生意本來就進行不下去,於是交州水軍按照約定的通例,立即征調百裡洲上一切船隻,輕易就能把水軍船隊的規模再擴大一倍。
以規模而論,交州水軍遠遠及不上當年橫行大江、艨艟千艘的江東水軍。小船的數量再多,也不能在大江上與強敵相抗衡。對手操縱戰船,不用廝殺,隻憑船頭撞擊,就能將他們趕進江裡喂魚。
但現在的荊襄周邊,卻偏偏是小舟最適合發揮的地方。
漢水泛濫以後,水勢雖然漸漸消褪,但數百裡內依舊水深數尺。這個深度不能通行大舟,但交州的小船卻正好穿行其間,自由往來於泥水沼澤。
就算偶爾擱淺,也不可怕。小船能有多重?船上眾人下來奮力一推,就能繼續前進。
與此同時,曹軍各部大都溺死於水中,剩餘的部眾分散在諸多高地。他們無法調動、無法進攻防禦,於是每一處高地上的曹軍都是棄子,每一處棄子,都正好讓交州將士們好整以暇地一一吞下!
袁龍數年前還是荊州水軍中一艘快船的棹夫首領,自從跟隨雷遠截江奪回漢中王世子以後,便轉入了雷遠麾下,身份一日日地水漲船高。區區數年,就做到了水軍校尉。
交州軍裡,陸上的校尉下屬兵丁通常在千餘人。而水軍規模連番擴張以後,袁龍手底下兒郎傾巢而出的話,足足能有三千多。這一來,袁龍誌得意滿,意氣風發,早就不似當年那個窮苦水手模樣。
當然,這三千多人都是船夫,其實並沒有與人征戰廝殺的能力。所以袁龍這個校尉與其他的校尉們並列的時候,自己常常有些心虛。
但雷遠顯然並不介意。他對水軍船隊既不苛求,又很大方。軍紀雖然嚴格,不準在江上擄掠,但逢年過節該有的財帛賞賜從來不少,每年都還比上一年更多些。
手頭有了錢財,袁龍給自家置了莊園,又娶了三房姬妾,生了三四個娃兒。自家長子腦子好使,還被選入了雷將軍在交州專設的學校。
一切都讓袁龍太滿意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家的船隊從來都隻忙於生意,不像是一支正正經經的水軍,不像是能用來打仗的樣子。
待到這一次交州軍北上,兩個月前的某一天,雷將軍特意登船召見袁龍,要求他將掩護漢水水道安全的任務移交給荊州的同伴,而自家儘快折返百裡洲去,著手重編百裡洲上的船隊。
當時雷將軍嚴令,待到某日漢水泛濫的消息傳到,袁龍就得儘起船隊,星夜北上,至雞鳴山周邊與交州軍本部彙合待命。
這道命令叫人有些迷糊,袁龍凜然受命,卻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
漢水怎麼就泛濫了?這事兒竟能提前兩個月猜到的麼?
四天前那場暴雨之後,袁龍便懂了。
具體的細節他沒心思盤算,總之我家將軍就是這麼厲害,總之一切都已經算好了!
他是深悉荊襄水文的老手了,立即率領船隊出發。數百舟船經精密編組,按照速度快慢分為數隊。各隊首尾相連,直接渡過大江,通過江陵城下的子胥瀆進入揚水。在荊城南麵的揚水水口,船隊再深入湖澤,避過漢水洪峰的衝刷,隨即繼續向北。
這一程水路約莫一百六十裡,全程逆風逆水,又頂著洪潮湧浪,非同小可。袁龍將麾下的三千多人,再加上臨時征調的千餘水手分成三組,各組輪番劃槳行舟。
他們人歇舟不歇,晝夜兼程逆水破浪,終於在約定的時間,踏入荊襄戰場。
縱然大水漫過,澤國百裡,荊襄依舊是戰場。
交州軍的戰鬥,從這時候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