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取了步騭的性命,隨即領著扈從們從中軍帳衝出來。
接著的事情,無非廝殺而已。
雷遠一向不覺得自己是擅長衝鋒陷陣的猛將。但身為武人,該當白刃見血的時候,他也並不猶豫。當下數十人縱騎踹陣,刀槍並舉,鮮血濺射,殘肢橫飛。
初時數十騎往來奔走,以縱火擾亂為主。
在一次次的戰鬥中,他們漸漸聚合起事先遣在荊蠻中暗中行事的人手。沙摩柯終於能夠正大光明地露臉,憑著他五溪蠻王的身份招降納叛,而範胡達和那個跟著黃晅奔走的少年阿紮,也都領人跟隨作戰。
此時雷遠便將目標轉移到了敵方的將校人物。憑借快馬利刃,這支騎隊穿行在煙熏火燎的營地間,一次次地擊殺試圖糾合部眾反擊的有力人物,使得混亂持續蔓延而不可收拾。
目睹此景,越來越多的荊蠻順理成章地站到了強者身邊。他們聚成數百人的大隊,猛烈攻陷江東人據守的堡壘或小寨;有時他們又散成許多小隊,到處虛張聲勢以打斷敵人應變的步驟。
想要勝利,前提就是確保江東人、交州蠻夷和荊蠻的餘部完全混亂。而當他帶著騎隊奔走在戰場上製造混亂的時候,自身卻又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畢竟雷遠能夠動用的人手太少了,他們很難真正地殲滅敵人,隻能一次次地將敵人打亂、打散。
如果有人旁觀戰場,或許會感覺雷遠和他的部屬們威風八麵,所向披靡,但雷遠自己很清楚,在最終勝利到來之前,他們稍有疏忽,就會兵敗身死。
身在戰場的人,往往會生出時間上的錯覺。與敵人各舉白刃對砍對殺的時候,體力的劇烈消耗會使人覺得時間過得極慢;而稍稍退到後方,指揮部屬到處伺瑕抵隙的時候,又總覺得腦力不敷應用,以至於時間過得極快,機會總在不停溜走。
這種情形,簡直讓雷遠頭痛欲裂,但這正是比拚韌勁和決心的時候,雷遠惟有不斷廝殺鏖戰,一次又一次地擊潰敵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毀他們試圖凝聚的鬥誌。
好在敵軍的混亂情形愈演愈烈,敵人的鬥誌也肉眼可見地愈來愈低靡。有時候甚至無需雷遠所部動手,他們自己就會狂亂地彼此砍殺,還有數以千百計的人拋棄武器,向營地外的深山逃亡。
否則雷遠真不知自己能堅持多久。
即便如此,他也已經不記得斬殺了多少敵人,隻記得換過兩把繯首刀,還換了一匹戰馬。
原先那匹棗紅色戰馬,是雷遠的兄長雷脩從曹軍騎將張喜手中繳獲得來,極其高大善走。片刻之前,一支江東之兵背靠廣信城東麵的某處柵欄列陣,試圖掩護同伴們逃往後方山地重整旗鼓。雷遠領著騎隊側擊,瞬間將之衝垮,而他的戰馬則在廝殺過程中被長刀割裂了內臟。
戰馬的損失是小事,己方將士的死傷也在不斷累積。雖然他們憑借騎兵之利,從不與敵糾纏,可刀槍無眼,死傷根本無法避免。
被黃晅糾合起來,又陸續遣至江東營地中荊蠻戰士約莫百人,這時候剩下了不足半數。其首領範胡達倒是活蹦亂跳,但那個被黃晅看中的荊蠻少年阿紮右臂被人砍斷,這會兒生死不知。
廬江郡博安人袁欽是雷遠去年重返江淮時招募的勇士,如今已成了扈從首領王躍的得力副手。他雙手各持大刀揮舞,幾次衝散敵人,然而某次突入交州蠻部營地的時候,幾個蠻人將營帳推倒壓住了他,隨即將他亂刀刺死。
他的上司王躍也受了傷。傷在右腿,本來不算很重,但王躍強撐繼續作戰,導致傷口被撕裂擴張,血如泉湧。這使王躍幾欲暈厥,兩名部下緊急為他包紮傷口,又用繩子把他捆在馬背上,跟著雷遠行動。
跟著雷遠前往赴宴的,共有八十騎,但這會兒雷遠回頭看看,還在堅持作戰的已經不足五十騎。李貞也傷得嚴重,他遭到敵人的重武器錘擊,左肩的甲胄爆碎,胳膊完全舉不起來了。
發現雷遠注視著自己,李貞咧了咧嘴:“宗主,我沒問題!我還能再戰!”
說完這句,李貞便大口喘氣。顯然一個時辰戰鬥下來,他的體力已經枯竭。
雷遠也是同樣的感受。
他強打精神,掩飾著自己的虛弱,慢慢勒馬回來。
因為連續不斷的呐喊指揮,他的嗓子嘶啞了,這會兒每吐出一個字,喉嚨裡都疼得猶如刀割一般。於是他向李貞,又向其他部下們微笑頷首,咽了幾口唾沫,才道:“我們已經贏啦。”
“贏了?”李貞有些茫然地反問。
鏖戰了許久,此刻他們所在的位置卻回到了步騭本營所在的那個高坡。一行人立馬於此,便可俯瞰整片戰場。
看看四麵八方的情形,李貞忽然醒悟過來。真的,我們已經贏了。
從半個時辰前開始,那些敵方的士卒就隻在漫無目的地逃竄。他們彼此推搡,爭執,喊叫,將李貞視線所及的範圍都攪成了翻騰的沸水也似。
而現在,沸水涼了。
整片戰場漸漸平靜。
戰鬥過程中點起的火頭還在燒。火光映照下,可見遠處山林間人影綽綽。那是逃亡的士卒們,大概有數千人之多,如果他們不及時返回,或將開啟另一個戰場,與山間的瘴氣、毒蟲和猛獸作戰。
而剩餘下來的人,都在狂亂中耗竭了精力和意誌。他們像是行屍走肉那樣,沉默地或坐或站或臥,淩亂分布在戰場各處。不知從哪裡冒出嗚咽之聲,繚繞在戰場上空,久久不散。
如果把軍隊看做人,這支軍隊的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筋,都被打斷了。
雷遠抬頭望望天色,才發覺夜幕剛降臨不久。月光透過薄雲灑落,照耀著戰場,為活著的和死去的人都披上了一層銀輝。
“宗主!宗主!”
原來是王躍醒了過來,他伏在馬鞍上,氣息微弱地道:“咱們人太少了,不能久留。既然敵軍已被粉碎,我們就走吧!”
雷遠輕笑了幾聲,對王躍道:“你帶受傷的將士們往後,到那片營地間稍稍休息。”
“宗主,你呢?”
雷遠翻身下馬,找了塊乾燥的草地坐下。
“含章,把我的纛旗豎起來。”
“遵命!”
李貞從馬背上取出疊放的旗幟。另一名扈從急奔到稍遠處,取來一根將近兩丈的長矟,幫著李貞將旗幟套在矟尖上。
“就立在這裡。”雷遠指了指身邊。
李貞和同伴一起用力,將旗幟牢牢紮進地麵。
夜風把旗幟撲剌剌地吹開,附近恰有幾處營地火焰未熄,此時躍動的火光透過旗幟,使這麵旗幟仿佛在熊熊燃燒那樣,發出紅色的光芒。在旗幟上,“廬江雷遠”四個字起伏飄動,漸漸被戰場上遊蕩著的人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