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馮樂的謙卑作派落在狐篤眼裡,可就格外刺眼。
他冷哼一聲,打斷了馮樂的話:“你說的那座山泉不在城南,在城西,正是一處衝要所在。我已遣了壯丁百人,在那邊重設軍寨,以待大軍進駐。雷將軍若有興趣一行,正好看看那邊的攻守形勢。”
他踏前一步,又道:“這是形勝之地,鎖鑰之處,龐太守不能壓製米賊,所以兵力不足以涉及,遂使曹軍自如通行……如今雷將軍憑借赫赫軍威來此,難道不應該彌補這一漏洞麼?”
馮樂乾笑道:“此乃軍務,漢昌長何必操這份閒心。”
狐篤猛地瞪眼。
狐篤年紀和雷遠相仿佛,但身材不高,相貌也不出眾,唯一特殊的,便是眼睛很大,目光灼灼如星。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毫不遊移,而是直愣愣地注視著對方,顯得自己氣勢極盛而信心極足。這時候再一瞪眼,還沒說什麼,先把馮樂嚇得退了半步。
馮樂麵紅耳赤。
而狐篤轉向雷遠,低聲道:“左將軍的圖謀,瞞不了有心人。德信不才,願為雷將軍座下一馬前小卒,足下何必相疑?”
雷遠略微吃了一驚,看狐篤的眼神,隻覺炯炯有神,並無虛飾。
他微斂眉眼,揮手示意部屬們稍微退開些。
轉回來,發現狐篤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眼神亮得像要放光。雷遠不禁莞爾:“德信以為,左將軍有什麼圖謀呢?”
狐篤應聲道:“如今這世道,英雄逐鹿,四海鼎沸。而曹、劉、孫三家,已將關東廣袤之地瓜分殆儘。此時此刻,還能夠影響三家實力變化的,無非益州、涼州與關中。偏偏劉季玉在益州,坐擁膏腴之地,卻無雄略振奮的膽略,以至於吏民彷徨。由此看來,這益州重任,難道不是上天賜給左將軍的麼?至於左將軍的具體圖謀……”
狐篤說到了開頭幾句,雷遠表麵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心裡也同樣愕然。
表麵上的愕然神色,自然是裝出來的。基於客將的身份,事可以做,話不可以講。不僅自己不能講,彆人講了,也該擺出一副茫然無知的姿態,以顯示胸中純無此意。
心裡的愕然卻是真的。雷遠沒有想到的是,如狐篤這種出身閬中地方大族、年方弱冠即為孝廉、又出任六百石的一縣之長。這才剛見麵,才不著邊際的聊了幾句話,就說得這麼明白。
老實說,雷遠本以為,如狐篤這等少年得誌的益州人,當屬被劉季玉厚待的那部分益州大族,本該與劉季玉緊緊站在一起才對。
這卻是因為雷遠不夠了解狐篤。
其實,由此前狐篤在突然遭到襲擊的情況下堅守漢昌的表現可知,這是一名頗具才能的乾吏,而非庸碌之輩。由他如此積極地將雷遠帶到漢昌城頭,指劃周邊攻守要地更可知曉,此等人,需要的不是平流進取,而是搏擊於風浪之中,儘展長才的機會。
劉季玉是那種能使錐處囊中的人麼?這個問題根本不值得想。
雷遠率先進入蜀地,有個重要的任務,便是籍此看清清楚蜀地的官員們、百姓們對荊州軍入蜀作何反應。雷遠便是玄德公“投石問路”的這顆石子。
經宕渠城下一戰,再經過此刻狐篤的突兀言語,雷遠覺得自己有點明白了。
如龐羲這等庸碌官員,隻圖自保權威,全無半點擔當,隻要己方展現出足夠的強勢,就能迫使他退避三舍。
如馮賀、馮樂父子這等地方豪族,不僅鼠目寸光,與河北、中原那些地方強豪相比,簡直就如俎上魚肉般無用,對待他們,隻需軟硬兼施,輕易便可降伏。
真正值得注意的,便是狐篤這等人,他們的才能和見識超過了地方所限,卻全無施展的餘地,甚至還會被拖後腿,被庸碌之輩拖累。以狐篤來說,當他固守漢昌城,憑借區區一座土城、數百壯丁與蠻夷鏖戰,日夜期盼郡君發兵救援的時候,龐羲卻拍拍屁股跑到閬中去了……這讓狐篤怎麼想?
既如此,雷遠對狐篤的直率言語,就不能避而不答。
想到這裡,雷遠抬手止住狐篤的話語,不讓他在城頭說出令人驚駭的言語。
他誠懇地看著狐篤,徐徐道:“德信的意思,我明白了。這等深情厚意,出乎我的意料,想來也會使玄德公感動。然則,我來益州,隻是出於主公的命令,為了協助益州的百姓們抵抗張魯、曹操,除此以外的事,非我所能參與。在我的見識裡,也從來不知道主公有什麼特殊的圖謀。”
狐篤看了看雷遠深沉難測的麵容,心思一轉,恭聲道:“那麼,想來是我這鄙陋之人胡亂猜測,想得差了。玄德公所要謀求的,自然是討曹滅賊,規複漢家秩序。這也是益州士人所盼望的,狐篤不才,依然願為雷將軍馬前一小卒。”
兩人的言語兜著圈子,但彼此的意思都能明白。
說實在的,雷遠真的有些感動。他來到益州之後,招攬王平不成,招攬宕渠豪族用的是刀子,與鄧芝的關係近於有條件的合作,還從來沒有地方大吏、頗具才能的士人來主動投效。
兩人彼此施禮,互相拜了拜。直起腰身的時候,兩人都覺得心情愉快了很多。
雷遠笑了笑:“我來益州時,左將軍當麵吩咐說,劉益州漢室宗親,與左將軍乃兄弟也。說到討曹滅賊,左將軍自當與劉益州並轡共趨,正如荊州、益州攜手並肩。果然到需要定於一尊的時候,左將軍願意遵循兩州士子、官吏的公論。德信請務必深體此意。”
這話可漂亮的很了,明明所謀求的都在話裡,可再一琢磨,又好像什麼都沒講。隻憑這番話,狐篤就能斷言說,左將軍那邊對益州人心下了大功夫。
狐篤回味了片刻,十分佩服地道:“左將軍不愧是仁厚之主。將軍受左將軍的命令坐鎮巴西,也是巴西士民的福分。”
雷遠立即補了一句:“德信能夠理解荊益兩家攜手的意義,那也是我的福分。”
兩人一起微笑。
既如此,一行人倒不必急著在城頭達成下一步的計劃。狐篤便陪同著雷遠先往縣寺歇息,兩人約了,下午一同前往城池東西兩側的要隘,現場探察一番,再作後繼安排。
雷遠去了縣寺,狐篤急匆匆地出外,排布人手,先往那兩地做些準備,至少讓駐守那裡的壯丁打起精神;另外,還傳令此番守城過程中有功之人集合,到時候隨著雷遠一起行動。
他本來就年輕氣盛,很會指使人,也願意做實事的性子,這時候精神亢奮,更是指揮得半個城池都在忙碌。但他同時也是很得敬愛的地方官,於是大家一邊奔忙著,互相說道:“很少看見縣君如此愉悅。”
狐篤自己不覺得,部屬們看出來了,他確實愉悅。
雷遠以為,如狐篤這等有才能的士人,擔心的是才能無法施展,其實未免高估了益州士人。
其實益州的很多士子官吏,這些年來都有朝不保夕之感。雖然身處天府之國,卻頂著不思進取、毫無雄心壯誌的庸碌之主,稍有眼光的人,都日日夜夜為此憂慮。憂慮的自然不是劉季玉的未來,而是自家的未來。
值此英雄逐鹿的時節,有沒有這個運氣,能夠得一明主而投?能不能在驚濤駭浪之中,找到一艘可靠的大船?
這才是最重要的。
待到他將部下們分彆遣出去,自己正打算回縣寺也休息會兒,忽聽街麵上喧嘩,一隊武人迎麵而來,當先一人衝著狐篤冷笑:“德信,你的膽子倒是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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