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說要與趙雲立即趕回山中的大營,可是種種安排終究還是耽擱了不少時間。等到最終出發,已經是深夜了。
此時風雨呼嘯而過,挾裹著重重疊疊的濃雲從天際一直覆壓到頭頂,再與天柱山中連綿的黑色山體陰影相連,就像一頂碩大無朋的穹廬,籠罩了整片天地。前方的視野越來越模糊,走在前方的將士們紛紛點起鬆明火把,然後又陸續被風雨熄滅。他們隻得用衣袍擋風,護著搖曳的火把,同時放緩前進的速度。
雷遠垂著頭,身軀大幅度地左搖右晃。樊宏步行在他前麵,手中替雷遠牽著韁繩,時不時擔心地回頭看看,擔心他如果真的睡著了,會從馬上墜落下來,然後再滾落到懸崖中去。
事實上,雷遠確實已經迷糊過去了好幾次,然而每次都會很快地醒過來。他有時候被戰馬越過溪澗的縱跳給震醒,有時候被前方將士提醒小心行路的呼喝聲驚醒,甚至有一次,他居然被自己周身的血腥和汗臭氣味熏醒。太難受了,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忽冷忽熱。冷的時候,就像是置身於冰窟;而熱的時候,渾身大汗淋漓,怎麼都止不住。
到天色濃黑,不見星月的時候,即便有火把,也看不清前路了。而山風卻愈發的凜冽,大風卷過起伏的山巒和峽穀,發出鬼怪般的嘯叫聲,有時候又從附近某個峽口急衝下來,讓人睜不開眼睛。
一名傳令兵從前頭過來,向雷遠稟道:“雷小郎君,我家將軍傳令,就在原地歇息。”
雷遠微微點了點頭。
負責指揮這一隊人的是賀鬆,他當先下馬,找了一處可以勉強避風的山坳處,招呼騎士們聚攏到這裡。
之前雷脩進駐六安的時候,糾合的各家豪強精銳部曲包括了數百名騎兵;後來雖然折損極多,但戰馬保存下來一些,提前送到擂鼓尖的台地了。此前賀鬆在台地上發起短距離的騎兵衝擊,在戰勝張遼的過程中立下大功。
此時隨同雷遠折返的將士合計五百人,其中六十餘人騎馬,還額外分撥給了趙雲所部一些。於是騎士們聚集到一處,然後把馬匹用韁繩捆綁連係在外圍擋風。有人立即取了皮袋子去尋找水源,還有人卸下由從馬駝運著的乾草料喂馬。
雷遠下馬找了個避風處,對賀鬆道:“這裡已經是灊山的南麓,距離大營不遠。你把手底下得力的人全都撒出去,連夜查清楚周邊各處山坳和台地的位置、在其間宿營的部伍歸屬、道路的走向。行動越快越好,但不要透露我們的位置,一個時辰之內,我要看到回報。”
賀鬆領命而去。
雷遠轉向樊宏:“讓我休息一會兒。”
頓了頓,他又喃喃地道:“明天就該有結果了,大家都要打起精神。”
“什麼?”樊宏沒有聽清,問了一聲,卻發現雷遠已經睡著了。
樊宏按著刀柄,守在雷遠身邊。
郭竟從前隊大踏步過來,探手試了試雷遠的額頭,隻覺觸手處的皮膚滾燙,不禁吃了一驚。
鄧銅一瘸一拐地走近,丁奉扶著鄧銅,跟在邊上。
鄧銅憂心忡忡地低聲問道:“怎麼樣?”
郭竟搖了搖頭:“不太好。隻能先休息著,明日再看情況。”
丁奉暴躁地道:“小郎君何必這麼辛苦?曹軍都退了,哪還有什麼急事?”
“一定會有事。”郭竟歎了口氣:“你忘了丁曲長說過的話?”
三五日內,山中的某些人一定會鬨起來嗎?
鄧銅嘿嘿冷笑,用繯首刀支撐著地麵,讓自己慢慢坐下來。
“總之,我們聽小郎君的安排行事……”頓了頓,他道:“誰也彆想亂來!誰敢亂來,我……”
“都彆說話了,歇一歇吧。”郭竟打斷了鄧銅的話。
於是山坳安靜下來。
這時候,已經是四更天了。眾人幾乎趕了整夜的路,都太累了,幾乎瞬間就陷入了熟睡。
似乎沉沉地睡了許久,又像是沒多久。
有人搖晃著雷遠,使他驚醒:“小郎君!小郎君”
雷遠睜開眼睛,隻見風雨已經停歇,西邊天空濃雲依舊密布,深黑色的天際與起伏群山渾若一體;但東邊的雲層儘處,隱約透出了金色和白色的光,像是有個巨人揮動著臂膀,將用利刃慢慢地劃開厚重天幕。
“怎麼了?”他有些睡糊了,莫名所以地問道。
樊宏有些焦急地說:“小郎君,你聽!你聽啊!”
雷遠從草堆裡支撐起身體,這才發現:從那些層巒疊嶂的山脈後方,那些分布在廣闊山區的各處營地間,有廝殺聲之聲傳來。
這不是小規模的械鬥,而是大規模的、在許多地方同時爆發的猛烈襲擊,慘叫、嘶吼、兵器碰撞、馬蹄飛馳的聲音此起彼伏,隨著山風在夜空中傳播,就像是在黑夜下翻騰著的大海,即將卷起駭浪,將那些營地一一淹沒。
“跟我來!”雷遠起身喝令。
他很快找到山道側麵一處適合攀援的巨岩,手腳並用登了上去。在那裡,他的視野開闊了許多,於是看到了一幅令人震驚的畫麵。火光漫卷之下,至少有十處以上的宿營地……在山巒之後還有更多……都卷入了混亂之中,武器碰撞、人喊馬嘶,黑色的細小身影在火光中彼此衝擊、格鬥,就像是不同的蟻群在瘋狂地對抗著。
就在曹軍壓境,無數百姓困頓於深山的時候;就在忠勇將士們為了家人安危,舍死忘生地阻擊強敵的時候,那些糾合著百姓、自稱要帶領百姓們逃離危難的人,卻為私利發起了刀兵之爭,將數以千萬計的普通人卷入了廝殺旋渦之中。
“奶奶的!奶奶的!”鄧銅咒罵著,也不知道在罵誰。
雷遠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他冷靜了下來。這樣的情況,是雷遠做夢都不想見到的,但是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得按捺住情緒,仔細分析,從而正確應對,進而在其中謀取自己應得的利益。
他沉聲道:“傳令全軍整備,隨時準備作戰。”
一名扈從接令急奔下巨岩去了。
他又問:“賀鬆在哪裡?”
“賀鬆在。”
“我讓你查清的情況,可曾辦好?”
賀鬆俯首道:“大致已經明白了,還有幾處……估計突發戰事,所以我的人陷在那裡,一時趕不回來。”
“沒有關係。”雷遠剁了剁腳下一塊浮土:“你就在這裡,將知道的情況畫下來。”
“是!”賀鬆連忙找人點起火把照亮,自己拿了片碎石伏地勾畫。
“續之!你在哪裡?”岩石下又傳來趙雲的聲音。
“趙將軍,我在這裡。”雷遠揚聲道。
趙雲很快就攀上了巨岩,劈麵問道:“續之,你可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是陳蘭動手了。”雷遠鎮靜地回答。
“何以見得?”
雷遠道:“我廬江雷氏十數年來都是淮南豪右魁首,樹大根深、勢力雄厚,所以陳蘭須得將整個營地徹底攪亂,他才好趁亂行事,渾水摸魚。如果是廬江雷氏主動鎮壓叛逆,必定采用斬其首腦的方式,絕不會擴散動亂以至於此。”
“那麼,此等局麵,我們可有辦法應付?”趙雲立即追問。
雷遠感覺到了,趙雲略微有些焦躁。對趙雲來說,更慘烈十倍的戰場都曾經曆過,便是曹軍的虎豹騎精銳,也曾幾番殺得透穿……所以他一定不是擔心自家安全,而是擔心如果局麵失控,則數萬淮南人眾在灊山深處哄堂大散,劉豫州的謀劃成空吧。
在孫劉聯盟抗曹的局麵下,如果劉豫州徒然惡了吳侯,卻未能獲得實際收獲,那一定是件非常尷尬的事。對於趙雲來說,也會是一場令人不快的失敗。
雷遠沒有回答趙雲的問題,轉而道:“趙將軍,昨晚我想到了一件事。”
趙雲微微愕然,隨即道:“什麼事?”
“眼前在灊山中的百姓人丁,總數大概有四萬餘,其中淮南豪右們自領的部曲徒附,占據超過六成。在通過灊山的過程中,各家豪族又會不斷地收攏吸納流民。所以,這數萬人就算安全抵達荊州,真正能夠被劉豫州掌控的在籍戶口,隻怕為數甚少。劉豫州願意看到這樣的場麵嗎?或者,劉豫州對此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嗎?”
趙雲沒有料到雷遠會突然問起這毫不相乾的問題。他想了想,謹慎地答道:“那是以後的事了,總能夠想到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慢慢來,慢慢解決。”
“天下局勢如此洶湧,英雄並駕齊驅以奪大勢,步步爭先都怕來不及,怎麼能慢慢來。”雷遠搖了搖頭。
他轉身直視著趙雲,大聲道:“我雷續之願意為劉豫州解決這個問題,使得劉豫州至少能獲得兩萬以上的、直接歸屬左將軍府的在籍戶口,但是……”
雷遠放慢語速,然而趙雲深深看著雷遠,並沒有接話。於是雷遠繼續道:“但是,請玄德公對我廬江雷氏稍稍加以優容,如何?當然,不必如東吳那般寬縱,隻要能效法曹公手下的李典、許褚之流,就足夠了。”
趙雲搖了搖頭,慎重地道:“這等重大事項,我不能代表主公做決定。”
雷遠輕笑幾聲:“淮南豪右們看重自家的部曲徒附,必然倒向吳侯,不會願意投入劉豫州麾下的。劉豫州是想借助您的勇猛來贏得我們這些武人的認可,使得武人們體會到劉豫州的誠意,從而倒逼各家宗族。所以趙將軍才會不辭辛勞來此,你才是劉豫州的使者,簡憲和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我這點小小的要求,想來趙將軍有權力答應。”
“我大概知道續之你想做什麼,也深信你能做的成。”趙雲微微斂眉:“隻是,續之以為,竟能用這等兒戲手段來脅迫我嗎?”
“斷非脅迫,不過是懇請罷了。”雷遠失笑道:“無論如何,廬江雷氏都會追隨趙將軍前往荊州,絕不會食言。隻是,我非聖賢,難以拋家舍業;所以此時此刻,懇請趙將軍能夠體諒些許。”
趙雲深深凝視著雷遠,而雷遠也坦然麵對。剛才所說的,便是雷遠的真實想法,也是他切實必須的訴求,便是麵對玄德公本人,雷遠也會這般說來,並沒有什麼好掩飾的。
半晌之後,趙雲笑了:“荊州又不是沒有強宗大姓,續之,你的擔憂毫無必要。把你該做的做好,其他的,玄德公自然會周全考慮,斷不會委屈忠臣義士。”
這就足夠了。
雷遠不再多言,向趙雲深深躬身下去。
他旋即又轉身麵對等候自己下令的郭竟等人,微笑道:“陳蘭既然打算靠武力說話,那我們就用武力來回應吧,這是最簡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