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五章 進退又何妨(兩更合一更)(1 / 1)

寒門宰相 幸福來敲門 2197 字 2個月前

官家震驚之至,看著章越沒說出話來。

官家聽章越言語滿臉陰霾,氣息不能平。

他身為皇帝已有十年,覺得天下最大之弊,便是文官或者說整個官僚集團不能依他心意辦事。

他之前覺得王安石還可以,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雖說屢次頂撞於他。

但王安石如此,他兒子王雱呢?他所提拔起來的鄧綰,呂嘉問呢?

特彆是呂惠卿走時自曝,將韓絳,王珪以下所有大臣都數落了一通,令官家對這些官員的印象著實有些破滅。臣子表麵和內裡完全是兩張麵孔,全是算計和厲害。更要緊是他認識到官員們所組成的官僚集團,似一個綿密的大網。

他們一個個人似不足為道,但構成了這張大網卻壓得自己幾乎窒息。

呂惠卿回京之後,又向天子稟了不少王安石之事。雖說私節無礙,但目無君上肯定是有的。

他給呂惠卿的私書多有‘無使上知’之詞。

這使他下了最後罷王安石宰相的決心。

至於章越指責他的聽言之弊,這是最令官家生氣的。

有誰喜歡整天被人批評的?更不用說九五至尊的天子。

官家以為他對臣下的寬仁,虛心納諫,會讓臣子們對他感恩戴德,知道他是可以輔佐的賢君。哪知道換來的卻是臣子們一次又一次的【蹬鼻子上臉】,此著實寒了他的心。所以他不許蘇軾回京,已是一個表態了,不過還是給彭汝礪等大臣直言進諫的機會。

再說批評自己的韓琦,王安石,韓絳都罷了,他們畢竟都是先帝,甚至仁宗皇帝留下的臣子,自己使不動他們,但呂惠卿,章越則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

他本以為章越會與自己同心同德,一起謀劃這滅夏之事,但章越也在這件事上反對他。

這一次居然麵責於他!

不過官家想了想還是忍住了氣,一如即往地納諫道:“朕聽言確有不周之處。”

“但朕之原意以伐西夏為大業,滅此心腹之患,自是一切皆因為之。無論經濟民生,還是政治軍事,一起都當以伐夏為經!當初卿勸朕當以五年之後平夏,如今隻餘三年,卿當年說過的話,卿忘了但朕可沒忘!”

而章越也知道官家此刻心底感受,朕換下王安石,讓你和韓絳來為相公,是你們不似王安石那般對朕大呼小叫。

沒料到王安石走了,今日韓絳頂撞朕,你也如此?

章越本有那麼點愧疚的,但仔細一想,我有什麼好愧疚的?

東晉時,王與馬共天下,那是天子與世族共治天下。

唐時,那也是皇帝與世家的貴族共和。

宋則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說白了,此天下非你天子一人斷之!

這又不是明清二朝。

王安石整天懟你受不了,以為換個宰相就不懟你了?

我不懟你,天下人就要懟我了!

二者之間,孰輕孰重?

而且官家滅夏還按著時間表來,如果說五年後滅夏,那麼就是在【熙寧】十二年以前,完成一切對夏進攻事宜。

按照當初王安石擬定的【調一】天下的方略,整個國家的資源配置,一切為【伐夏】為優先配置,其餘全部讓步。

章越正色道:“陛下,滅夏與利民二事並不衝突,隻是緩急不同。”

“我大宋之患在於內,而不在於外,而西夏之患在於外,而不在於內。”

“先理政修民,再謀伐夏之事,方才是萬世之舉。還望陛下以利民為急,伐夏為緩!”

官家則道:“此言差矣,當年仁宗之仁乃不忍為白骨換虛名,最後與夏議和,以至於有慶曆之辱。”

“減役錢可以一時利民,但滅夏才是利國利民萬世,否則陛朕當年為何要委卿攻取熙河之事,也是為伐夏鋪張。”

章越心道,攻取熙河是我與王韶提出來的,啥時成了你的全盤謀劃。

官家繼續道:“一味趨以仁義,隻會水弱易玩。朕親政十年了,國策也當變一變,以法易儒。如今國家當以滅夏為急,利民為緩!”

“朕本意托付卿伐夏之事,但卿若不讚成朕伐夏之事。那卿且去西北,替呂惠卿回來!”

章越聞言心底大怒,天子居然在自己麵前玩這手段。

呂六這大馬猴,也配和我章三比?

章越麵上不動於色,看了一旁的石得一一眼,不知是不是他將自己不願去西北話泄漏給了官家。

此刻他沉靜地道:“陛下,呂惠卿之才勝臣十倍,臣本螢蟲隻配伏草而遊,哪敢與當空皓月爭輝。”

官家聞言一愣,不過他也見慣了官員們以退為進的操作道:“那便如此。”

官家說完看著章越神色,卻見他神色絲毫不變。

對章越而言方才可能有些氣話,但如今卻是已經理解消化。

宰相又如何?說到底也是一份工作而已。

章越當然知道皇權與相權抵觸之弊。明朝無宰相之名還有內閣大學士之實。到了清朝就真沒宰相了,而清之官員素質也是曆代來最滑坡的。

比起來在位時的力不從心或是產生日後重大隱患,倒不如早退早了事,既保全了富貴,也不失郡守之位。

不能謀身,又如何謀國。

章越道:“陛下,臣雖貶去但忠言不可不講,不可不諫。”

“你講!”官家帶著怒氣道。

章越絲毫不讓地道:“垂治天下當以仁義,近歲天災不斷,各郡各路盜賊不斷,連富庶的淮浙亦有人相食之狀。陛下要征討西夏,卻不見百姓之苦,好比殺牛宰羊以為膳食,食者皆美,然被食者之慘,陛下不曾見之。”

“朝廷興師十萬,殆於道路上百姓則有七十萬家,就算破夏功成,然而民不能撫,心不能附,又有何用?”

“臣素來要為一事,從不直接為之,而是先從謀另一事。這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道理。”

“要伐夏當先利民,利民是器,唯有器成方可伐木。退一步說,就算伐夏不成,但器已磨練,民心亦為陛下種下。”

“天下最難之事,莫過於執兩用之中,切不可執一廢百,臣還請陛下明察。”

‘執兩用之中’官家細細品著章越這句話,這句話出自【中庸】‘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執一廢百’出自【孟子】‘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

【伐夏】與【利民】就是兩用,能夠【用中】或【中之用】,辦到這件事的人就是聖賢了。

其實作為官家,最大的難處就是方向上的選擇,而不是那些細務。因為細務上的事,有大把能臣替他為之。

方向上的選擇,往往導致路線上的不同,而路線的不同,又成為黨爭的發端,權力的升降。

而如何能做到【中用】?

【中庸】也早就給出了答案,那便是【誠】。

能做到至誠的人便如同神明一般。

“如何誠也?”官家默然半響飄出了這一句,元絳看這一幕知道章越有幾分勸動官家了。

章越道:“此為聖賢之道,臣不知也!”

官家被以為章越會說道理在他一邊,哪知他說不知。

官家笑道:“章卿也不知到底是【伐夏】好,還是【利民】好啊?”

隨著官家一笑,當即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了。因為人被與和自己觀念相左的人批評時,都會產生出一個念頭,憑什麼你說得是對的,我說得就是錯的。

漸漸的殿內,君臣聊天的氛圍便好了起來。

章越道:“啟稟陛下,誠有兩等,生而知之者為聖人,學而知之者為賢人。”

“臣連學而知之都未必通,何談聖人呢?所以【中庸】才說至誠如神!”

“那卿便與朕講講【學而知之】之道?”

章越道:“陛下,臣以為還是要聽言,可以偏信但不可以偏聽,聽言當正反相攻!”

人都是有立場的。

官家有官場的立場,中書有中書的立場。

如今官家的立場就是主觀,是決策層麵,而如今中書的立場則是客觀,是執行層麵。

人的一切痛苦,都是來自主觀與客觀不匹配,簡單說來是‘想要的得不到’。

腦子告訴身體去乾活賺錢養我。

身體對腦子說,不,你應該克製自己的欲望(餓不死就行)或感覺今天好累(我想躺平)。

所以執行層麵總是傾向於保守,官僚集團口口聲聲打著儒家口號,讓皇帝【節製欲望】,其實是變相的保護自己。

章越進入中書後,他自然而然從【伐夏】轉為【利民】,這是由立場決定。他不是諸葛武侯,人家後麵有肯放權的皇帝,所以才有宮中府中為一體。王安石當年與官家也是如同一人。

但現在你作為宰相,不僅要對皇帝負責,更要對整個官僚集團和百姓負責。

滅夏戰爭,不是由官家和章越打的,落實到執行層麵的是數百萬百姓和幾十萬兵將和官員。

你可以用各種手段逼著這些人上戰場,可無論勝敗,後果你都要擔著。有個萬一,皇帝下罪己詔就沒事了,你呢?

君權與相權的矛盾,就是主觀與客觀的矛盾。

所以不要輕易地越過立場而言事實。

偏信不可以偏聽的意思,你要明白自己立場在那邊,再聽聽另一邊的意思,然後正反相攻,彼此參照比較。

官家想了想道:“這話章卿當年言過。”

沒錯,這話當年在經筵上,章越曾與司馬光,呂惠卿向官家討論過。

章越道:“今臣還有一句‘事在心上練,心在事上磨’!”

其實無論【利民】還是【伐夏】,都各有利弊。

利民可以是長期目標,也可以是短期目標。伐夏可以是長期目標,也可是短期目標。

章越有自己立場,皇帝有皇帝的立場,到底誰對誰錯,先不要著急下結論,必須要試一試才知道。

遇到自己不讚同的觀點,不要著急去否定他,因為你不一定是對的,扔硬幣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憑什麼你都是百分之五十。如果你事事都未卜先知,那就是‘生而知之’,比聖人還牛!”

遇事先讓他去跑一跑,試一試,讓子彈先飛一會。

最要緊的你要不斷去試他,同時建立一條及時反饋和迅速糾錯係統來。

用實踐的結果來一步步調整你的方向,最後趨近於【用中】。

元絳以往沒有在宮裡與章越共事過,知道對方善辯,但沒料到對方如此富於雄辯,竟然講出這樣一番漫漫的道理來。

“故而伐夏之事也是這般,臣當初言五年,不過是漫而估之。陛下切莫真以五年為之。此事不可製定周密計劃,或許明日夏國國內就有劇變或者一直沒有。”

“臣以為不要以計劃而束,滅夏之事先進兩步後退一步或先退一步後再進兩步都是可以的,要依時依勢而為之,最要緊的是讓自己始終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同時富有餘力能夠兼顧民生及其他。”

“昔日漢高祖破滅群雄,而有天下,何等英雄,然後有白登之圍,和親之辱。卻不見漢高祖如何,因他知道匈奴非一朝一夕可滅也。”

官家幾乎被章越說服了,但還是言道:“章卿還未言為何【利民】在【伐夏】之前呢?”

章越道:“陛下,臣當年上平河湟策時曾道,富而後取,先易後難,能而示之不能此話不變。”

“富是富熙河,在熙河屯田和商貿,同時也算是富百姓,利天下。利民與伐夏,臣以為利民之事為易,伐夏之事為難。最要緊是能而示之不能,”

“越圖謀什麼事,越是要緩,越是要慢。緩不濟急,但緩能迷惑對手,令其提心吊膽,又不知我所為,最後蓄勢盈滿後全力一擊!”

官家此刻麵色已是全然舒緩,點點頭道:“也罷,卿就繼續留在中書。”

我要你留?我是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嗎?……章越行禮道:“謝過陛下!”

官家笑道:“朕可以答允你,先變役法,解民之苦,不過朕要讓蔡確知諫院,判司農寺,這役法如何變,你當與他商量!”

官家運用權術也是更熟練了嘛。

章越喜道:“臣謝過陛下。”

官家道:“還有你說伐夏之事可以進兩步退一步,但這進一步,當進在哪裡?”

章越笑道:“容臣指給陛下看!”

說完章越走到崇政殿的大圖上,拿起木杖向西北方一指,正是青唐城的所在!

“先滅阿裡骨?”官家雙目如同鷹視。

“正是此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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