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詔書蓋璽這一刻,章越還是不能離宮。
因為還要詔告宗室百官。
祖宗有製度,詔告天下前,涉聞此事的人都要鎖院。
今日是三十,第二日是朔日。
朔日是大朝會之時,正適合宣告百官,詔告天下,故而聞之新君即位之人,皆不得離宮。
隨後曹皇後回宮歇息,韓琦等宰執簇新君在福寧殿給大行皇帝守靈,王珪,馮京,章越等等也是旁殿閣之旁守著。
王珪製詔時,李璋出殿宣侍衛馬軍副都指揮使,侍衛步軍副都指揮使亦先後拜見。
仁宗朝殿前都指揮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步軍都指揮使一般不予輕授。
連李璋身是先帝的表兄弟,也不過得授殿前副都指揮使,侍從馬軍步軍兩衙皆由副指揮所率。侍從馬軍副指揮郝質精明強乾,以軍功得授宿州觀察使。
他在貝州之亂時為文彥博賞識,一路被提拔為侍從馬軍副指揮如今宿衛宮中,也是三衙中平衡李璋這般外戚的存在。
郝質入內二話不說對著新君磕了三個頭,有此人在,韓琦心底稍定。
李璋,郝質都給新君磕頭,其餘候在殿外的三衙都虞候等二話不說,也是紛紛向新君磕頭。
不過上首的新君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地獨坐於殿內禦座,一言不發,韓琦的解釋還是那一套,新君身子不舒服,悲傷過度,以至於失語,爾等拜過就是,登基之後自有功勞。
都虞候們也不多疑,隻聽說有功勞都是皆大歡喜地一個個忠字當頭地表忠心。
隨即韓琦與幾位執政將李璋,郝質召至一起商議。
韓琦道:“舊製,嗣天子即位,親王等先行入賀,次則三衙管軍,再次才是百官,老夫如今讓爾等先賀,即是將此潑天之功贈爾,可知?”
郝質道:“多謝相公。”
但李璋卻道:“功勞俺可以不要,但俺請求依乾興年間時舊例賞賜諸軍!”
乾興舊例就是先帝登基時,章獻太後拿出賞賜禁軍,但大宋朝禁軍就像一個被慣壞的孩子,沒開戰先討賞,賞賜沒給足了就不打,甚至皇位更替也要討賞。
什麼?敢不給錢?那咱們再把陳橋驛當年的故事講一遍!
打契丹,西夏不行,但清君側還是很在行的。
郝質在旁沒吭聲,由著李璋出頭。
在場文臣都有氣,國庫本就不充裕,新君登基,你們禁軍就來搞這一波,以後國家還如何運轉?
但見韓琦嗬嗬笑著道:“新君登基,諸位功莫大焉,賞賜之事當然是要多少給多少,不過我今日有一事與二位先行議論,如今大行皇帝駕崩,新君繼位,是否增加京中甲士,從外調兵進京?”
李璋,郝質雖是禁軍首領,但卻沒有調兵的權力,調兵權力把握在文臣掌管的樞密院!
李璋道:“回相公,京中甲士多少,例出累代,不宜輒易!”
郝質亦道:“啟稟相公,天大之事有三班衙軍足矣!”
韓琦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就依殿帥,馬軍帥之見!那咱們再論論賞賜之事?”
一旁李璋則道:“先扶官家即位,賞賜不賞賜以後再言!”
韓琦點頭道:“也是。”
章越聞言微笑,自己差點誤會韓琦了,還以為韓琦要為何進之事。
不過話說回來,何進當時已掌握禁軍,殺宦官不在話下,卻仍以誅殺十常侍為名,調外軍進京,其動機可疑,所謀者不僅僅殺十常侍而已。
李璋,郝質出殿後,李璋得意地道:“我就知韓琦野心不小,要作那曹孟德,幸好給我攔住了。”
郝質言道:“還好有殿帥主張!俺都不知如何與那幫鳥文官打交道!”
李璋道:“不用理會他們,咱們今日憑著全力保著皇後,護了新君登基,以後賞賜還少得了嗎?”
說完李璋與郝質皆大笑。
之後李璋與郝質各帶一班禁軍守在福寧殿左右。
到了夜間宗室皆至福寧殿,其中有沂州防禦使趙宗諤,威德軍節度使趙允初等等,其中地位最尊、當屬大宗正司的趙允弼為宗室領袖。
趙允弼率宗室子弟哭了一會大行皇帝後,韓琦等引趙允弼等人來至殿中道:“先帝晏駕,皇子即位,諸位當賀!”
眼看趙曙披著龍袍,雙眼無神地坐禦座上,在場宗室嗡嗡地相互言語,卻沒一人肯下拜。
韓琦向趙允弼問道:“大王為何不賀?”
濮王趙允讓薨後,在太宗諸孫中,最尊長者即是趙允弼了。
趙允弼看向韓琦明知故問般問道:“皇子是誰?”
韓琦道:“钜鹿郡公。”
哪知趙允弼作色道:“豈有團練使為天下者?何不立尊行?”
趙允弼當場翻臉。
“皇後娘娘何在?此事當細細商量,哪有這般草率!”
聽了趙允弼這話,章越心道,他料到趙曙即位宗室會有反對。這趙允弼方才問了幾乎與曹皇後一模一樣的話,都是否認官家有子,但曹皇後道了一句便算了。
但趙允弼不僅反對,還提出改立尊行?
誰是尊行?趙家宗室裡趙允弼如今資曆輩分都最尊!沒錯,我就是這麼老不要臉,我自己推舉自己當皇帝。
最可能反對的趙宗諤,趙允初沒吭聲,但趙允弼居然跳了出來爭這皇帝。
不過趙允弼在宗室裡資曆最高,在場不少宗室子弟都有附和他的看法的想法。耳聽下麵宗室議論紛紛,趙曙十分木然地坐著。
韓琦不慌不忙地道:“此事先帝已有遺命,馮內製章學士當時在場!”
說著韓琦點了馮京,章越出班。
馮京表示沒錯,我當場見得了,章越則一副附議的樣子,這時候必須明確地站在韓琦身旁,讓趙曙為皇帝是韓琦代表文官集團作出的選擇。
趙允弼聽了韓琦的話,不僅沒有絲毫理屈的樣子,反是罵道:“烏用宰相!”
說完趙允弼竟直驅禦座,倚老賣老地對趙曙道:“宗實你先下座來,待我等商議後,看誰來作這官家!”
“皇伯,侄兒從命便是!”
趙曙一聽順勢起身,對這禦座沒有半分眷戀。但韓琦哪肯對著趙允弼喝道:“大王,汝乃人臣也,不可於君無禮!”
趙允弼冷笑道:“宰相要如何?”
韓琦喝道:“甲士何在?”
但見殿帥李璋、馬帥郝質率領班軍從四麵入殿,當場將宗室團團包圍,但見眾班軍們凶神惡煞各個手按刀柄。
此刻趙允弼罵罵咧咧地道:“拜便拜!爾要如何?憑地大聲?”
說完趙允弼扶趙曙坐下禦座後,第一個下拜,頭磕得是砰砰直響。趙曙驚慌至極,韓琦笑著對趙曙言道:“先帝常誇皇伯有二獻之風(西漢河間獻王劉德和東漢沛獻王劉輔),官家如今知曉了吧。”
趙允弼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之後在手握刀柄的班軍目視下,趙宗諤,趙允初等宗室一一下拜。
也有宗室不滿,但見禁軍已站到了韓琦這邊,也知道大勢不可逆轉。這時誰敢說半個不字,斷然被人給拎小雞般逮出去殺了。
至於任守忠那些官宦更不用多提了,連宗室都不如。
故而當初再看不起,再藐視趙曙的宗室們,也是恭順地行叩拜之禮,定下君臣名分來。
等宗室都拜完了新君後,給所有宗室安排了一個地看管起來,美其名曰為大行皇帝守靈。
如此眾人在福寧殿裡過夜,章越馮京也沒歇著,一旁大內禦廚給眾人供應了吃食。到了此刻依舊未作發喪。
韓琦等人坐在禦殿處理諸般事宜,這也剛剛吃了幾口,飯都沒動,隨即又將碗放下。
此刻耳聽殿內卻傳來碗筷摔地之聲,但聽有人罵道:“我不吃,亦不喝,這飯有毒,這水亦有毒!”
不用猜測,沒錯,這話正是出自於新君之口。
殿外伺候任守忠麵色鐵青了,一旁的內宦儘也是惶恐之色。
新君不肯吃從他們手中遞過的吃食?這分明是不容於他們啊。
任守忠對韓琦急道:“相公,你看看,這疑心咱家們,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麼?若給娘娘聽去了,不知當如何傷心難過!”
韓琦道:“都知哪的話,官家這是思念先帝過度,以至於憂思過度,不肯進食,何必稟之皇後?”
反正韓琦來來回回就是這句話。
當即韓琦親自捧著飯食入內室。
眾人入內後,但見新君趙曙在殿內將東西摔得正起勁,幾位宮人都躲在一旁瑟瑟發抖。
韓琦讓幾位宮人先退出門外道:“不知官家可否信得過我等?”
趙曙歎道:“幾位相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我身上。”
韓琦對新君趙曙道:“請容臣試食。”
但見韓琦捧起碗,每樣飯菜都挑了幾口吃了,然後又取了新筷奉上。
但見趙曙猶自顧慮重重,韓琦向趙曙又問道:“官家又可信得過臣?”
趙曙道:“先帝曾言過韓公是忠厚可托付之人,我自是不疑。”
韓琦雙手奉上,趙曙端過湯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方長出了一口氣,隨即將端起碗筷吃飯。
但見趙曙邊吃邊道:“眾相公們為何要保我為官家?”
韓琦道:“因我等身家性命,榮辱皆係於官家一身。”
趙曙又問道:“那韓公又要我如何作這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