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身上混合著修理機械的氣味，以及此時銜在指間的淡淡煙味，寒風帶著他的氣息蠻橫地鑽進秦檸鼻間，那樣冷冽。

讓秦檸忍不住吸了吸鼻尖。

然後，顧言視線輕慢地再次看過來，一雙眼瞳黑又沉。

手指上灼燒的煙冒出寥寥星火，轉瞬，星灰被恣肆的風雪揉碎在眼前。

這時候，顧言身上的星電響了起來，顧言並不怎麼用心的收回了視線，按下接聽。

“喂，老大老大，小四在你之前標注的星標位置找到你要的能源石了，你現在在哪裡啊？”

星電那邊傳來了陳小北激動的喊叫聲。

“空間維修站。”顧言說著劃低音量，又很隨意地吸了口煙。

陳小北的聲音還是咋呼咋呼的，“老大你怎麼又跑那去賺外快了？”

顧言沒有跟他廢話，直接下了命令，“讓小四先把東西帶回來，我現在回去。”

說完，顧言掛斷星電，邁開長腿向外走。

秦檸鬼迷心竅似的跟上去，攔住了他的去路。

顧言麵無表情抬起眼：“有什麼事嗎？”

秦檸聽到他問自己話，大腦空白了一瞬，動了下唇，沒什麼邏輯地一句一句往外蹦。

“我路過這裡。”

“朋友的飛船在附近出了問題，所以我帶他過來維修站。”

“我——”

找你不到。

最後一句，秦檸說不出口。

顧言點點頭，打算繞開她往另一邊走。

“我是想問你——”

眼看著他又要走，秦檸再次硬著頭皮攔住他，像是掙開了將自己禁錮了半年之久的那道枷鎖，聲部抵住上顎，很用力地迫使自己發了出聲音。

“為什麼，不把我做的那些事情告訴聯邦總統，為什麼不把我的罪行公諸於眾？”

為什麼……要把自己流放到暗星……

這是她當初的任務計劃裡唯一的意料之外。

她沒有受罰，沒有被用刑，沒有被當成顧言脫身的籌碼，沒有等到R國和UY聯軍逼迫聯邦總統放人之前，就已經全身而退。

從始至終，下地獄的人，隻有顧言自己。

而他明明什麼都沒有做。

雪更大了，煙霧繚繞在修長粗糲的指間，略有些燙意摩挲著手指關節，顧言輕輕蜷起指尖，彈了彈灰，又冷又沉的眼睛看著她，薄唇輕吐：“我應該沒有義務向一名敵國將領解釋這種陳年舊事吧。”

敵國將領……陳年舊事……

短短一句話，讓秦檸清醒過來，是了，半年時間，足以讓時間像眼前這場暴風雪一樣，一眨眼，很多事實都會被掩埋在灰暗的星係邊緣，不被人所知曉。

在此之前，她也一直認為，不管最終的走向是什麼，但結果是她並沒有辜負所托，完成了營救白虎的任務。

事情走到這裡，她跟顧言就該結束了。

畢竟她跟他原本就是分彆來自兩個國度的敵人，顧言的結局好壞，都不應該是她一個敵國將領該關心的。

半年的時間裡，秦檸一直就是這樣勸說自己的。

哪怕是上次在維修站看到顧言為她修理星艦的時候，秦檸也極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失態。

但這次呢……

明明她可以直接拖著薄星爵的飛船去往更近的空間維修站，卻鬼迷心竅的再次來到了這裡……

直到剛剛看到他一個人低著頭在這裡抽煙，秦檸可能是被這狂風暴雪吹得腦袋犯渾了，並沒有仔細去想自己問的這些話有多麼的膈應人，一股腦的就把憋了半年的不該問的話都給問了出口。

問完以後，齒尖不小心咬到舌頭，疼痛讓秦檸瞬間清醒，此時再想把問的話收回去，卻已經後悔莫及。

於是她隻能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垂下來的兔耳被風吹得簌簌發抖，硬著頭皮繼續把話地補充下去，“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真相……”

“秦大隊長，”顧言像是失了耐心，也聽不下去了，他掐滅了手中的煙，打斷她說，“你們R國都是這麼辦事的嗎？”

“什麼……”

顧言的眼瞳黑沉到深不見底，“捅完刀子後，特地等人血流乾了才想到補救嗎？”

秦檸一動不動站在他麵前，麵部失去了血色，木木地看著他，表情看上去也很冷，像是並不知道呈現出什麼樣的情緒變化才是正確的。

那一刻，秦檸就像半年前站在他的書房桌前一樣，在等待他的審判。

而顧言從她旁邊擦肩而過，並留下帶給她的判決，“以後離我遠點。”

秦檸從顧言離開前的餘光看到了厭煩的情緒。

那種厭煩，像是看到了什麼惡心人的臟東西，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秦檸一直站在原地，任由冷風把耳朵凍紅。

並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直到星電的聲音突兀響了起來。

秦檸緩緩地眨了一下睫毛，按下接聽。

“喂，秦隊你跑哪去了？”薄星爵在星電那頭問道。

秦檸把航帽扣回腦袋，“我現在過去。”

秦檸記住了顧言的那一句“以後離我遠點”，之後果真再也沒有跑到暗星的空間維修站去騷擾他……

·

暗星處於星係灰暗的邊緣地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整片星域共被劃分為四大區域，各大區域都由當地的民眾“票選”一名區長，票選的方式就是拿刀子架脖子上逼人投票。

四名區長每一年都會為了爭奪星域上匱乏稀缺的資源而帶上各自的兵力發動“戰爭”，每次都要爭得頭破血流，傷亡慘重，才能獲得那星點資源。

顧言頭一個月來到暗星時，就被任意發配到了暗星的一區。

由於暗星這裡隻有簡單的通訊星電，並沒有星網，所以無人知曉，這次被流放到暗星的會是什麼人物……

一區的區長得知他的地盤來了幾個被流放的新人，當天就帶著一幫手下去給新人下馬威了。

顧言被流放時，他身邊最親近的兩名部下，陳小北、殷四也一並被連坐，原本顧言找了人幫忙，是可以把這兩人擔保出去，不受他牽連的，但這兩人不知好歹，對擔保的人絲毫不領情，非要找死跟著顧言一塊流放到暗星。

再於是，當初一區區長領著人氣勢洶洶殺到顧言租住的地方來時，就出現了這樣一幕——

正在搬行李的陳小北抱著一床被子，愣愣地看著一眾手裡提著各種花裡胡哨的刀揮霍來揮霍去的所謂士兵，甚至他還看到了裡麵有人拎的竟然還是一把水果刀。

陳小北宛若在看著小學生過家家乾架的智障場麵，憋了半天，實在忍不住問了出口：“不是，你們連手槍也沒有嗎？”

區長身後的眾人瞬間一片死寂：“……”

爾後，區長昂首挺胸怒吼回去，“沒有！暗星沒有這種高級玩意兒！”

一旁的殷小四麵癱臉：“手槍是最基礎的武器了。”

“放屁，我在暗星待了大半輩子了，要有這玩意，不早突突了隔壁二區那個2逼！”區長口吐芬芳道。

陳小北猶豫了一下，雀雀躍試地問：“那要是……我們有呢？”

區長半信半疑睨他一眼，“誰要有槍，誰就是大哥！”

陳小北和殷小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陳小北忍不住跑進屋喊，“老大，你的槍帶來了嗎？外麵有一幫弟兄要認你做大哥！”

正在整理行李的顧言冷臉來了一句：“滾。”

結果還是被陳小北搜到了一把沒有子彈的空槍，一區區長拿到搶以後，雖然知道槍沒有子彈，但往腰間一彆，還是覺得氣派十足，稀罕寶貝極了，還耐不住跑到其他區長跟前一頓臭顯擺。

也因此，顧言幾人住在一區這一帶，除了生活上比較艱難，倒也並沒有被區長他們找過什麼麻煩。

這天，一區街上一家雜貨店外停了一輛摩托車，雜貨店的卷簾門開了一半，外頭用一塊老舊的木板條寫著“維修電器”幾個字。

光透不進去，雜貨店內沒開燈，一個小男孩趴在櫃台邊看電視邊看著店麵，架子上零零散散擺著一些生活用品和煙酒。

而架子後麵的門簾內，殷小四一個人坐在桌邊角落悶不吭聲修理他的星網設備。

陳小北對他修理了半年都沒成功過的玩意兒沒有半點興趣，專心在跟老大談事情。

“聯係好能源石的買主了嗎？”顧言一邊劃分暗星勘測過的坐標，一邊問。

“已經聯係好了，對方是紫星那邊的富商，價位跟老大開的相差無幾，那位富商知道我們這邊沒有星艦可以過去交易，所以主動提出下周到空間站見麵交易！”

一說到交易，陳小北兩眼直冒星光，按捺不住的激動。

因為一旦這單子成功了，他們就可以有錢買能源油，開著唯一的那一艘飛行器去到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去開拓新資源了。

雖說私下販賣能源石在星係是違法的事情，但這裡是暗星，星係中心的人並不會對暗星的死活感興趣。

當初他們剛剛被流放到暗星時，窮得連吃穿都是問題，還是老大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賣了，才勉強租住了個落腳的地方。

那以後，顧言也並沒有就這麼在暗星荒廢下來，他每天在空間維修站和暗星一區之間來回跑，隻為能夠多賺點錢，到稍遠點的開拓出新資源。

談完能源石交易的一些問題後，陳小北迫不及待仰頭朝廚房的方向喊：“雲妹！今天多加兩個菜吧！我們很快有大單子了！”

·

“秦隊，你看一下，這是下周A星級戰艦3區的航線申請，沒什麼異議的話我先給報上去。”

塔台管製長把航線申請表遞到了秦檸跟前，卻發現秦檸盯著星係監測儀器上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秦隊？”塔台管製長又再開口叫了秦檸一聲。

秦檸回神過來，接過管製長手裡的航線申請表，確認了一遍還給他，點頭說：“沒問題。”

秦檸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我看星係監測儀器上的監測範圍快到聯邦那邊的星係邊緣了，是出了什麼狀況嗎？”

“哦，這個啊。”塔台管製長按了兩下檢測儀器，特意放大給秦檸看，“最近天航局在檢測這顆Q-901行星，這顆行星移速異常飛快，這不是擔心它會靠近R星域的哪個星球上，好提前做好防備嘛。不過好在這顆行星軌跡最後發生了變化，好像是往……”

塔台管製長把坐標放大到了……暗星的位置。

秦檸定睛望住那片黯淡的星域。

距離上次在暗星空間站見到顧言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十天，而此時此刻，秦檸再一次在星係檢測器上看到了暗星領域的麵貌。

“往暗星的方向去了，按照這顆行星的速度，估計再有半天左右就撞上去了。”

秦檸眼瞳一陣收縮，輕吸了一口氣問道：“暗星……沒有防撞擊導彈裝置嗎？

塔台管製長尷尬地笑，“不然……為什麼叫暗星？都說幾大星係裡數一數二的煉獄裡頭，暫且不論那排在第一的地獄星，排在第二的就是眾所周知的暗星了，活在那地兒的都是自生自滅的低等人類，被行星撞擊都是常有的事，秦隊還指望那裡會有什麼防禦裝置？”

話音剛落，秦檸頭突然起身離開，用智腦召來了戰艦，顧不得彆的什麼，開上戰艦疾速衝往遙遠的那片星域……

秦檸把戰艦提到最高速，生怕會趕不及。

事實上，暗星那片星域範圍並不小，從星係檢測器上看到的那顆行星即便撞上了暗星，至多也隻會毀了暗星上的其中一顆星球，在那一顆星球上傷亡慘重。

秦檸大可不必擔心，那樣低微的概率。

但是……萬一呢。

萬一撞上的，正好就是顧言流放的那一片星球區域呢。

她賭不起這樣的概率。

哪怕隻是一星半點的概率，她也賭不起。

本該事不關己，本該乖乖聽他的話離他遠遠的，不要再去找他……但在這一瞬間，秦檸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曆經幾個小時的追逐，秦檸最終在駛向暗星領域的同時，看到了駕駛艙前方還有不到幾秒就要撞擊上暗星星球的那顆疾速衝下去的小行星。

秦檸當機立斷，在駕駛艙迅速操控指令，發射導彈攔截，將即將撞擊上暗星的那顆小行星攔截，在它撞擊上暗星之前將其擊碎。

隻是，由於時間過於追趕，秦檸來不及判斷和小行星的距離，在小行星被擊碎的同時，爆炸的星火光波一瞬間波及戰艦周身。

儘管秦檸以最快的速度打開了防禦係統，但還是被光波襲擊到了，戰艦驟然下降。

在那一瞬間，軍人的肌肉記憶本能，秦檸在劇烈搖晃的駕駛艙迫使自己保持高強度的注意力集中，敏捷操作了數百個指令。

整個過程時間並不久，大概十分鐘不到，秦檸在失速中，最終憑靠過人的操作指令成功將戰艦迫降在暗星一片未知的荒原上。

秦檸渾身精疲力竭，跌坐在駕駛艙內好一會，突然嗅到了刺鼻的能源油氣味。

知道可能是戰艦引擎也出了問題，秦檸不得不打開艙門，走下戰艦。

然而，等下了戰艦以後，秦檸才知道暗星的惡劣氣候，遠比想象的更加可怖。

漫天的暴雪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幾近要把秦檸吹散。

秦檸連眼睛都沒有辦法完全睜開，加上身體因為在劇烈搖晃的駕駛艙內駕駛迫降過程中多處撞傷，被猛烈的風雪一吹，更是疼得直抽氣。

秦檸走了二十幾分鐘，放眼望去，仍是漫天的暴風雪，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更沒有半點建築物參照。

她沒有來過暗星，甚至不知道這裡是哪裡……

隻感覺自己被籠罩在了一團黑暗中。

額頭上陣陣眩暈，眼前忽明忽暗的，秦檸終於堅持不住了，喘息著蹲了下來，她嘗試著打開智腦，卻發現這裡是星網屏蔽區，根本沒有辦法使用智腦。

接著，秦檸又試著給軍部那邊的人撥電，還是沒有用。

秦檸意識過來，這裡距離R國太遠了，加上又是暗星領域，星電根本沒有辦法撥出去。

秦檸在一片混沌不清中，指尖哆嗦著按出了一串熟悉的通訊號。

撥打出去的時候，秦檸沒有想過他會接，甚至沒有想過他還會再用這個通訊號，她隻是……

在一聲比一聲漫長的嘀聲中，時間在漸漸流逝。

久到秦檸以為星電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風聲嘈雜的耳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清晰而沉穩的“喂”。

秦檸簌簌發抖地抱著雙腿蹲在一片黑暗的荒地上，兔耳朵被凍得沾滿霜雪，蜷縮著趴在臉邊。

她氣音微弱，很努力壓抑住發抖的呼吸，開了口。

“顧言……你能來接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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