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挺也趕緊從馬背上溜下來,下意識地就像點頭哈腰。
但腰杆彎下去一半就反應過來了。
自己現在是誰?
大唐強項令啊!
風骨!
風骨很重要啊——
所以,禮行到一半,直接改成了尋常拱手的姿態,神色從容地道。
“王公,在下萬年縣縣令高挺,有禮了——”
那不卑不亢的小姿態,讓身後跟著的無數讀書人,忍不住心中瘋狂挑大拇指。
真強項令也!
見這孫子,跟換了個人似的,在自己麵前也裝模作樣地擺起了腔調。王儼眼中不由閃過一絲濃濃的譏諷。
彆人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我王儼還不知道嗎?
不過大庭廣眾之下,風度不能丟。
所以,他微微頷首,不急不緩地拱了拱手,聲音聽不出喜怒。
“高明府——老夫有印象,好像跟我們王家還有點姻親,沒當這個縣令之前,也算是我們家座上的常客……”
說到這裡,王儼神色淡然地瞥了他一眼。
“記得當初你出任這萬年縣縣令的時候,還是老夫舉賢不避親,向朝廷舉薦的你——怎麼,今日我見你穿官服,提寶劍,帶著這麼多人堵在我們王家大門之外,莫非是來當眾報恩的嗎?”
內容有點大。
高挺身後的人群,一片嘩然。
這個年月,還是很講究這個的。
舉薦之恩,類同於科舉考試的座師,高挺今天這一手,即便是出於公心,也難逃恩將仇報的罵名。
高挺:……
大意了啊!
早知道,老子該放低一點姿態,按照禮節,上門拜訪,把這王八蛋給忽悠過去。
但事到如今,也容不得他後悔。
隻得深施一禮。
“王公舉薦之德,高挺沒齒難忘——”
見這孫子,臉色憋屈地在自己麵前躬身行禮,王儼眼中不由升起濃濃的譏諷之色。
“高明府請起,不敢當——”
高挺這才直起腰來。
但腰直起來了,但剛才攜眾人之勢,好不容易醞釀的氣勢卻再也起不來了,彆的不說,就聽身後亂哄哄的低語就知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隻得硬著頭皮,抬起頭來,神色肅穆。
“但公是公,私是私,本官與王公之間,乃是個人的恩義,與朝廷之間,卻是公義,高挺雖然不才,但也不敢因私而廢公——”
說到這裡,再次深施一禮,然後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著王儼,毫不退讓。
“王公舉薦之恩,下官必有一報,但今日前來,不是因為私事,而是因為前幾日城西王家彆院,販賣人口,殺害二十八條人命的驚天大案而來!”
說到這裡,高挺猛地轉過身來,午後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臉上如同打上了一層亮光。
他一字一頓,義正辭嚴。
“下官雖然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但前有貴府王元親口指認,如今又有賬本證明,城西一案,與王公難脫乾係。所以,下官今日前來,就是要請王公移步縣衙,配合調查一事——”
說到這裡,他再次躬身一禮,神色慷慨。
“此即是為報答王公昔日舉薦之恩,幫王公洗脫身上嫌疑,也是為報效君恩,為城西那些屈死的冤魂討一個天地公道……”
高挺的話說得義氣慷慨,頓時又引來人群一陣叫好。
“好樣的,高明府果然忠義雙全……”
“……”
聽著逐漸又搬回來的局麵,高挺不由嘴角微翹,臉上的神色越發肅穆起來。
看著這狗賊,在自己麵前演,王儼嘴角的譏諷越發濃鬱起來,直到人群中的議論逐漸平息,他才語氣譏諷地道。
“好一個忠義雙全的高明府,好,好的很啊——”
說到這裡,王儼也不再去看高挺,而是把目光望著跟著過來的無數人群,尤其是那些讀書人。
“我王家秉持家訓,詩書傳家,數百年來,隻聞忠勇良善之輩,未聞作奸犯科之徒。老夫不知道你所謂的賬本是從何而來,也不想知道它從何而來,但老夫是什麼人?朝廷數次征辟都沒有出仕,又怎麼會為了區區一點蠅頭小利,自損身份,做那等惡毒之事?”
剛剛還群情激奮的人群,頓時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高挺也很無奈。
你們這些吃瓜群眾,還能有點堅定的立場不?
吃瓜群眾搖擺,但他不能啊。
而且他知道,隻要錯過今天這個大好多機會,他以後再想把這位王家家主弄到自己縣衙裡去,那絕對是不可能了。
隻得硬著頭皮上。
“下官也不相信,但人證物證俱在,為了王公的清白,下官不得不請王公到縣衙一趟——職責所在,還請王公不要為難下官……”
看著眼前的高挺,王儼臉上譏諷的神色愈發濃了。
“為難?老夫怎麼敢呢——作為大唐百姓,自然有配合朝廷調查的義務,但老夫一生光明磊落,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清清白白,坦坦蕩蕩,氣節無虧……”
說到這裡,他一臉嘲諷地看向高挺。
“高明府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不曾聽聞,士大夫不可辱的訓條嗎?老夫士大夫一生,淡泊名利,修身養性了,不能臨到了老了,再受到爾等刀筆之吏的羞辱……”
說到這裡,他舉起雙手,摘下自己的帽子,轉身交給自己的兒子王守遠。
“但如今流言四起,老夫百口莫辯,隻能以這條老命自證清白了——”
說著,陡然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直接朝胸口狠狠紮去。
人群一片嘩然。
事發突然,高挺目瞪口呆,就連一直伺候在自家父親身邊的王守遠都始料不及。
……
從城西鹽場出來,王子安和李世民等人又風風火火地往回趕。
城西鹽場沒事,那就意味著很可能是連鎖店的食鹽出了問題。
無論是連鎖店的食鹽在出售的時候有毒,還是出售之後有人動了手腳,都意味著——有人在栽贓嫁禍!
給皇家食鹽連鎖店栽贓——
這操作,李世民都呆了。
這膽子,那是真肥啊!
看樣子,南衙那邊的血流得還不夠多啊。
雖然他心中憋氣,但一百二十八家連鎖店,單憑王子安自己,恐怕得查到猴年馬月,到那時候,恐怕黃瓜菜都涼了。
所以,當務之急,是馬上組織人手,對這一百二十八家連鎖店逐一核查。同時,對所有中毒的百姓,進行調查,確認他們的購買信息。
看看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想到這裡,他偷偷給李君羨遞了個眼色。
“小李,你先去衙門那邊找人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哪個門店的食鹽出了問題……”
李君羨常年跟隨在李世民身邊,自然心領神會,半路上就找了個借口,單獨駕著一輛馬車狂飆而去。
如今隻希望不要是大麵積的出事啊。
否則,亂子大了。
李君羨頭前走了,他們其實速度也不慢。然而,他們剛剛進城,就收到了一個爆炸般的消息。
太原王家家主王儼,在自家府門之前,為了自證清白,當場自戕而死!
李世民不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事情這次大發了!
不要說太原王家的家主本身就在五姓七望之列,那怕稍次一點的關隴世家,山東世家以及江南世家,他們的家主,那也是妥妥的貴族。
在八議之列。
起碼一個議賢跑不了的。
更何況,這些人,有很多還是皇帝的故舊,本身還有爵位,所以,說不準還能再撈一個議故和議貴,那就更難辦了。
這些人,彆說至今還沒有真正定罪,就算定了罪,也能減免甚至豁免,現在好了,直接自殺了……
可以想象,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
但,現在想這些晚了。
當務之急,是必須查出食鹽中毒事件的真相,否則引起的連鎖反應,恐怕會更大。因為這些食鹽打的是皇家的旗號,都知道是他這位陛下的手筆。
若是傳出他這位皇帝,為了賺錢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出售礦鹽,毒死百姓的流言,自己這半年來,好不容易才積累起來的好形象,恐怕瞬間就會崩潰,招來鋪天蓋地的攻擊。
“這個王儼,倒是有幾分擔當——”
李世民語氣不明地嘿了一聲,然後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
“朝廷這一次恐怕是麻煩不小,不過這是杜仆射他們該操心的事,跟我們沒關係——我們目前最緊要的,是必須揪出這次毒鹽事件的幕後黑手……”
王子安心中都不由哭笑不得。
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有心思演戲。
房玄齡、長孫無忌和李君羨默然不語。
杜如晦則是一臉苦笑,有些羨慕地看了一眼房玄齡和長孫無忌。
如果有選擇,他寧願跟著去調查毒鹽的案子,雖然辛苦一點,但總比跟那些人磨嘴皮子強。
可陛下有了吩咐,他也沒轍。
王儼這狗賊一死,自己倒是肅靜了,可算是把自己坑苦了。
王子安這邊分兵兩路,杜如晦坐車去了尚書省主持大局,收拾爛攤子,王子安則跟李世民、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繼續追查毒鹽的案子。
陛下親自趕赴城西鹽場調查毒鹽事件,不問可知,陛下對毒鹽事件的重視程度。
所以,都不需要吩咐,百騎司就開足了馬裡,全程盯靠了上去。
其實,若不是有他們暗中出手幫忙,單憑長安縣和萬年縣的這些官員和衙役,想要徹底地封鎖這些連鎖店,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些尋常的衙役捕快,怎麼能擋得住那些長安的勳貴?
所以,李君羨一入城,很快就得到了全部的消息。杜如晦這邊剛走一會,他就急匆匆地又趕了回來,簡單扼要地給幾個人介紹了一下如今城裡的情況。
王儼已經確認死亡,王家的人已經開始置辦靈堂,並且向宮裡報了喪。
被推到風頭浪尖上的高挺,被憤怒的王家人打了個鼻青臉腫,幸而被王珪攔住,才避免了被人當場打死的可能。
不過這位,倒也是個狠人。
爬起來之後,竟然沒有回家養傷,而是直接帶著傷就去主持毒鹽的案子了!
一聽說高挺和郭德嗣在第一時間就封鎖了現場,調查清楚了毒鹽的來源,高挺更是帶傷上陣,儘忠職守,李世民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
作為皇帝,他自然知道高挺做出這個決定,需要承擔什麼樣的風險和壓力。更知道,在個緊要關頭,不借機逃避,咬牙頂上意味著什麼。
“這個高挺,雖然有時候有些糊塗冒失,但做事倒還算果敢,是個能做大事的。”
李世民忍不住讚了一句。
聽李世民這麼說,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想起了上次陛下被高挺抓到大牢的趣事。
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這個高挺,倒也是個奇葩——
好像是高士廉那邊的親戚吧?
不過既然陛下這麼說了,恐怕這一次的麻煩,問題不大了。
……
食鹽出事的連鎖店,一共十三家,大部分分布在西城和南城,東城較少,隻有兩家,而且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避開了皇室和勳貴紮堆的皇城附近。
有了高挺和郭德嗣兩個人的前置工作,剩下的工作,對於彆人來說,可能千難萬難,但王子安來講,那就輕鬆太多了。
有李君羨領路,一行人直接找到了正在城西一家連鎖店裡調查案件的長安縣縣令郭德嗣。
這胖子,也是急了眼了。
臨近年關了,自己轄區裡出現了這種惡性的案件,若是不能趕緊結案,就等著倒黴吧!
所以,也顧不上這些門店是皇家的門店了,正逮住店裡的夥計掌櫃,按著刑訊逼供呢,隔著大老遠,就能聽到讓人牙酸的慘叫聲。
李世民也沒怎麼在意。
不過是一些下人罷了,彆說郭德嗣讓人刑訊逼供了,現在這種局麵,就算是他自己,都想這麼乾了。
郭德嗣跟這位長安侯還有身後跟著的陛下和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
一看這幾位親自過來了,嚇得心肝都哆嗦了,一溜煙地就跑了幾個人的麵前。
“見過長安侯,見過——見過李掌櫃,房管事,長孫管事……”
那態度,要多好能有多好,卑微的讓李世民都快看不下去了。
我現在是李掌櫃啊,你恭敬個屁啊!
王子安也瞧得好笑。
“郭明府,勞煩把這些夥計和掌櫃都集中到一個房間裡吧,我來幫你們問問——”
見識過王子安的神奇,郭德嗣見王子安這麼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很快幾個被折磨得血肉模糊的掌櫃和夥計便被集中到了一個房間裡麵。
王子安一個超級催眠術下去。
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是兩個小廝出了問題,兩個人,一個負責搬運食鹽,一個負責出售,加上購買的食鹽的百姓很多,還需要核對登錄身份信息,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竟然讓他們兩個人聯手下,作弊成功,偷偷把加工好的礦鹽換成了真正有毒的礦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