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天悶頭讓路,夥頭營裡亂糟糟的,章同仰頭望向江邊,看見的依舊隻是皓月軍旗。
江上已布置了人,聖上……應該不會讓她遇險。
其實,今夜他真的想去喝酒,隻是求一醉容易,酒醒之後又該如何麵對她,麵對章家重振門庭之望,麵對自己曾經在心裡許過的誓言?
從軍之初他曾敗在她手上,這些年他苦練武藝一日不懈怠,而今武藝精進不少,卻已難再與她一較勝負。
從今往後,她有良人相守。
而他興許……一生不可求一醉,隻能戲裡吐真言。
皓月沉江,一艘畫舫如在月中,窗裡絳綃籠雪,人影映在春羅帳上,交頸相依,情意正濃。
軍營上空響起哨音時,舟上的水兵聞聲望去,仰頭之際江麵上忽聞出水聲!
江麵亮如明鏡,雨點兒般的水箭從下遊方向射來,寒光萬點,仿佛星子落入江波。
敵襲!
“盾兵!”
七艘小舟如梭,箭矢聲中,一道少年將領的聲音傳來,他弓身俯在舟首,水箭射入盾中之時,人已向後打出一個手勢,舟尾的傳令兵在月下打了個旗語,七艘小舟旗語相連首尾相傳,傳到之處江上連連翻開浪花,浪花壓下,入水的兵勇便不見了人影。
那少年將領亦手握匕首一個猛子紮入江中,赤膊赤足,滑如泥鰍,隱約可見腳踝處生著塊舊傷疤。
水箭乃大興江兵所用的短箭,似袖箭一般設有箭筒,潛入水下時可將其背在背上,出水時拉動箭筒下的消息閥射出。此箭的優點在於突襲,缺點在於筒內的箭矢數量有限,射出之後無法再次填裝,即是說,這水箭隻可發動一回。而水師的小舟列陣之時每艘船離畫舫都保持著三丈之距,月圓之夜不利於偷襲,刺客們在水下不敢靠得太近,突襲時離小舟頗遠,好些水箭都射入了江中,連畫舫的邊兒都沒沾上。
江麵上仿佛下了場雨,劈裡啪啦的聲音似雨打窗台,圈圈漣漪亂了船影江波,波影未靜箭雨已歇,遠處忽然翻起浪花,人頭浮動,血染江心!
從舟上難辨死傷之況,隻見水箭浮在江麵上,遠遠望去仿佛枯木浮在紅河上,江上一夜入了秋。
就在這時,江心忽然竄起一道人影!
水下竟還有刺客!
那刺客趁著箭雨射亂江麵之時潛近,從江底潛入了舟陣之中,出水時已在畫舫旁,正對軒窗。一支袖箭破窗而入,窗裡璧影雙雙仰下,袖箭刺破對麵的軒窗而出,一個侍衛折箭掠上船頂,那刺客旋身避過斷箭,卻已無處借力,噗通一聲沉進了江裡。
江麵上卻又竄出十數人,侍衛見勢反手一擲,那半截斷箭噗地擲入了一個刺客的喉嚨,血花綻在半空,散在了江裡。
畫舫上扮作宮人的侍衛紛紛拔刀迎戰,江上頓時刀光血影暗箭亂飛!
一個刺客抬手格住迎麵而來的長刀,刀刃在袖甲上擦出一溜兒火花,那刺客趁機一抬另一隻手臂,袖箭嗖地射出,箭風迫得侍衛的額發一揚,不得已下腰急避屈指一彈!
這一彈含儘內力,那袖箭乘著內力而起,啪地打在飛過船頂的一支流箭上,那箭頓時改了方向,嗖地射向遠處——向著江岸的馬車。
馬車裡,正該濃歡意愜時,卻隻見璧人兩兩深凝,不見相攜急歸巫山。
步惜歡輕輕地撥開暮青額前的濕發,問:“娘子可還好?”
暮青雙眉顰蹙,違心道:“尚好。”
**一刻值千金,真乃千古胡言!
步惜歡垂眸低笑,她眉心裡都是話,以為他眼神不好?
“未曾想,**一刻值千金,千古之言竟也如此不實。”男子眉間唇角俱是風流情意,低低地歎道,“這**一刻分明是萬金不換,娘子若肯賜一夜雲雨,此生娘子住巫山,為夫絕不思瑤池。”
“……”色胚!
暮青咬唇失笑,險些要斥,忍了又忍,輕聲道:“如此說來,這說話的工夫你可浪費了幾萬金了,再磨蹭一刻,我肯賜你一夜雲雨,彆人也不肯了。”
暮青瞥了眼窗子。
步惜歡循著望去,眸波絕豔,一瞥之間便淡了幾分,於遙遙江心上的箭雨刀風裡聽出一道來音,當即漫不經心地道:“去。”
話音剛落,馬車下忽然掠出一道黑影,劍光挑破江麵,短箭當空裂開刺入江中,水花濺上高空,潑在岸上,如浪淘沙。
暮青盯著窗上,人影已不見,她卻知道沒看錯。可江邊平闊,並無可以藏人之處,隻除了……
暮青耳紅麵熱地往被裡一縮,步惜歡頓時啞然苦笑。
“這怎是為夫磨蹭?分明是娘子在磨蹭為夫……”
“你……還說!”此磨蹭非彼磨蹭,他可真會曲解人意!
說話的工夫,窗外的江風聲已顯出幾分猛戾來。
今夜來的刺客不少,但還未發覺畫舫裡的人並非步惜歡和暮青,殺機聚在江心,舟上刀光人影,江裡血浪怒波,隻偶爾有流箭射來,月影立在江邊,一人之力足以護駕。
卿卿踏了踏蹄子,離湧來岸邊的江水遠了幾步。它生長在塞外,常年在大漠狼群和胡人的圍獵裡生存,對殺氣和血腥氣的感知比禦馬要靈敏許多。
江風裡的血腥氣越發濃鬱,它低頭打了個響鼻,耳朵忽然動了動!
嘯聲穿破江風,一片柳葉刃從畫舫的窗中射出,割破一個刺客的喉嚨,在月下劃著血弧飛旋而來!
月影仰頭,手中長劍脫縱而去!月下劍身急旋,勢若蛟龍出江,但見寒光不見劍,驚波裂月直破柳刃!隻聽錚的一聲,夜空下濺開一點星火,柳刃刺入江中,長劍震回,月影縱身接劍,落地時就勢一潑!
劍氣推沙,一滴血珠潑在了馬車輪下。
卿卿又打了個響鼻,低頭尋著血腥氣聞至車輪下,忽然踏著蹄子往後退了兩步,仰頭長嘶一聲,揚蹄一跺!
這一跺正跺在禦馬的蹄後,禦馬登時受驚,雙蹄一揚,亦長嘶一聲!
月影猛地回身,見車廂被禦馬扯得向後一傾!
馬車裡,步惜歡壓製不及,忽然傾向暮青!
這一傾,男子的眸底乍起驚瀾,刹那間深沉,又刹那間明豔,她卻如驚鴻欲飛,弓顫出不堪摧折之美,青絲飄搖瀉在枕旁,月光裡濕痕如淚妝。
他心疼至極,想安撫她,馬車卻忽然落回,禦馬拉著馬車狂奔起來——沿著江邊,向著軍營。
江邊草石亂布,畫舫的搭板棄在草石灘上,馬車飛速碾過,車廂猛地一顛,窗子咣的一聲震開,春羅帷幔翻飛若舞,月光江風溜入軒窗,隱約撩見春色絕豔,清玉不堪摧揉,春冰暗掐郎背,風流甚,但把纖腰,不放春閒。
皓月沉江,大似圓盤,江水滔滔向東去,神駒驅車向軍營。
夜已深,雲雨初至,不知幾時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