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不太習慣,但沒拒絕,她的心思全被行軍的話占了去。
“那夜之事對鄭家來說未必是禍,你不必自責。蘇氏臨盆那時,我不便進屋,便將鄭當歸針醒,授了他縫傷之法。此法雖駭人聽聞,但他妻女的命保住了,這名聲傳出去,日後他就是江北唯一能行此術的郎中。我臨行前還贈了藥和方子,憑此一技一方,還怕鄭家日後在盛京沒有出頭之日?那蘇氏興許還覺得這刀挨得值。”巫瑾一邊侍喂米粥,一邊接著說起鄭家。
“……”暮青回過神來,無奈歎氣。
不便進屋?是不樂意吧?
那時,大哥必定因忙於救她而分身乏術,又因心裡惱蘇氏,於是便將救人之事推給了鄭當歸,也不管鄭當歸正昏迷著,竟一針把人給針醒了。
“不管怎麼說,多謝大哥,免我一生難安之苦。”
“你既然稱我一聲大哥,何需與我客氣?”巫瑾搖了搖頭,兩片睫影遮了眸底的幽光。
大軍南下,藥材珍貴如金,他舍給了鄭家不假,可他的一技一方卻不是那麼好得的。元修的心病已成痼疾,他必然不會再用他的藥和方子,禦醫院裡的那些庸醫為了醫他的心疾,必定遍尋良方,而他留在鄭家的正是此方。鄭當歸的幺女因早產之故,出生時有心氣不足之症,考慮猛藥對於嬰孩而言形同毒藥,他開方時用藥十分溫和謹慎,乍一看藥效甚微,但常年服之必有固本培元之效,實乃世間養身良方。
此等良方,以鄭當歸於醫道上的悟性,他必然懂得,而禦醫院裡雖遍地庸醫,但也有幾個精明人。一旦鄭當歸縫傷之技的名聲傳了出去,這張方子早晚能被禦醫院得知,而鄭當歸這一技一方的出處,元修想查也不難。
在西北為元修醫治心疾的那一年裡,他就看出元修的性情已變,他心上的那道縫傷和心疾是他此生之痛,鄭當歸手裡的那張藥方對他來說既是救命良方,也是殺他的刀。每當他看到鄭當歸都會想起過往,他會是他眼裡的沙子,就算為了性命不得不用之,也絕不會喜歡。
鄭家是會有出頭之日,興許還能重回禦醫院,光耀門楣。可上有不喜,下必甚焉,身在朝中,那水深火熱的滋味慢慢去品吧。
他給的東西,但望鄭家不要覺得燙手才好。
“好了,你久病初醒,不宜勞神,南下的路上好好地養身子才是。”一小碗粥片刻工夫就見了底兒,巫瑾將碗碟收起來後道。
暮青聽見南下,麵色未動,眸底不見波瀾。
她隻淡聲應了,餘事一句未問。
當初步惜歡如何出的城,盛京城裡現如今是何人在主政,都督府裡的人可安好,南下的大軍有多少,行軍路上的糧草如何解決,行軍路線如何,沿路州城可有出兵阻攔,至今已經幾戰、死傷幾何、何日能至江邊、如何渡江,江南二十萬水師可願接駕?還有,呼延昊是生是死?
這些事,步惜歡和巫瑾未提,暮青便不問,之後的日子裡,她當真如同答應巫瑾的那般,不再勞神,隻管養傷。
這幾年她不得歇,一歇下來,舊疾新傷一並發了起來,來勢洶洶,致使燒熱不斷,反反複複月餘才見好轉。而這月餘的時日裡,南下的大軍白日行軍,夜裡宿營,走得不緊不慢,至於戰事……一次也沒有過。
沿路無一州城出兵阻攔,儘管如此,步惜歡依舊每晚都在宿營後到軍帳中議事,回到馬車裡時常常已是夤夜時分。
越往南走,天氣越悶熱,暮青原本有些日子夜裡無夢了,這夜卻又夢回義莊,夢見火盆翻倒,義莊陷在火海裡,夜風卷著火星【零零看書00kxs】兒飛出千裡,漫漫山火點燃了軍營。大軍開拔過江,江岸遍地炭屍死馬,火人一個個湧進江裡,燒了江南水師的戰船,江上火海連綿萬屍浮漂,滾滾黑煙遮天蔽月,江水彤彤猶如血池。黑暗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她扯遠,她看著步惜歡和章同等人在戰船上揮劍殺敵,大火黑煙就快要將他們吞噬,她奮力往江裡衝,卻被越扯越遠,絕望之中,她衝著江裡大喊:“步惜歡!步惜歡……”
半江之隔,猶隔萬裡,他在戰船上聽見她的呼喊,聲音也似從萬裡之外傳來,“……青青,我在!我在……醒醒!”
一聲醒醒猶如雷音,那扯住她的暗力忽然崩斷,屍江火海漸漸不見,拚殺之聲也離耳畔遠去,隻聽見蟲鳴聲聲,看見燭光朦朧,良人在側,十指相扣,人世安好,莫過於此。
“又夢魘了?”步惜歡低頭問時,淡淡的鬆木香傳入暮青鼻間,清苦的氣息令她眉心一疏。
“……火。”暮青心神未定,氣虛無力地道。
步惜歡的手頓時緊了緊,眸底隱現心疼之色,隨即便有一道極輕的掌力經暮青掌心而入,輕似仙山之風,暖若玉闕瓊泉,於經脈臟腑之間遊走,緩緩歸於心脈,久護不去。
暮青闔眸寧神,有些貪戀這感覺,縱容自己多享受了一會兒才問:“你何時回來的?”
“剛剛。”他道。
“……”騙人。
暮青睜開眼瞥向窗子,窗開著半扇,明月懸空,夜風清徐,馬車裡甚是涼爽,她今夜受惡夢之擾,醒後身上竟未有汗濕之感——他一定不是剛剛才回來。
她這一路是纏綿病榻,但沒病傻,他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日子天氣悶熱,夜裡門窗緊閉實難安眠,可大軍宿營在外,開著門窗恐有刺客,步惜歡便親自守夜,這些日子每晚都坐在她身旁,守軒窗,驅蚊蟲,隻為她一夜安眠。
她有時燒熱,夜裡口渴醒來,問他何時回來的,他總說剛來。清晨她睡足醒來,總見他盤膝坐在身旁,正閱軍情奏報,問他何時醒的,他總說剛醒。
她心如明鏡,他根本就一夜未眠。
她久病剛醒那日,因那身白袍錯認了他,他次日便換回了紅袍,衣袍上還熏了鬆木香。他的功法已臻化境,無需再熏香,這心思是為她……她夜裡夢魘,他怕她醒來受驚,便換回了她熟悉的衣袍,熏了她熟悉的鬆香。不僅如此,這些日子她夜裡無夢,大抵與他趁她熟睡時以內力為她調息安神有關。(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