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無人應聲,卻有道人影無聲無息翻下了屋簷。
姚家的祖墳在城外十裡處,山頭不高,山腳下的雜草卻有半人高。
七年沒能到墳前祭母,姚蕙青下了馬車後卻沒有東看西看到處尋找,她順著山路下去,圍著山腳走了一陣兒,停下後伸手撥開了雜草。暮青跟在後頭,見雜草後並無墓碑,她看向姚蕙青,見她也愣了愣,隨後想起什麼似的往後退了二三十步,再撥開雜草時便笑了笑。
暮青退了回來,見雜草後立著塊灰撲撲的青碑,七年來無人祭拜,山泥草葉糊了字,已看不清了。
姚蕙青在碑前蹲了下來,輕輕揭去碑上的草葉,一線殘陽沉入遠山後,將逝的晚霞映紅了少女溫柔的眉眼,“我記得,娘出殯時,我從墳頭走回山路上,一共百步。今日數著這百步,竟走過了……也是,那是七年前,我剛滿十歲,比起當年,今時今日的身量可不是長高了?”
草葉一片一片地揭開,漸漸見了青碑上的字,字刻得淺,也刻得簡。
姚餘氏之墓。
“娘,女兒來了。”少女拿著素白的帕子輕輕擦拭著餘氏二字上的舊泥,山風輕柔,笑容如蘭,“七年未見,您可還記得女兒的模樣?”
她是庶出的女兒,隻能奉嫡母為母,見了生母也隻能喚姨娘。幼時與娘相見,哪怕關上房門說幾句體己話,都要防著隔牆有耳,不敢喊娘。這一聲娘藏在心裡,今日終於叫出口,娘卻已逝七年。
暮青看著那青碑,想起去年六月汴河城外的新墳,眼看一年了,江南雨水多,碑上興許已生青苔。
一年了,不知何日能回江南,為爹除除墳頭上的草。
暮青轉過身去,低頭,默默地拔起草來。
墳頭周圍清理出來時,天色已暗,綠蘿推著蕭芳到了墳前,蕭芳腿上蓋著條毯子,上頭放著點心、酒盅和幾支香。墳前點了香時,空地上也已生起了火堆,姚蕙青守著娘親的墳坐著,蕭芳坐在輪椅上,暮青坐在蕭芳對麵,身下鋪著特意從馬車裡拿下來的錦墊。三人圍著篝火坐著,姚蕙青嫻靜,暮青清冷,蕭芳更是冷得拒人千裡,三人話都不多,天黑了以後,綠蘿和香兒從馬車裡拿出水囊和吃食來,三人吃過後氣氛依舊沉悶。
月殺、血影和烏雅阿吉在外圍看著,綠蘿近身護衛,香兒伺候著暮青三人吃飯、加柴。
柴聲劈啪,火光熊熊,暮青披著大氅,山風一絲也吹不進,興許是太安靜,也興許是身旁的舊墳讓她總是想起爹,於是竟有些想聊天,“我爹……”
她一出聲,姚蕙青和蕭芳就看向她,見她戴著麵具,一副不起眼的少年眉眼,眸光卻亮若煙火,“我爹和我娘也沒葬在一起,兩人相隔百裡,我有一年沒去看過他們了。”
暮青的事傳聞很多,姚蕙青和蕭芳都隻是聽說過一些,真假不知,如今聽她慢慢道來,才驚知其中的艱辛險阻與驚心動魄。女子孤身在這世上比男兒要艱難得多,從軍入朝,實乃驚世奇女子!
香兒扯著帕子,一顆心跟著上上下下,比聽話本都驚心。
姚蕙青搖了搖頭,盛京城裡的傳聞不少,卻都不及她真實的經曆驚心動魄。
蕭芳低著頭沒出聲,暮青看向她,問:“你呢?”
她對姚蕙青的過往已有所了解,對蕭芳還知之甚少。
“我爹葬身海底,我娘和蕭家軍一同葬身夷陵道,我從未去看過他們。”原以為蕭芳不會提及過往,沒想到她竟開了口,“我自幼在玉春樓裡長大,身邊隻跟著奶娘,朝廷以為蕭家落難後,我娘會將藏寶的秘密托付於她,所以朝廷特意留了奶娘的性命,指望她將秘密告訴我。奶娘確實告訴了我蕭家的秘密,不過她所說的秘密卻是壓根就沒有那些寶藏,我爹的副將臨終前的話為的不過是保住我的性命。”
“那你的奶娘呢?”
“死了。我及笄那年,她助我出逃,被杖斃的。”蕭芳盯著麵前的篝火,這火光讓她想起奶娘死的那夜。
那夜,很多事情她都記不清了,隻記得熊熊的火光、人聲、棍棒聲,她聽見有人說奶娘死了,想想一出生就降臨到身上的血仇,想想一生都要困在青樓的命運,忽然便覺得既然逃不了,又報不了仇,不如死了痛快,反正玉春樓裡的女子都逃不過一個悲字,不是死於****,就是死於自殺。敢自殺的不多,凡是被抄了家的,流放的也好,賣入青樓的也罷,皆有幾個同族的兄弟姐妹在世,依大興朝律,官奴自絕罪同謀逆,要連累族人被斬,因此玉春樓裡的女子寧受****之苦,也不敢死。而她身邊隻有奶娘,奶娘死了,她也就不懼一死了。沒想到命運捉弄,那一躍沒死得了,反而傷了腿,得了個烈女之名。
蕭芳自嘲一笑,她哪有那風骨,不過是覺得活著太累,不想活罷了。
她的腿傷了之後,昏睡了多日,醒來時就見到了他……
“如今你已出了玉春樓,總有一日能去夷陵道,祭拜蕭夫人和蕭家軍的。”姚蕙青安慰蕭芳,一出聲就打斷了她的思緒。
蕭芳沒出聲,她並非堅強的女子,無顏見娘和將士們的英魂。若有一日,她能像對麵那女子一樣,敢孤身麵對一切,她一定會去見蕭家的英魂,會去海上,看看爹當年守護的大海。
“謝謝。”蕭芳沒來由地對暮青道謝。
暮青以為蕭芳謝的是救她出來的事,點了點頭,便沒再說話。
這夜很長,山風徐徐,三個性情不同、年紀相仿的少女圍著篝火坐著,一夜無話,一夜未眠,靜等天明。
日出時分,篝火已熄,暮青負手起身,望向盛京城的方向。
城門該開了。
晨光熹微,巍巍皇城城門大開時,長街上傳來疾馳的馬蹄聲。
守城小將遠遠喝道:“何人出城?奉相命嚴查城門,來者下馬!”
話音未落,戰馬揚蹄,踏在城門口的青石上,嚓的一聲!
高坐在馬背上的兩人手執腰牌,鎢鐵沉厚,雕著圓拙厚重大字,晨光落在其上,光澤幽冷——江北水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