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踮著腳伸著脖子,見鄭當歸領著一名少年正往半山腰上來,少年一身白袍,山風獵獵,束發飛揚,如潑出道墨去,染了漫山黃草團團皚雪。
待到了近前,鄭當歸側身一讓,村民們嘩的一聲。
誰也沒想到,遠遠瞧著氣勢那般殺伐淩厲的少年,容貌竟如此平常,但年紀的確是輕,實難想象才十七歲便已上過西北戰場,披甲還朝受封三品!
“老朽攜鄭家族人見過都督。”老族長忙帶著鄭家人行禮,王氏一家住的那村子的村長也忙帶著村民磕頭行禮。
“免禮!開棺驗屍多有驚擾,還望族公勿怪。”暮青扶了那老族長起來,回頭看了眼劉黑子。
大興百姓重陰司後事,發了案子,少有開棺驗屍的,但也並非全然沒有。若案情特殊,仵作亦可剖屍或開棺,但其一要苦主同意,其二要有官府下發的公文並備案,其三要在公開場合下進行,其四要祭祀以慰在天之靈。
劉黑子將盛京府的公文交給那老族長,族裡的書生接過來高聲念了,村民邊聽邊瞅著劉黑子,不知朝中三品大官兒,怎會找個瘸子當下人。待那公文念罷,老族長顫顫巍巍地把公文收進懷裡,恭恭敬敬地把暮青請到了鄭郎中的墳前。
鄭郎中的遺孀王氏領著長媳長孫和二房一家披麻戴孝跪在墳前,一如新喪般在墳前哭著燒紙錢,鄭當歸從妻子手中接過孝服也跪了下來。族長主持祭祀儀式,當眾念了祭詞,暮青到墳前上了香撒了銀寶紙錢,族人們一一進香祭祀,足足耗了半個時辰,這才聽族長高喊一聲:“開墳——”
王氏和兩個兒媳的哭聲忽然大了起來,淒淒惶惶,王氏見兩個族中壯年提著鋤頭來,哭著便想去阻止,鄭家老二忙攔了她,悄聲道:“娘,您忘了前些天的事兒?這事兒要不查清,那凶徒再來……”
王氏一聽便驚惶地止了哭聲,眼睜睜看著兩個族中壯年將鋤頭交給族公,族公在墳頭上念念叨叨地刨了一鋤頭,隨後便交給了兩個壯年,那兩個壯年便掄著鋤頭開始刨墳。
暮青聽見鄭家老二的話,目光忽沉,問道:“你們家中進了凶徒?”
鄭家人一直沒有派人去望山樓,今日忽然就去了,她正奇怪,原來是家了進了凶徒?
鄭家老二聞言,忙道:“正是!”
“何時之事?”
“五日前夜裡!”
“詳細說來!”
“就是、就是……那日夜裡約莫三更,小的一家正睡著,一個黑衣蒙麵的凶徒忽然就闖進了家中,手裡提著刀,說、說……說我爹當年知道得太多了,他定然將那些事說給了我們聽,所以要殺人滅口。幸虧有幾個軍爺在村子裡,聽見聲響進屋來將那凶徒打跑了!”
正因此事,鄭家才商量著開棺,但開棺乃是大事,需稟告族公,族裡又是商議又是定祭祀的章程,一來一去便耗去了四五日,今天才派鄭當歸去盛京城裡找到了望山樓掌櫃,拿著信物到都督府傳了信兒。
暮青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問:“那凶徒真是如此跟你說的?”
鄭家老二點頭如搗蒜:“正是,小的不敢欺瞞都督!聽聞都督斷案如神,還請都督為小的一家做主,我爹死的冤枉!”
兩人說話的工夫,那墳堆便刨平了,刨墳的兩個青壯年常乾農活,手腳利索,凍土也刨得不慢,不久就見了棺材麵兒。暮青沒有再說話,隻看著那兩人繼續清理,那些被請來見證開棺的村民們皆伸著頭望著那棺材,又懼又好奇。
待棺旁的土也扒了出來,兩名青壯年過來跟族長回稟,族長看了眼哭著的王氏,歎了一聲,揚聲道:“起棺——”
鄭郎中當年下葬時,家裡還在盛京城裡開著藥鋪,有些家財,棺材用的木料甚好,盛京地處江北,雨水不如江南多,棺木爛得慢,人下葬了十幾年,棺材隻是四周爛了些,墳土堆的高的中間還好好的。
四個青壯年下了墳去,鄭家的兩個兒子下墳扶著棺頭和棺尾,山風吹著漫天紙錢,婦人哭聲嗚咽,漢子們齊聲喝著,咬牙將棺木抬起推送到了墳坑上頭。
“起釘——”族公又喊道。
棺蓋上的鉚釘有的已鬆,有的棺蓋兩側爛了已經露了出來,鄭家的兩個兒子起了鉚釘,隨後將釘錘丟到了地上。
“開棺——”族公的聲音已啞,這一聲卻喊得甚長,山風送著此音遠去,傳了半山,伴著鄭家婦孺的哭聲,聽得人心口發堵。
鄭家兩個兒子抬著棺木頭尾,由人幫忙齊力一抬,隻聽哢的一聲,未見棺中情形,先聞到一股子腐臭氣。那臭氣被山風一吹,村民們皆背過身去掩住口鼻。
“把孩子抱走!”暮青道。
王氏等人上山時將家裡的兩個小孫子也帶了出來,聽見暮青的話才反應了過來,兩個兒媳忙護著孩子避去了上風向,墳地旁邊的人這時也都紛紛散了開。
暮青大步到了棺旁,這時棺蓋已經搬開,鄭家人紅著眼轉開臉不忍看棺中情形,那幾個幫忙刨土開棺的青壯年卻都是膽大之人,但瞥了眼棺中,皆退後幾步,不敢再看。
鄭郎中當年是在井裡泡爛了才撈上來的,下葬時因肉已泡得軟爛,一動就掉,家裡連壽衣都沒法給他換,隻在他身上蓋上了衣冠,並以一些古玩珠翠壓著。如今古玩珠翠還在,屍體上的肉早就爛光了,衣袍發了黑,爛得隻剩下幾縷繡圖蓋在屍體上。一些珠翠滾在棺邊,伴著密密麻麻的蟲蛹,黑乎乎的,聞著臭氣熏天,看著令人作嘔。
暮青穿上外袍,戴了口罩和手套,提了驗屍的工具箱來。那工具箱是她在拚湖底撈出來的那具屍體時,元修的親兵從義莊仵作那裡拿來的,她派人去義莊說了一聲,這工具箱就留在了身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