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暮青將手中一塊碎骨放去人骨那一堆,“你做一件事十餘年,你也能。”
她兩世的經驗加起來都二十多年了。
了解人骨的大小、外形和觸感是法醫人類學的必備課程,研究過程沒有捷徑,隻有每日每日地對著各人種的骨頭不斷地鍛煉自己的眼力和觸覺,直至放在手裡能摸出重量、質地這等微妙的東西來。她留學時,人類學的威廉教授喜愛用一種黑箱測驗法來折磨他們,聽聞此法來自於著名的比爾·巴斯教授,即在一個黑箱裡放塊人骨,由學生去摸,僅憑觸覺說出是何部位的人骨,如果測驗那日教授心情不好,他們摸到的就會是某部位骨頭的碎片。此測驗法雖然慘無人道,但也磨練出了很多精英。
又一盆的碎骨分好,暮青又去廚房打了一盆來,那塊肘子是最後撈出來的,全部將碎骨分好後,白布上一眼望去足有百餘塊人骨!
暮青起身,走下石階,到了白布的對麵一端,蹲下身子,開始拚骨。
碎骨已經區分出來了,拚骨就像拚圖,隻需要時間和耐心。
這些碎骨中沒有頭骨和手腳,因為這些部位太容易看出是人屍,凶手並沒有送來。剩下的部位就是雙臂、肋骨、脊椎、骨盆和雙腿,以暮青的經驗,已不需要畫出這些部位的區域,她直接便開始了拚骨。
沒人說話,齊賀隻緊緊盯著暮青的手,看她靈巧地將那些碎骨拚接成圖,眼底漸漸起了驚色!
他知道她為何分骨時將人骨分作了好幾堆了!她是將人骨按部位分開的,為的是方便此時拚骨!
即是說,她方才分骨時,一次完成了兩個工作——她不僅分出了羊骨與人骨,還將那些碎骨是哪個部位都分好了!
他乃軍醫,自認醫術高明,救死扶傷無數,對死傷最為了解的莫過醫者,可眼前暮青所行之事是他從未聽聞過的,仿佛新的領域。
那些人肋是今日午宴端上餐桌的,最完整,不需拚骨,隻需按順序放好,但即便是簡單的肋骨排列順序,對齊賀來說也是從未見過。少年盯著那些人骨拚圖,目光裡比在場的眾將領多了些內容。
很快,暮青拚好了屍骨的左臂,就在她去拚左腿時,那隊去夥頭營拿人的親兵回來了。
領頭那親兵麵色頗沉,元修一看他的臉色,麵色便也沉了幾分。
“報大將軍!末將幾人去了夥頭營六伍尋小鄭,沒見著人!問了夥頭營姚都尉,姚都尉稱他今日不知去何處躲懶了,未曾見著,也正尋他呢!”
“啥?”魯大一聽此言便怒道,“定是此人!不然哪來這等湊巧的事,昨日傍晚人肉送來大將軍府,今日人就不見了!”
眾將皆露怒色,顧老將軍道:“給老夫找!這關城無軍令進出不得,人還能插翅飛了?挖地三尺也給老夫找出來!”
“是!”那親兵道。
一名將領道:“既然此人可疑,那末將們也回營房派人去尋,不信找不出這兔崽子來!”
顧老將軍沉著臉點頭,元修也道:“去吧。”
眾將士得令,這便要離去,忽然一道聲音傳來。
“挖地三尺可以,不過彆找整的,找頭顱和手腳。”
元修微怔,與眾將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暮青,她蹲在地上,未回頭,依舊在拚骨。
院中場麵混亂,氣氛躁怒、肅殺,唯獨少年與這氣氛格格不入,她蹲著的身子在一眾五大三粗的將領中顯得小小一團,單薄,卻如此不容忽視。
“你有發現?”元修問,但眸中已露辰光,顯然憑暮青方才所言猜到了什麼。
暮青沒答,轉頭看向廚房裡負責肉菜進府的那兵,問:“小鄭年有二十上下,身長五尺四寸到五尺六寸,兩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斷了左臂、左小腿,後來傷愈,腿跛了才去的夥頭營。他曾立過軍功,夥頭營裡頗照顧他,將往大將軍府送菜食的差事交給了他。”
那兵頓時愣了,將領們齊刷刷望向他,他隻知傻愣愣張著嘴。
“娘的!是不是,說話!”魯大急了。
“是!是!”那兵嚇得一抖,忙點頭,“小、小鄭跟俺說過,他年有二十,約莫……就俺這麼高!”
那兵被親兵押著站在一旁,約莫有五尺四五寸高!
“小鄭原本是騎兵,三年多前跟胡人打仗,從馬上摔下來斷了胳膊腿兒,傷養好後跛了腿,不能再騎馬便去了夥頭營。聽聞那一戰他殺了個胡人的小將,立過功,夥頭營的姚都尉器重他,府裡也信這等立過功的兵,送菜食的差事便給了他。”那兵邊說邊望著暮青,一臉震驚。
震住了的還有滿院子的將領。
“你怎知?”元修問,他是大將軍府的主人,這些事他都不知。
“他告訴我的。”暮青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一指地上尚未拚完的白骨。
眾將齊刷刷望向那白骨!
卻聽暮青道:“不用找活人了,找頭顱和手腳就夠了。他,就是小鄭。”
“他……”魯大都懵了一下。
暮青怎知此人是小鄭,又怎知小鄭那許多事,這是眾人心頭的疑問,但再多的疑問不及聽聞這地上屍骨就是小鄭時,後背升起的一陣惡寒。
如果地上被分屍的人是小鄭,那昨日傍晚來的那人又是誰?
一個已死之人,把自己的肉,送來了大將軍府?
烈日當頭,黃風走地,這念頭隻叫人覺得腳脖子都發涼。
征戰沙場,殺人無數,武將心中自無鬼神,隻是此案蹊蹺,本以為是凶手,卻成了死者,還親自將屍塊送來了大將軍府,乍一聽聞,怎一個詭異了得。
“仔細回憶一下,昨日你見的那人,也是你這般高?”暮青問。
那兵愣了一陣兒,細細想了會兒,眉頭漸皺了起來,“將軍不問還不覺得……那人比俺高!那日,俺幫出門幫他從馬車裡搬肉菜,跟他站一塊兒說話時覺著有點古怪,可又說不出哪兒古怪來。如今想想,俺那天跟他說話時仰著頭,他比俺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