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王服的男子將原本秘市內隱隱對峙起來的氣氛一下打破。
他墨色的瞳孔落在姬辛的身上,看到少年並沒有受傷,頓了頓,移開看了一眼敖雪兒,最後放在了敖元和呂惜月的身上,嗓音平靜醇厚,像是煮沸了的酒,緩聲道:“呂族長來天乾,本王還未儘地主之誼。”
“在此,也無妨。”
姬辛看著自己的父親,眼睛微微亮了亮,道:
“父王……”
他也感覺到了敖元一下子變得不善的氣息,就仿佛自己是一葉小舟,在山巒一樣大的海浪上被拋起落下,突然出現的姬軒就像是在他背後多出了一座寬闊的山脈。
姬軒的氣息溢散,將敖元和姬辛隔開,雙目隻是看著前麵的兩位龍族戰仙,並不去看姬辛,沉默了下,隻是道:“本王和龍族族長相談,你且退下。”
聲音沉靜卻又有點冷淡的味道,就像是他才從割鹿城回來見到的那樣,理由充沛地理所當然,姬辛張了張口,看著父親的側臉,心裡的欣喜一點一點冷卻下去,點了點頭,低下頭去,沉默很久,輕聲地道:“……兒子知道了。”
他站起身來,很有禮地朝著敖元和呂惜月心裡,然後朝著外麵走過去。
姬辛擦過穿著王服的帝王,王的黑色大氅微微拂動著,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像是自己的兒子在外麵許多年,卻一次都沒有見到他一樣,姬軒的麵容輪廓像是雪天的雕塑,肩膀仍舊寬闊,像是姬辛的記憶裡那樣。
敖雪兒呆了下?看了看父母?呂惜月微微頷首。
少女繞開了姬軒,朝著姬辛跑過去。
龍族秘市的院子裡氣氛變得凝重下來?敖元徐徐呼出一口氣?先主動撤去了自身的氣息,旁邊的呂惜月則是仍舊保持戒備?這是配合,也是讓步?今日姬軒出現的時候直接帶著那一柄劍?顯然這個天乾的君主已經準備了出手。
熟悉曆史的人都知道這其中的意義是如何沉重。
這位人間的帝王最為引人稱道的事情就是年少時的出海。
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天乾的儲君,但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一出海就是三年,天乾的國君在那三年去世了?留下的王旨當中指明了下一代的天乾君主是姬軒?但是有一點問題,姬軒隻是二子,在他之上還有兄長。
天乾國那時已經得享了許多年的太平盛世。
君王的性格也都溫和,喜好風雅,上行下效?諸多的王子也大抵相似。
成仙的祖先們不喜乾涉政事,而天乾的前代君主繞開了長子分封姬軒為儲君已經惹得長子背後的勢力不滿?而平素冷峻理智的姬軒瘋了似的冒險出海,也讓姬軒背後的勢力不滿。
尤其是?姬軒當初已經有了婚娶,有正妃一位?平妃兩人。
其實隻是勢力之間的平衡?彼此毫無半點感情?但是即便如此,素來冷淡的姬軒為了一個沒有出身的女子一諾而出海,仍舊惹得這幾位妃子所在大族惱怒,轉而開始支持長子。
在老祖們閉關的時候,天乾君主的長子以力和謀略花了三年時間籠絡諸多大臣,壓服了除去姬軒之外所有兄弟,在那姬軒歸來的時候,要以大勢壓迫誅殺自己的弟弟,五千修士將其餘的人都排斥開,而他意氣風發等在港口,已經大有君王的氣度。
姬樂昂然看著那一條飛舟回來,大聲要自己的兄弟拜下投降,已經有修士準備暗中出手,卻被飛舟的漿直接刺穿了丹田,直接釘在了雲台高高的木柱上,姬軒拔出了劍,從飛舟上躍下,平靜站在了雲台上,持劍一步步地往前走。
敖元曾經看到過那一副畫麵,以一對五千,持劍的姬軒毫無半點地退讓,一步步踏在地麵上,像是野心勃勃的雄獅俯瞰自己的領地一樣,雙目霸道而威嚴,絲毫不像一個二十歲的青年。
姬樂花了三年時間左右逢源,拿下了天乾。而姬軒讓他們在一瞬間回憶起天乾是靠著什麼而立國的,然後在下一個刹那跪在地上,高呼陛下。
而後以天工建造摘星樓,率領軍隊將武國和天風國驅出了東瀾景洲,自此天乾擁有和大周帝國一樣,以一國獨享一洲氣運國祚。
周帝惱怒且懼,宣他入京,有史官記載是夜天乾君姬軒扶劍而入。
發生了什麼,就連有著鐵筆稱呼的史官在寫廢不知道多少玉簡後。
隻是歎息聲中,留下了大不恭三個字,餘下一片空白。
第二日周帝驚恐,落下了病根,三年之後就去世了,昏迷之中仍舊駭然低語武王二字,做下了這樣的事情,姬軒卻仍舊平淡地在周朝的帝都當中閒逛,以大周所賜君王玉佩,換了五斤最上乘的胭脂,仗劍斬帝都之城,揚鞭而去。
而今厚三十三丈的赤銅法門上還殘留著劍痕劍氣。
但是在當年前往帝都時候,天乾武王姬軒,並不曾帶著這一把長劍。
這一把劍上殘留的劍氣和劍意讓敖元眉心狂跳,下意識回憶起過去,在龍族秘市的情報當中,姬軒上一次用這把劍還是十幾年之前,有敵侵入了天乾王宮,如日中天的姬軒持劍和敵人衝入九重霄戰鬥,就是龍族也不知道有誰能夠將這位君王打落在地上。
結果那讓他不惜一切出海的女子重傷。
那一夜,雄主淒厲哭嚎的聲音幾乎沒有人能忘記。
那孩子就是他和那女子的兒子?!
敖元突然看到了真相,覺得自己的逆鱗都快要炸開,而呂惜月轉眸平靜看著雙目幽深,自閉宮牆十餘年的天乾君,嗓音冷淡道:“你認為我的夫君會對一個孩子出手?”
姬軒的聲音仍舊醇厚平靜:
“敖氏敖元是戰仙,對辛兒出手的幾率不足萬分之一。”
“那你……”
姬軒平靜道:“但他是我的兒。”
“哪怕萬分之一,也不允。”
……………………
敖雪兒跑出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姬辛,他坐在他們第一次放煙火的那個河道上的台階上,呆呆地看著水麵上的漣漪,敖雪兒悄悄地靠近,沒有發出聲音來,她看著這已經和自己玩耍了好幾年的少年。
姬辛的肩膀已經變得寬闊了些,肉身強大地能夠橫渡長空。
可是他現在坐在那裡,雙手環著膝蓋,縮成一團的時候,敖雪兒看到他還是像第一次見麵那樣,還帶著些孩子的稚嫩和軟弱氣,她悄悄靠近,伸出手按在了姬辛的頭發上,也沒有說話,姬辛也沒有轉過頭。
姬辛把臉埋在膝蓋上,道:“我隻是想要有爹娘……”
敖雪兒微微吃了一驚,沒有開口說話,隻是安靜聽著。
“隻是想要爹娘陪著我。”
“我從離開天乾到現在,隻有回來了才看到過他幾次,他好像不是我的父親,我好像不是他的兒子,他待我好像是個陌生人一樣,從來沒有過誇讚和認可,也沒有責罵過。”
“就隻是個陌生人那樣……”
這裡是天乾很少的風景絕妙之處,河流,青石台階,兩側的樹木很茂盛,還有各種會開出花,結出果來的灌木從,所以會有很多的男女專程空出時間來帶著孩子散心踏春。
姬辛看著被父母拉著手,晃動著腳的孩子,看得出神。
他收回視線,輕輕地道:“我很努力修行,我努力地不給爹娘添麻煩,我讓自己懂事,我已經很努力做好了,可他還是不去看我,甚至把我放到割鹿城……”
“是我不配嗎?”
姬辛的雙手抓緊了,身子似乎是因為用力縮起來而顫抖了下,他罕見地出現了那種軟弱感茫然感,像是秋天樹上快要落下來的枯葉,和平日的努力,溫和幾乎完全不一樣,敖雪兒沒有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陪著他,坐在旁邊,伸出手揉著少年的黑發。
她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順利和姬辛認識和熟悉起來了。
他們的生長環境實在太相像了些,卻又有本質性的不同。
姬辛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抬起袖口重重地在眼睛前麵擦過去,然後朝著敖雪兒咧嘴一笑。
隻是眼眶有點紅。
這是因為他擦得很用力,隻要這樣的話,就不會被看出是哭紅的。
一般而言,遠離父母庇護的孩子總會比較能夠克製自己,被拋棄的幼狼能活下來的話,肯定會更為凶狠強大,他撓了撓頭,想要道謝,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些覺得尷尬,也感覺到自己和敖雪兒的關係變好了些。
敖雪兒伸出手指拉了拉眼瞼,吐了吐舌頭,嘻嘻笑道:
“這麼大了還哭,羞不羞?!”
姬辛鬨了個大紅臉,囁嚅了下,突然道:“雪兒你還不知道我娘吧?”
“想要見一見她麼……”
敖雪兒並沒有像是普通女子那樣鬨了個大紅臉,隻是蠻無所謂地應道:“好啊。”然後又有些好奇地道:“你爹是這樣的,你的娘也是這樣麼?”姬辛隻是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去見了就知道了,她一直很好……”
他是天乾的八王子,而且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幾位老祖宗很看好這位殿下,而敖雪兒是龍族公主,進去王宮並不難,但是在那一座偏殿前麵還是被阻攔住了,那女官仿佛麵容一直都沒有變化,氣度雍容地不似是女官,平平淡淡看著姬辛,道:
“殿下,王上有令,不允許你踏入此地……”
姬辛輕聲道:“我隻是想要帶著雪兒,見一見娘親,隻見一麵。”
女官注意到了身後穿著鵝黃色長裙,眉宇輕靈的少女,眼底浮現出一絲異樣的波動,沉默了下,姬辛也不說話,她看著姬辛通紅的眼眶,許久之後,還是歎息一聲,朝著旁邊踏出一步,輕聲道:
“罷了,便隻有盞茶時間,王上方才匆匆掠空,在王上回來之前,你必須離開,殿下。”
她輕輕推開了門,姬辛在年少之後,第一次如此靠近自己的娘親,敖雪兒跟在後麵,悄悄打量著這裡,宮殿自然是奢華,但是以龍族對於靈材和元氣的感應能力,她隱隱覺得這一座宮殿遠不止是奢華那麼簡單,有著封閉的感覺。
而那女子則是看著輕靈秀美的敖雪兒,看著姬辛。
姬辛已經漸漸長大,是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了,竟會帶著女孩兒來見母親,她微微笑著,而敖雪兒看到了鳳床上安靜睡著的女子,那女子臉龐白皙地像是最乾淨的雪,頭發黑而濃密,像是雲一樣散開,襯地她如此嬌小。
姬辛輕輕半跪在了鳳床的一邊,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她的雙手輕輕籠著一個小小的,發白的玩偶。
那是姬辛小時候最喜歡的,他有些鼻子發酸,輕輕地伸出手,給娘親整理頰邊的碎發,輕聲道:“娘親,我來看你了,還帶了朋友……”
但是異變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姬辛的手指觸碰了女子的麵頰,瞳孔一下擴散開,幾乎一瞬間徹底跪倒在地上,手掌離開了女子的頰邊,但是卻已經無法阻止那種變化,他的眼睛瞪大了,仿佛看到無儘的黑夜,高高在上的身穿青色鎧甲的許多男子。
還有持劍半跪的父王,有倒在他懷裡的母親。
畫麵一下消散。
姬辛的身軀劇烈顫抖起來,血脈裡流動著的血液仿佛就在這一瞬間變成了天地間最為灼熱霸道的岩漿,瘋狂地湧動著,然後將他原本的血液直接蒸騰,隻是刹那,姬辛的血脈化作了血霧,直接炸開,他的皮膚直接染上了血滴,化作血色。
而那灼熱感還在快速得咆哮,少年的瞳孔擴散,整個人像是死寂了許久之後,突然開始噴發的古代火山,口中發出壓抑著的嘶吼,那種氣息的灼熱刺痛幾乎讓敖雪兒感覺到灼傷的感覺,她還是下意識去抓住了姬辛。
她是龍族,鱗片本來是寒意深重,此刻卻覺得少年身上滾燙的灼熱幾乎將自己也給點燃。
這樣的氣息根本沒有溢散出這個屋子。
而在這瞬間,天空中一道光暴虐地掠過。
身穿大氅的帝王大步衝入,臉上浮現出了罕見的慌亂和怒意,然後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姬辛,姬辛還不曾徹底昏迷,雙瞳擴散,看到了父親臉上的擔憂,輕輕道:
“……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爹……”
“可,可我隻是想要見一見娘……”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姬辛徹底昏迷,而姬軒的身軀僵硬,仿佛一瞬間被利劍穿心,這句話像是將那驕傲霸道的天乾武王打得支離破碎,他猛地俯身,伸出手按在了姬辛的肩膀上,浩瀚的氣息不計一切代價,將姬辛的異變壓製下去。
而這樣的氣息甚至於沒有溢散出這個屋子,不曾被高高在上的某個存在察覺。
過去許久,姬辛的異變被壓製住,血脈封鎖。
隻是因為失血過多而麵色蒼白,像是白紙一樣,姬軒抱著自己的兒子,沉默著大步往前,將他放在床上,起身的時候,昏迷的姬辛仍舊拉著他的袖口,姬軒沉默了下,重新坐下來。
敖雪兒已經被他送回龍族。
而身後那守著偏殿的女子麵色蒼白,不敢置信地看著先前險些失去血液成了血人的姬辛,嗓音都有些茫然顫抖:“這,這是……”
姬軒的肩膀寬闊,因為姬辛拉著袖口而隻是坐著,他的臉頰輪廓堅硬,像是鋼鐵或者山脈,沉默著,因為極度的疲憊而閉著眼睛,道:
“辛兒的血脈醒過來了,他不知道為何修行了一門極強大,能夠調動血脈潛力的功法,他本不可能修行成功,本不可能修行這樣需要天資的功法的,但是他竟然做到了,哪怕隻是皮毛,但是已經調動了他的血脈潛力……”
“現在的血脈竟然比起當年更強了。”
“可這樣的血像是柴火一樣,燒灼的是性命啊……觸碰到火焰,立刻就會被點著,然後就很快燃燒著,越來越旺,像是黑夜裡的燈火一樣引來那些家夥……我已經麵對過了一次,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但是那一次,我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她要我保護好辛兒……”
“所以我尋找到鳳凰,廢除了原本要他們教導辛兒的說法,我寧願他平淡過這一輩子,所以把他放在割鹿城,那裡風景很好,也很平靜,那些存在不會發現他,而為了辛兒,我必須要活著,不能夠讓他碰他的娘,不能讓他也招來災禍,哪怕他恨我。”
“但是或許命運就真的像他的母親說的那樣,就像是天上的太陽,根本逃不過……”
“他們會將這樣血脈的人都帶到一起,然後點燃這許多的柴薪,最後讓熄滅的太陽重新燃起,不,那並不是太陽……按照他們的說法,要讓白晝到來,我沒能夠保護住我的妻子,而現在,辛兒血脈還是覺醒了,先前我不願意讓他卷入這些,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或許就是命運吧。”
“但是這一次……”
女官第一次聽到這些被深埋的秘密,從這聲音裡聽到了無儘的疲憊,然後她看到君王握緊了拳頭,然後那總是醉著的眼睛睜開,雙目有沉睡很久的暴虐在蘇醒,像是那一頭沉睡的獅子終於因為有敵人盯上了自己的幼崽,再度地被激怒,而變得更加張狂。
她看到那個父親的臉龐繃緊,嘴角微抿,出現了強硬鋒銳的線條。
“我要從天的手裡,救回我得兒子!”
PS:今日第一更……五千兩百字~
關於姬辛和姬軒的關係,前麵應該蠻多伏筆的~這一張算是回收,上一次姬辛見他母親是上一卷的四十二章,第二更儘量能夠在淩晨之前,字數可能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