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昌這一戰,也拉開了益北的的大決戰的序幕,而宕昌郡的失守,也使劉弘基這部唐軍的處境變得岌岌可危,可騰挪的戰略縱深已經少得可憐。
就在王伏寶占領宕昌之後不久,占領了順政郡的尉遲恭和堯君素會師在修城縣,但兩人並沒有急著南下決戰,原因是他們需要等待王伏寶這支西路隋軍的消息。
雖然尉遲恭心高氣傲、爭強好勝,但是在這場帶著天下一統的戰役中,每一路隋軍都不是在單獨作戰,每一路隋軍都有自己的使命。
如今益北隋軍已經形成了三軍聯動之勢,從西、北、東三個大方向步步逼近,而南邊的平武,又有左衛將軍劉綱率軍圍堵,兵力雖然隻有萬人,可他卻能在保證平武安全之餘,分一部士兵機動支援三路大軍,使唐軍南部也遭到隋軍的威脅。
楊侗如此大動乾戈的目的十分明顯,就是要把劉弘基為首的李世民嫡係文武儘數殲滅在益北,取得一勞永逸的效果。如今四路隋軍合圍之勢已成,也使尉遲恭不敢冒著劉弘基逃走的風險,率第七軍單獨作戰,所以他讓人去給王伏寶傳信,更多是炫耀和激勵,希望王伏寶快一點東進,以便他們早點打完收兵。
畢竟朝廷在此戰之中投入了太多兵力、人力、物力,每天的消耗都是一個驚人的數目,長此對峙,對朝廷絕非好事。
時間到宕昌之戰的第二天,天還沒有完全亮,將利城外的唐軍大營抹上一層淡淡的青色,點卯已經結束,各將紛紛回營,帶領唐軍士兵開始今天的訓練。
當將領們一一退下,行軍大總管劉弘基和副總管李玄道、行軍左司馬於誌寧、行軍右司馬蘇世長、行軍長史令狐德棻緊急議事。
他們現在唯一的憑恃,或許隻是武都郡特殊的地理地貌了吧。
武都郡地處隴南,秦嶺和岷山兩大山係的支脈東西向橫貫全境,地勢西北高、東南低,高山、河穀、溶洞、丘陵、盆地交錯,峰巒疊嶂,溝壑縱橫,氣候垂直分布,地理差異明顯,自古有“一眼望四季”的說法。
另外,武都郡水運發達,洶湧南下的蒹葭水、白水均係嘉陵江水係,於武都南部曲水縣彙合之後,一起流向南方向的平武郡,李世民當初北上宕昌之時,便是利用這便捷的水運條件,把一路收攏而來的糧食、武器、軍資等物資運抵北方。
曲水縣到平武郡這一段河床,在大山峽穀之中蜿蜒南下,地勢之險,不弱於長江三峽,但它水勢雖大,可畢竟不是彙眾多支流而成的長江三峽,所以在枯水時節,大船不能穿行;而現在,又到了水勢漸弱的時節,這一段河流又成了卡住劉弘基命脈的鎖鑰,不但無法得到一絲補給,甚至連利用水運搬運物質南撤的打算都無法實現。
便在眾人緊急商議之時,一名營門守衛士兵匆匆跑到中軍大帳前,他取出一份情報,交給了守衛,臉色難看的對著守衛說道:“請稟報大總管,長鬆有緊急軍情傳來。”
守衛立刻進了大帳,在門口稟報道:“啟稟大總管,長鬆縣有軍情傳來。”
“快點拿過來。”劉弘基心下一驚,毛骨悚然的感覺自心底油然而生。
“喏。”守衛大步入門,連忙把軍情呈上。
劉弘基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麵如土色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之上,久久回不過神來。
劉弘基大難臨頭的表情,令李玄道、於誌寧、蘇世長、令狐德棻大感焦急,於誌寧沉聲詢問:“大總管,究竟發生了何事?”
劉弘基深吸一口氣,十分苦澀的把軍情內容說了出來:“昨天晚上,王伏寶以牛進達為偏師,奇襲了長鬆大營,我軍損失慘重,龐玉老將軍不幸戰死。”
“啊?”聽了這番話,四人不約而同的大驚而起,表情一如劉弘基之前。
也難怪他們如此震驚。
隻因武都僅有七縣,僅是西南就有長鬆、正西、曲水三縣,之前,劉弘基命令老將龐玉率領一萬五十士兵坐鎮長鬆城,負責三縣防務,但如今,龐玉戰死、唐軍主力儘失,另外兩個兵力空虛的縣城,怕也保不住了,如是一來,他們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百倍。
“但不知大總管有何決定?”於誌寧定下心神,拱手詢問。
他的語氣已經變得十分平淡,一如他的內心,認真想想,這其實是意料中的事情。隻因李孝常在江源城下的慘敗、慘死,開了一個極為惡劣的頭。
李孝常是他們西部羽翼,負責同昌方向的安全,這支軍隊的損失,對唐軍造成的影響不僅僅是造成軍心動蕩,而是損失了一半兵力,使他們唯一的優勢蕩然無存。直接導致同昌和汶山二郡迅速失守,繼而引發了順政失守、宕昌失守。
而本來分散在各處的隋軍,則是因為唐軍一一潰敗,在收縮包圍圈的同時,兵力也得到一一收攏,使兵力大幅上漲,從而對唐軍形成了兵力上、戰力上的絕對壓製,所以龐玉之敗,其實隻是遲早之事。
如果再這樣被隋軍一層層的打下去,他們將被會讓第七軍、第九軍、堯君素部聯合殲滅在將利大營,一如衛孝節的下場。
劉弘基思索良久,也沒有想到什麼應對之策,歎息一聲道:“我現在心亂如麻、六神無主,委實是沒有良策,大家都說說,看有沒有辦法扭轉我們不利的局勢。”
早在李孝常慘敗消息傳來之時,於誌寧就一直思索出路,此時一聽劉弘基詢問,便說道:“今天的局麵是兩朝國力差距所致,並非隻是體現在軍事之上。不過我們現在形勢雖然不利,但還沒有到最嚴峻之時,如果我們處理得當,或許還有一線轉機,就看大總管有沒有這個魄力。”
劉弘基大喜,“於司馬請說,我洗耳恭聽。”
“我們孤立無援,處於兵力不如人、武器不如人、戰力不如人、士兵不如人、糧食不如人的困境,將利城失守是遲早之事……為今之計,上策是趁隋軍合圍之勢未成,立即撤軍南下,這樣我們不僅能保住軍隊實力,還能跳出包圍圈,以兵力上的優勢攻打隋朝兵力不足的平武,然後沿著西漢水迅速穿過義城、巴西,最後從兵力同樣不足的新城郡,進入蜀郡。”於誌寧緩緩的說道:“雖然會失去整個武都郡,但這是一個注定會失守地盤,沒有堅守的必要。我們現在還有五萬大軍,隻要有兩萬回到蜀郡,我們就不算失敗。而且在殘酷的逃亡和連續不絕廝殺之中,體弱者、意誌力不夠堅定的士兵,全都被淘汰掉,最後剩下兩萬士兵將是健兒中的健兒、精銳中的精銳,其所產生出來戰鬥力,不亞於之前十萬大軍。”
這一番充滿殘酷意味的話,令正副總管劉弘基、李玄道的心弦驟然緊繃。於誌寧這個戰略大轉移充滿了重重凶險、危機,若是事先謀劃不好、準備不足,這五萬大軍恐怕連武都都走不出去。於誌寧是謀士,隻負責出謀劃策,但具體執行還得他們二人來。
作為李唐王朝為數不多的宿將,劉弘基也知道是這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他同時也知道兩萬大軍回到蜀郡,已是十分樂觀的估計,若是遭到隋軍不斷追殺,那麼撤離將會變成漫山遍野的大潰敗,有兩三千士兵回到成都城已是頂天了。
這個決策一旦下達,就關係到五萬大軍生死,哪怕劉弘基這個身為全軍最高決策者,得到了李世民全權決斷的承諾,但也是遲遲無法表態,又詢問道:“除了撤離之外,中策又是什麼?”
“大總管,中策是趁牛進達立足不穩,派一員大將率兩萬精銳與他決戰,我們則是死守將利城,要是擊敗牛進達部,那麼我們就有五成的希望奪回平武郡,繼而兵鋒直指中路隋軍大後方。”於誌寧沉聲說道:“而中路隋軍的主帥是隋朝皇帝楊侗,他一人安危係全隋,如果我們擊其後方,各路隋軍隻能以楊侗為重,倉促救援,給予我們大唐王朝破敵契機。”
劉弘基眼中露出一抹意動之色,但沉思良久,他又歎息道:“但是以楊侗安危來調動各路隋軍的前提條件是要先後擊敗牛進達、王伏寶、劉綱、裴行儼,這幾人麾下兵力累計起來,少說也是十萬名主戰精兵,我們即使突破了牛進達、王伏寶的第九軍,恐怕劉綱軍、裴行儼第一軍已經嚴陣以待。而且陳兵在我們東北部的尉遲恭、堯君素也不會坐視不管,所以這個計策成功性著實不大。”
“卑職也知道中策的風險、困難,遠超上策幾分。”於誌寧沉聲說道:“所以需要大總管拿出決斷的魄力來。”
旁邊的副總管李玄道見到劉弘基皺眉深思,無法決斷,忍不住出聲詢問:“那於司馬的下策又是如何?”
“下策就十分簡單了…下策就是既不管尉遲恭、堯君素,也不管王伏寶和牛進達。立即揮全軍南下,對平武發起猛烈攻勢,以迅速不及掩耳之勢把劉綱徹底擊敗,但這個選擇,我隻有兩分把握,而且一旦戰事陷入僵持,就意味著王伏寶、堯君素、尉遲恭如三支利箭,迅速襲擊我軍後方,將我們殲滅在武都、平武之交。”
於誌寧看了劉弘基一眼,歎息一聲:“如今多路隋軍虎視耽耽,最多三天時間就把將利城四周的支點拔除乾淨,兵臨將利城下。有道是‘時不我待,隻爭朝夕’,希望大總管儘快做出決定,要是把時間繼續浪費在這裡,我們想選擇也無從選擇了。”
劉弘基苦笑道:“眼下難就難在選擇,於司馬這是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啊。”
“但不得不選,不是嗎?”於誌寧無奈的搖了搖頭。
劉弘基默然點頭,開始反複掂量於誌寧的上、中、下三策,其實他也知道自己不管做何選擇,都需要去跟隋軍打,唯一的區彆是要和多少敵人打而已。
與中下兩策相比,上策雖然需要兜了一個大圈子,可是所經之處都是隋軍兵力相比薄弱的地區,平武、義城、巴西被隋軍占領的時間也比較短,唐朝在那裡還有一定的民心基礎,而且那麼的地勢全都不利騎兵衝鋒馳騁,這又進一步抵消了隋軍的優勢。另外就是還有順流而下的水路幫助他們運輸糧草、武器等等沉重物資,減輕士兵們的負擔。
但是這麼一個大圈子,耗費的時間也成倍成倍的增加,要是隋軍察覺,照樣會合圍而來。不過好就好在隋軍發揮不出騎兵的優勢,而他們也能利用少數兵力一層一層的據險而守,為大軍爭取到前行的寶貴時間。
想到這裡,比較傾向上策的劉弘基立即作出了決斷,毅然道:“我選上策。”
“大總管英明。”於誌寧見劉弘基終於拿出了魄力,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寬心笑容。
“李將軍你去召集各將,讓他們暗中準備撤軍之事。”劉弘基看了李玄道一眼,交待道:“千萬不要引發大軍騷亂,更不能把我們的決定早早暴露給隋軍。”
“卑職遵命。”李玄道應命而退。
“於司馬和蘇司馬負責整理糧食等輜重,令狐長史,你的任務是讓地方官員和郡兵把將利、複津二縣的船隻儘快收集上來。”
“卑職領命!”於誌寧三人相視一眼,於誌寧又躬身建議道:“既然選擇了撤離,大總管還需派人通知太子殿下、張士貴、侯君集,讓他們對我們的撤退有足夠準備;尤其是張、侯二位大將軍,他們集中在資陽郡的兵力眾多,請他們務必和我們保持軍情的暢通,並做出反攻遂寧之勢,幫助我們牽製遂寧、巴西、新城的隋軍第六軍…要是戰機允許,我們就打下三郡…”
“於司馬此議極好,卻是我疏忽了。”劉弘基一拍腦門,對於誌寧說道:“一事不煩二主,與各軍聯絡人選,以及後續之事,就勞煩於司馬一並負責了吧。”
“卑職領命!”於誌寧應了一聲,和蘇世長、令狐德棻一道退出大帳。
劉弘基望著三人的背影,不由得長長的歎息了一聲,憂心忡忡的自言自語道:“但願張士貴能以大局為重,出兵策應。”
曆史因為楊侗的出現拐了一個大彎,張士貴既沒有被李世民拉攏,更沒有參與玄武門之變,他自始至終都是李淵的人。在成都之外幾路唐軍主將之中,張士貴是唯一一個非李世民嫡係大將。
這也就罷了。
關鍵是張士貴雖為帝黨大將,可他長期遊離在李唐王朝核心勢力之外,而李淵是李唐王朝唯我獨尊的存在,往來都是達官顯貴,接觸的也都是宰相大員,平時不是絞儘腦汁去想算計楊侗的法子、處理亂成一團軍政大事,就是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勾心鬥角,為數不多的精力也隻是用在有限幾名心腹大臣的身上,以至於忽略了張士貴這類‘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人物”。
然而小人物也要生存、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野望。他們為了那份光宗耀祖、榮華富貴的野望,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跟著李淵造反,但李淵顯然是讓所有人失望了,也讓所有人野望落空。
在這種情況之下,李淵還對人家關心不夠,所以說張士貴根本就沒有恩義、情份的牽絆,剩下的隻是“忠義”觀而已。可這玩意,能讓張士貴為一個將死王朝效死嗎?劉弘基覺得有些玄乎,而這也是他最為擔心之事。
但是張士貴偏偏就夾在他與侯君集之間,他麾下之軍也是劉弘基目前最為倚重的軍隊;要是張士貴以不得命令、兵力不足、自身難保等等理由不予配合,劉弘基選擇的上策,極有可能變成下下之策。
……
劉弘基所不知道的是,張士貴的處境雖然比他稍微好上一些,卻跟‘樂觀’二字搭不上半點關係。
不久之前,張瑱從新城敗退遂寧,使薛萬均、黃君漢之軍會師在遂寧長江縣,從北部威脅張士貴的大本營方義城,蘇定方也趁機從青石縣帶兵北上,而杜伏威又從涪陵殺向資陽安嶽縣,負責斬斷張士貴西路,使他的形勢驟然一緊。也是這個時候,李世民讓他迅速退回資陽普慈縣,從而跳出了包圍圈,並為侯君集擋下北部之敵,使其能夠一心應對李靖、段德操這兩路隋軍。
不過這個比較好的局勢,隨著薛萬均、黃君漢、蘇定方、杜伏威合兵而變得更加惡劣,他們的聯軍大營現在就駐紮就在資陽安居縣西部,距離普慈城不過三十裡路程。
雖然黃君漢、蘇定方事後帶著本部兵馬脫離大營,改在普慈縣北部的新城郡飛烏縣駐紮,但是這也意味著張士貴的北部不寧了。
中軍大帳之內,張士貴注視著地圖久久不語,他明顯感到唐朝被隋朝牽住了鼻子,戰和不戰都由對方決定,甚至他隱隱約約有一種直覺,那就是楊侗並不打算一場一場的打,而是準備把他和侯君集一起轟去成都城,然後一戰而定。
現在局勢十分被動,如果不解決這個被動問題,唐軍估計真要被對方轟去成都城,然後一網打儘。
行軍司馬元仁師這時步入大帳,遙遙行禮道:“大總管,最好的辦法就是爭取朝廷援軍,不是說讓援軍支援我們,而是進駐金淵縣,為我們牽製蘇定方、黃君漢,這樣就能打破目前僵局,使我們有騰挪之機。否則的話,不要說支援侯大將軍,便是我們也自身難保。”
張士貴歎了一口氣,有些不滿的說話:“我也曾希望太子派援軍,怎奈太子不肯啊。”
“大總管,卑職認為太子並非是不肯派援軍。”身為李世民親信的元仁師聽出張士貴的不滿,代為解釋道:“這其中定有誤會。”
“誤會?”張士貴瞥了他一眼,問道:“元司馬認為是什麼誤會?”
“我記得大總管當初請求援軍,是想趁薛萬均立足不穩,與其在遂寧決戰;勝則殲滅隋朝第六軍,緩解蜀郡東部壓力,敗則隋朝第六軍進軍占領遂寧全境、資陽北部、蜀郡東南,不但侯君集將軍無後路可退,便是成都城也處於隋軍包圍之中,太子承受不起失敗的後果,這才沒有派軍來援。”元仁師這段時間在成都城、普慈城不斷往返,十分清楚李世民的顧慮,見到張士貴沉思不語,繼續說道:“隋軍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使我們的軍隊幾乎全部投入到了戰場,而成都城內隻有四萬兵馬,再派兩三萬援軍根本沒有絲毫意義,要是成都城的軍隊全體出動,那帝都豈非無兵可守了?要是某處讓隋軍突破,我們又拿什麼去攔截?”
張士貴沉默了一會兒,抬頭問道:“意思就是說,無兵可派才是關鍵問題之所在?”
“不但無兵可派,而且成都城內剩下的幾萬士兵,都是不經戰事的新兵,到了戰場的話,恐怕隻會幫倒忙。”元仁師點了點頭,苦笑著說道:“另外,還沒有多少糧食了。”
“我也知道朝廷的苦衷。隻是我們現在完全就是在按照隋朝既定的部署來走,如果這麼繼續被動下去,我懷疑成都城那幾萬士兵也要被迫分到各處戰場,要是某處戰場一失敗,隋軍就能輕易拿下成都城了。”張士貴歎息一聲,接下來說出了自己的主張:“其實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全部退回蜀郡,集中我們和侯君集、翟長孫的兵力,在蜀郡平泉、新津一帶和隋軍打上一場大決戰,這總比被隋軍一一吞食的好,而且我們至少還有五萬的勝算。”
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反正李唐王朝都要玩完了,何不轟轟烈烈進行一場豪賭?
贏了的話,李唐王朝還有一線生機。敗了,則是一了百了,隻不過是把時間提前了一點而已。
雖然沒有明說,可元仁師卻聽出這潛下之意,苦笑道:“可是太子殿下顯然不同意,而且就算太子答應了,朝中重臣恐怕也不答應。畢竟現在的朝廷,人心各異呐。”
“問題就是在這裡了。”張士貴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憂心忡忡的說道:“老實說,我並不擔心資陽、隆山這邊,我和侯將軍、翟將軍都有足夠糧食、兵力,大不了我們通通堅守壁壘,不出去和隋軍作戰。我擔心的是竇相國所負責雒縣和九隴,他的軍隊既有不曆戰事的新兵,還有桀驁不馴、軍紀敗壞的吐蕃人、青羌人,這些人能否聽從號令?能否敵得過楊侗為首的精銳隋軍?如果竇相國敗了,楊侗就能兵困成都城,利用騎兵之利一一獵殺支援成都城的軍隊,餘者諸軍則是趁機掩殺而來。”
“楊侗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各路人馬加大了圍堵力度,以迫使太子把軍隊不斷的調離成都城,大總管覺得呢?”元仁師不太肯定的說道。
“元司馬這話說錯了。並非是楊侗意識到了這一點,才加大圍堵力度。其實我們的處境是楊侗刻意安排所致,因為他十分清楚我們的弱點在哪裡?”張士貴糾正了元仁師的錯誤,又指著地圖上的雒縣向他分析道:“你看,楊侗現在駐兵在雒縣已經有了不短的時間了,可是他並沒有和竇相國決戰的意思,甚至連像樣強攻都沒有。而李靖、沈光、薛萬均、蘇定方等人的表現也是這樣的散漫。由此可見,楊侗所采取的戰術是把成都城的軍隊調走乾淨,然後以逸待勞、養精蓄銳的各路人馬,對我們各支軍隊發動雷霆萬鈞之勢,現實分而食之的戰略目的,最後再輕易收複高大雄偉,卻已經沒有兵力的成都城。”
正如張士貴的判斷,楊侗確實是打算把成都城的軍隊一一調到前線,不過是不分而食之,而是以便李淵發動軍事政變,讓數目眾多的李氏宗親在內鬥之中死去,倒不是他有足夠證據來證明‘李淵一定發動軍事政變’,但一個從成年之日起、就為造反作準備的人,豈是甘心失敗、安於現狀的人?更何況他還有翻盤的力量,如果外部環境適合,有九成可能會武力奪取,他不是為了執掌權力,再和隋朝打,而是為皇帝、父親尊嚴戰。即便李淵沒有乾,但楊侗把唐軍調出成都城之舉也不是無用功,因為謝映登和李大亮已經潛入成都縣境,同樣能為二將提供奪城的便利。
雖然隋朝可以在正麵戰場上乾脆利落的把這場懸而未決的戰爭結束掉,但是天下一統的戰爭,並不僅是把表麵上的敵人殲滅、降服就完了事,更多是要為以後考慮。
不出意外的話,這場牽一發而動全局的戰爭結束以後,隻要他楊侗在世一天,國內就沒有大內戰暴發,這固然是好事,但也使敵人搖身一變,以降將、降臣的名義變成大隋的“自己人”而這類人不僅僅是頭腦靈活的聰明人,還是家財萬貫、良田萬頃、權勢濤天的人上人,他們之所以紛紛參與到亂世之爭,是因為他們不滿足現狀,企圖通過戰爭,以開國功臣的名義,博取更多本來不屬於他們的東西,而現在選錯了效忠對象,使他們失去一切,一下子從高高在上的雲端墜落到塵埃。
這類本身就不安分的人,顯然是不會安現狀,也不願過貧困潦倒的日子。
怎麼辦?
自然是破罐破摔,並利用聰明頭腦在暗中搞大事。
朝廷明明知道他們不安分,但是在沒有真證實據之前,朝廷也不好妄加懲處,雖然也可以用“莫須有”的罪名誅殺乾淨,但殺這些人容易,對天下百姓的影響卻是巨大。所以這一仗,更是為以後的安穩打,而不是統一,最好是以消滅敵人的名義,把他們通通殺死在戰場之上。
當然了,張士貴並不知道楊侗的險惡用心,他又思索一會兒,毅然對元仁師說道:“我還是要勸太子出兵,就算不答應退到蜀郡進行大決戰,也應該從派兵從金淵方向對蘇定方所部施壓,好讓我和侯將軍有所作為,要是我們吃了一部隋軍,就能改變這種被動局麵。還請元司馬再次入京,向太子殿下陳述我的用意,也希望朝中大臣以大局為重。”
“卑職領命。”元仁師見他尤不死心,隻好無奈的應了下來,離開大帳之後,在一隊親兵的護衛下,匆匆忙忙的朝成都城奔去。
。。。。。。。。
其實不單是張士貴對李世民的被動防禦有了置疑、不滿之意,便是李唐王朝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也因為一連串不利消息的傳來,對這次事關生死大戰也開始產生了爭議,甚至矛頭大多是指向李世民這個暴力上位的太子。
北部唐軍段誌玄、衛孝節戰死,導致順政、宕昌失守的消息也傳到了成都城。戰局的不利使朝廷不滿之聲愈加高調,戰局的不利,也使安分了一段時間的帝黨開始抬頭,尤其是李神通、李瑗帝黨首領,開始在各個場合抨擊太子黨(李世民黨)在戰局中的不利表現。他們認為李世民所重用的劉弘基、李仲文、張長遜、李孝常、韓威、段誌玄、衛孝節個個都是無能庸才,才接二連三讓隋軍打敗,不但丟失了益北大片疆土,還造成了當前的困境。
東宮嘉德殿內,元仁師又一次受張士貴委托前來勸說李世民,李世民這幾天的情緒十分焦慮低沉,內部節節攀升的糧價他無力平息也就算了,畢竟他以前是以武將的名義出現在各個場合,如今還能以驟然接管朝政,不熟悉政務來推諉。但軍事上的一連串失敗,卻是無從辯解的。
在內外交困的局勢麵前,也使李世民幡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錯判形勢、高估了益州之險,也對隋朝的實力、對隋軍武器裝備估計得嚴重不足,致使外派了太多兵力,當蜀中葭萌關、白水關、梓潼關被隋軍利用飛天神舟神不知鬼不覺的拿下以後,他一時間無兵可派,致使隋軍沒有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就輕易的拿下了清化、平武、義城、普安、金山五郡,而這五個郡的全麵失守,使各方震驚的唐軍在毫無準備、毫無所覺的情況貿然來戰,從而引起了一連串慘敗。
另一方麵,他在南部的表現又過於樂觀,認為高士廉可以憑之險,將李靖禦在秭歸之外,即使秭歸失守,還有巫山、巴東可以防禦;而在李靖西征巴之後,又讓侯君集營救秭歸。就在這個重大決策上他犯下了錯誤,如果當時的命令是讓侯君集支援易守難攻的人複縣、高士廉高放棄秭歸、巫山、巴東,前往人複縣和侯君集合二為一,那麼李安遠就不會中了蘇定方的埋伏,南部也不會有今天的被動局麵。
否則的話,即使蘇定方為首的北鎮軍有所斬獲,那麼犧牲的也隻是高士廉那一部,而不是這種大片領土淪陷、隋軍不斷殺來的危局。
“殿下,張總管的意思是撤軍回蜀郡,以保持我軍實力,然後集中兵力,在平泉和新津與南路隋軍決戰,我們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隻要我們吸取以往的失敗教訓,一定可以成功殲滅一部隋軍,雖然對於當前的局勢不會起得根本性的大逆轉,但至少可以堅定朝野上下、全軍將士抗隋的信心,同時也可以擊退很多不利團結的聲音。”
元仁師回到成都城之後,就直奔東宮而來,可是他在大路上就可以聽到種種不利李世民的聲音,由此可見,這種聲音已經到了甚為喧囂的地步,現在唯一辦法就是在軍事上取得戰果,扭轉李世民的口碑,哪怕隻是取得一小點戰果都好,若不然,這種聲音會越演越烈,當全城都在議政、都在置疑的時候,局勢會凶險百倍。
“我也明白張士貴將軍的難處,也理解他的求戰之心,甚至連我也認為他的大決戰之設想是我們目前最好的、唯一的辦法。隻是他和侯君集、翟長孫一旦撤軍北上,隋軍就會步步緊逼,根本不給我們備戰的時間,倉促之間在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交戰,我們獲勝的機會更為渺茫,若是再敗,南部隋軍就兵臨城下了,再想把他們打贏就難上加難了……”說到這裡,李世民忽爾一陣恍惚失神。
也是這一刻,當李世民這個李唐王朝的最高決策人說出這番話之後,也終於理解了李淵、李建成的難處了。以前不是李淵、李建成不想打、怕打,而是不能打、打不起,現在的自己亦如是。
如果說今天的自己,是以前“畏隋如虎”的李淵和李建成,那麼求戰心切的張士貴,無疑是當初“賭性十足”的自己。而自己,在大勢麵前,終於是活成了曾經最為厭惡的樣子。
“殿下,我們要是集中兵力來打,未必就會輸。”元仁師儘職儘責的勸說。
“我也認為四軍合一,能夠打贏隋軍某一部,但打贏之後呢?付出慘重代價的唐軍能否守得住蜀郡?能否揮兵收複益州南北?能否把隋軍轟出益州?”李世民反問道。
“這……”元仁師啞口無言,訥訥無從作答,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實事求是的苦笑道:“隋朝國力鼎盛、兵強馬壯,哪怕楊侗用五名士兵的命來換我軍一名士兵,結果贏的還是他。”
“這就對了。”李世民認同的點了點頭:“事實上,我們在南部和隋軍還未打一戰,要是我們撤退,且被隋朝騎兵從後麵掩殺,使大決戰打不起來、或是敗了。這無論對朝廷還是國人都無法交代,所以我還是希望張士貴將軍再努力一下,能夠和侯君集一起穩定南方局勢,至於北部之敵,就交給我來處理好了。”
元仁師心中暗暗歎息一聲,李世民態度其實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話語雖然說得很委婉,但其實變相的否決了張士貴撤軍到蜀郡決戰的建議,並且還希望張士貴、侯君集乾出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輝煌大勝。
“這麼說來,確實不宜撤軍入蜀郡決戰,否則我們就失去騰挪餘地。”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元仁師隻好退求其次,拱手請示道:“那麼能不能適當增加一點兵力?”
李世民皺了皺眉,問道:“哪裡需要增加兵力?是普慈城嗎?”
“不是支援普慈,而是進駐金淵縣。”元仁師搖了搖頭,理解道:“張總管希望殿下能夠派支軍隊進駐金淵,為我們牽製飛烏縣的蘇定方,我們少了這一路敵軍,勝算會更大些。”
“這個要求倒是十分合理,而且金淵方麵也確實需要軍隊防禦,但是成都城兵力著實不多了,我們派的兵力要是少了,絲毫取不到牽製作用,可是多了的話,我現在也沒有啊。”李世民有些為難的看了元仁師一眼,沉吟半晌,才說道:“增兵金淵牽製蘇定方之事我同意,但具體派多少兵力,還得讓我好生考慮!”
“張大總管對於殿下的決定十分期待,那卑職先回去答複了。”元仁師鬆了一口氣,這也算是對張士貴有交待了。
“嗯,去吧!”李世民苦澀的點頭,元仁師倒是完成不負張士貴之望了,可是對於他李世民來說,卻是飛來了一個無從解決的老大難題。
成都城現在隻有四萬名士兵。
派多少、怎麼派、誰來帶兵是他所要麵臨的先決問題。等到他把軍隊派走之後,成都城防務,雒縣、九隴、汶川是否需要增援等等等問題又緊接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