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年末,大雪終於停止了,襄陽城上空的厚厚彤雲,讓城內的人們心情壓抑,隨著武川司的橫空出世,及其張狂霸道、肆無忌憚的殺戮之風,每一個人心頭籠罩死亡陰影,根本沒有好心情過這個春節,甚至連桃符都不敢準備,生怕武川衛的卒子以此為由,說自己一家子為隋朝的重大勝利歡慶。
今日朝會,原本是各地郡守回京述職之日,就在大家熱熱鬨鬨的回顧一年得失、策劃來年之大計時,洛陽密探忽然傳來急報,說是大隋來年擴軍五十萬,這一消息令李淵心頭巨震,不得不提前中止了朝會,吩咐地方官員到驛館休息,並召集心腹大臣到武德殿商量應對之策。
當李建成、李世民和諸位相國看到這份急報,人人都是臉色煞白,心頭驚悚。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楊侗擴軍五十萬,是為了來年戰爭做出的準備,而以他對李唐王朝莫名仇視、處處針對,首選之敵不用猜也是偏安一隅的李唐,楊侗如此咄咄逼人,當真是一點喘息之機也不願意給李唐王朝留了,這個消息一旦傳出,朝野必將動蕩不安,惶惶不可終日。
李淵十分擔憂,他知道除了皇族不得不始終如一的站在他這邊外,表麵上追隨他的關隴權貴、南方士族、關東士族都是牆頭草,當隋朝發出與天下世家和解的聲音之後,這些人不僅紛紛派出代表前往洛陽,對他的支持也從當初的全力以赴變成了應付行事、消極怠工,這些人現在全都靠不住了,如果隋軍兵臨城下,那麼他好不容易建立的李唐王朝就會土崩瓦解,李氏一族的人頭勢必成為他人獻給楊侗的投名狀。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重大消息,李唐政事黨的軍政會議從早朝結束,持續到了下午,但依然沒有得出任何結果,集儘所有人之智,也想不出一個化解良方。
強大的隋朝,令大家束手無策,現在除了拿出與之相當的實力去硬撞,什麼奇襲計、反間計、離間計、圍魏救趙之計都是鬼扯的笑話。但問題是,隻剩一個完整巴蜀和小半個荊州的李唐王朝,哪裡拿得出與大隋旗鼓相當的軍事實力啊?
李淵十分好色,當了皇帝沉醉於後宮生活,無度的酒色已經掏空了他的身體,禦醫曾經含蓄地告訴過他,如果再這樣放縱自己,恐怕三年內會生不可預料的重病。為了能夠活得久一點,李淵遵從禦醫建議,開始調養身子了起來,但他畢竟不再年輕,加上這幾年萬事不順,勞心費神,所以身子骨反而不如比他大了許多的竇軌,最先扛不住身體上的疲憊,已經回到禦書房稍作休息,讓大家繼續探討對策。
失去了李淵的壓製,李建成和李世民又開始爭論了起來,兄弟二人各抒己見,都有道理,誰也不肯退讓半步,
李建成認為李唐經濟已到崩潰邊緣,從政務、民生、國力等角度闡述李唐的實際情況,主張固守養民,實施戰略收縮之策。
但李世民堅決不同意退縮,他認為現在一旦退縮,以後麵對的大隋會更大更強,李唐將再無翻身之力。並且認為現在是攻入南郡的最佳時機,因為蕭銑拱手獻出的疆土被隋朝接手之後,以鐵血的方式清洗官場和世家,弄得各郡亂七八糟、矛盾重重,再加上李靖、杜如晦、秦瓊等等主事文武回歸洛陽,應該集中兵力先發製人,有那些飽受大隋荼毒殘害的地方豪強支持,完全能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南郡,將沔陽、江夏、巴陵、武陵等十二郡,隻要完全這一步,那麼李唐一切都會豁然開朗,不僅可以減輕舂陵的壓力、擴展李唐王朝的戰略縱深、獲得更多軍隊,還能和東方的林士弘、嶺南馮盎連成一片,更能借此大勝振奮李唐上下萎靡的士氣。
兄弟二人為了自己的主張獲得各位相國的支持,‘和解’之後初次在朝堂上撕破臉皮,
“我也知道眼下確實是奪取荊州南部的最佳時機,我也想打。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朝廷的困難。官員將士俸祿和陣亡將士撫恤發放以後,左藏現在空空蕩蕩,銅錢存量不足十五萬貫,這還是將內帑全部用上的結果,如果把拖欠朝堂官員的兩月薪俸一發,這十五萬貫還剩多少?各郡縣的倉庫都被搜刮一空,甚至各個屬於百姓自己的大小義倉之糧也被挪為軍用。今年大雪頻發,諸多郡縣受災嚴重,彆說其他郡縣了,便是襄陽附近的流民,朝廷都無錢糧去賑濟。”
大殿之上的李建成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各地駐軍向朝廷催糧催錢的信件每天如雪花一般送到民部。民部官員個個焦頭爛額,皇宮之外物價飛漲、民怨沸騰,我們的財政困難到了這步田地,缺糧少衣的軍隊士氣低落,據孝恭、嗣昌來報,舂陵軍營已經發生了幾起集中鬨事事件了,這樣的軍隊哪能再打大戰?哪能取得勝利?我們這個時候必須以穩定為主,等度過難關,夏糧收來之後再考慮奪取荊州,這才是最明智的上上之選。我敢保證,現在強行出兵的結果是我軍不戰自潰。”
“晉王殿下,微臣也認為太子所言有理,您是帶兵之人,知道戰爭打的是國力,我大唐國力現在真的無法支撐一場戰爭了,即使我們僥幸奪得荊州全境,但以我軍的兵力、戰力和作戰意誌,也根本不是隋朝虎狼之師的對手,打下去的結果是必敗無疑。那時得不到一寸土地不說,還會耗費更多兵力和錢糧。如果軍隊在荊州敗光,我們又拿什麼來守襄陽和巴蜀?為今之計,隻能實施戰略收縮,積蓄力量以觀天時。”民部尚書豆盧寬出列聲援李建成,
說起來,豆盧寬也是楊侗比較親的親戚,他是北周南陳郡公豆盧通之子,隋文帝的親外甥,當年李淵入主關中後,隨從蕭瑀趕赴大興效忠,授光祿大夫、岐州刺史。因為遷都一事,李淵與關隴權貴出現了裂痕,為了安撫關隴權貴,離間分化獨孤派、竇派,李淵將隸屬於獨孤派的豆盧寬提為民部尚書,主管天下生計,但是對於豆盧寬而言,這個負債累累民部主官,卻不是什麼好差使。
“臣附議!”
“臣附議!”
“……”
豆盧寬之後,裴寂、竇軌、陳叔達、蕭瑀也明確支持李建成,他們都是文官,肯定是站在政務的立場來說話。這不是派係之爭、文武之爭,而是李唐財政十分嚴峻,幾近乾枯的國力實在支撐不起一場大戰了。
見到所有人都反對,孤立無援的李世民看向默不作聲的劉文靜,神情苦澀的問道:“劉相國,您也認為我們不能戰、不該戰嗎?”
劉文靜沉默了半晌,目光環視一周,最終定在李世民的身上,歎息道:“殿下的苦心,大家都能理解!我軍若是錯過這個良機,以後就很難獲勝,全軍上下對於隋軍的恐懼隻會日漸加深,軍心甚至會在對峙之中崩潰,百姓也會對我大唐徹底失去信心,但理解歸理解,現實歸現實,不是大家不支持殿下出兵,而是形勢比人強,不得不退避鋒芒。強行打下去的話,我們會失去民心和民望,而在軍心和民心之間,微臣看重後者,民心才是軍隊士氣的源泉。”
說到現在!
已經沒有一人支持李世民去冒險,大家都認為出兵打南郡,是得不償失,唐軍僥幸贏得荊州,楊侗的大舉報複馬上就來;唐軍輸了,人家直接打到兵力空虛的襄陽。所以誰都不想輕起戰端,但是每個人又知道這一仗無法避免,戰爭隻差一點點時間而已,待到隋軍擴軍完畢,就是戰火再起之日。
而李唐,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人家準軍備戰,更強大的戰力壓城而來,被動去迎接大戰的到來。歸根到底,問題還是在於李唐敗得太多,以目前薄弱的家底,不管輸贏都承受不了。而人家楊侗,即便是用五十萬條人命來拚掉李唐十萬人,最終還是贏得了李唐。
這就是國力差距的體現。
“我明白了!”李世民心中十分苦澀,十分痛苦,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空曠大殿一片死寂,針落可聞。眾人神色各異,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這時,一名宦官高聲道:“聖上有旨,諸位大臣可先回去休息,太子殿下、秦王殿下用膳之後到禦書房覲見。”
眾人頓時鬆了口氣,從早上談到下午,大家是又累又餓,通過這口諭,可知聖上是要調解李氏兄弟的關係,於是眾人各自散去。
……
卻說李淵回到禦書房,本想好好休息一會兒,可是糜爛的局勢根本讓他合不上雙眼,實在睡不著,便坐到了窗前,呆呆愣愣地望著庭院中的一株枝乾虯勁的梅花樹,隆冬時節,正是梅花盛放時節,但那顆移植而來的老梅枝椏光禿禿的,連花苞和葉子全都沒有。李淵忽然覺得心底一陣壓抑,仿佛被萬斤巨石壓著一般,很想要化龍騰天,卻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他感覺自己都就快窒息而死了!
想起入主關中、入主大興宮那年冬天,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人生和人望都到了天下之顛,依仗數目龐大的兵勢,以關中為中心,分戰關北梁師都、河西薛舉、荊州朱粲、東圖河洛,他知道隻要自己在楊侗和突厥大戰結束之前拿下這些疆土,那就可以濤天之勢殲滅楊侗、楊倓,繼而一統天下,讓李唐成為真正的偉大王朝,而他李淵,就可以成為開創數百年大漢的漢高祖劉邦。然而李唐軍隊並沒有他所想象的強大,薛舉也並不是他所想的無能,不但沒有人獻城投降,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把李唐大軍擊退,李唐和西秦之戰火差點就燒到了關中。與此同時,除了攻略南方的李孝恭獲得巨大的戰績,被他寄予厚望的李世民、李神通、李神符、李叔良、李德良、李孝基、柴紹等等皇親國戚,潰敗連連,當他集中兵力,專攻薛舉之時。楊侗在馬邑取得了舉世矚目的輝煌大勝,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楊侗慘勝休整之時,卻忽然攻入了並州,而裴寂主導的並州戰役敗的那麼快,那麼徹底,李神通、史萬寶等人在河東的表現極佳,但由於關中抽不出兵力支援,依舊扭轉不了並州戰局,失去了龍興之地的李唐王朝令人大失所望,從那時候起,李唐軍隊逢隋必敗、敗必賠款,得到李唐錢糧的那頭惡狼,如日中天。發展至如,現在的李唐王朝仿佛到了山窮水儘的一幕了。
李淵知道一旦他落敗了,連做幽居至死的陳後主都會成為奢望,隻因陳後主是隋朝的敵人,留他一命,可以收複南方民心,而他李淵是楊廣極為信任的大臣,在關鍵時刻令他為太原留守,可他最後卻背叛了隋朝,楊侗一定會殺了他。
“楊侗小兒咄咄逼人,擴軍五十萬,一旦整編完畢,必然攻打襄陽和巴蜀,朕該怎麼辦?關隴權貴冷眼旁觀,朕無兵馬可調,底下人心惶惶,大唐軍心民心皆不可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楊侗小兒恣意妄為,安心等死嗎?朕該怎麼辦……朕究竟該如何擊潰即將到來的百萬隋軍?”
李淵年事漸高,身體不好,又忽然得到如此震驚的消息,更顯得十分憔悴,仿佛一瞬間老了很多歲。
他神情恍惚的望著遠處的天空,良久,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悠遠,又帶著有一絲說不出毒怨:“當初,獨孤整和竇威告訴朕,雖然天下群雄並起,但都和陳勝吳廣一樣,是成不了大氣候的亂匪流寇,是我大唐製霸天下的急先鋒,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隋朝精血、元氣,我大唐會很勝利的兼並天下諸侯,最終輕鬆的統一天下,就算蕭銑、沈法興、李子通也會歸順大唐,成為朕的臣子,但事實證明獨孤整和竇威錯了,而且錯得相當離譜。楊廣早就埋入了一顆棋子,從調楊侗到河北之時,朕就應該知道的!可惜發現得太晚,讓此子成為我們最大的威脅。”
“朕從小到大都鬥不過楊廣,文武不如他,琴棋書畫也不如他,魄力也不如他,本該知道他不是那麼容易倒下的,你說……朕是不是不該反隋,是不是不該做這個皇帝?”
他的身後隻有一個老宦官伺候,此人是他以前在楊廣身邊發展起來的人,為他提供了很多很多絕密情報,入主關中之後,便將他調到身邊聽用。
老宦官聽到皇帝話裡大有頹喪之意,連忙道:“聖上萬萬不可做此念想,楊侗專橫跋扈,終有一天被天下世家推翻,如今天下世家集中在我大唐之中,有這些賢才輔助,我大唐王朝必定可以統一天下,聖上不可因一時得失悲慟過度,若是損害龍體,大唐江山又該怎麼辦?”
“嘿,世家?朕就是世家出身的人,當然知道世家是什麼德性。大家以前都是世家,聯手和隋朝皇族鬥,當朕成為皇族,他們又要聯手鬥朕了。如果把朕鬥倒,他們就去和取朕而代之的人鬥。這就是曆史……”
老宦官不知從何答起,他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的雄心壯誌,然而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他在跟楊侗的交鋒之中,已經沒有一點底氣,幾乎臨近崩潰了。
李淵心中愁雲慘淡,老宦官把心一橫,勸慰道:“聖上絕不可喪失鬥誌,否則必死無疑啊!困擾聖上擔心的,無非是錢糧和軍隊而已,這些問題未必不能解決。”
“如何解決?”李淵目光灼灼的盯向老宦官。
“這……”
“有話直說,朕不會怪你。”
老宦官猶豫了一下,道:“聖上並非沒有軍隊,關鍵是這軍隊很難拿得到,要看聖上能不能下這個決心。”
李淵皺眉道:“你是指各個世家莊園的莊丁?”
老宦官微微搖頭道:“老奴當年還在楊廣身邊的時候,聽他不此一次怒罵關隴權貴,原因有二:一是災年之時,很多貴族的大莊園裡都囤積無數錢糧,他們守可糧食壞掉,錢也爛掉,也不肯拿出一顆糧食、一枚銅錢幫助百姓,替他分憂。第二個原因是各家莊園裡都藏著大量的私軍,這些人都打算反隋。”
李淵知道老宦官指的不止是關隴權貴在巴蜀的錢糧資源,還包括莊子裡的人,這些人名義是莊丁,但訓練和裝備都不比精銳之師差。
這種私人性質的軍隊,其實是他向關隴權貴達成的妥協,就跟楊堅為了皇位答應關隴權貴保留部曲一樣。
關隴權貴以軍武起家,對於軍隊尤其重視,他們為了應對天下大亂,也為了保護私家莊園不受土匪禍害,招募了很多精壯之士,這些人訓練有素,裝備和以前的驍果軍完全一樣,各個世家加起來的話,足有好幾萬人,而這些精悍的私軍,一直是李淵不放心的存在,雖然他們分散各地,但是如果集中起來,足以讓李唐江山改名換姓。
李唐以前強大的時候,李淵倒也不太擔心,但李唐王朝已經落到了這步田地,所以他十分擔心這支軍隊在關鍵時刻發動兵變,尤其是隋朝現在已經和天下世家講和了,關隴權貴極有可能集結這支軍隊殺官造反,和隋軍裡應外合,就像他們當初背叛隋朝,將並州、關中、巴蜀獻給自己一樣。
一念至此,李淵汗毛直豎,冷汗涔涔。
以前他能容忍這支軍隊,但李唐現在危機四起,這支不受控製的軍隊已經成了他心腹之患,再想到與他漸行漸遠的關隴權貴,就更加坐不住了。這也讓他下定決心拔除這個隱患,即使是引發朝野的短暫動蕩也在所不惜。一旦成功的話,內憂解決乾淨,還得到不計其數的錢糧和土地。
如果手段穩妥,甚至還能獲得一支精銳之師,到時候,他未必不是楊侗的對手。不過此事關係重大,他得事先問問最為倚重的兩個兒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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