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愛卿,可有要事?”李淵詢問道。
“聖上!老臣特來向聖上辭職來了。”裴矩說道。
李淵愣住了,半晌道:“裴愛卿為何要辭職?”
裴矩雙手遞上辭呈,道:“老臣承蒙聖上不棄,授以禮部尚書之職,然老臣今年七十有三,早年間更以一介書生身份平定嶺南、討伐突厥、經略西域、隨隋武帝征伐遼東、總領北蕃,在諸多戰爭之中負創無數,尤其在雁門之戰,胸中挨了一箭,以前不覺得,可如今年老體衰,各處舊傷每天都在蠶食老臣生機,老臣自感生命在一天天流逝,留在世間的日子已經不長了。老臣想好好度過不多的晚年,懇請聖上恩準。”
李淵聞言,心情煩悶的背著手來回踱步,他想不到裴矩會辭官,而且理由讓還他無法拒絕,這讓李淵心裡有些懊惱,如果就這樣把裴矩放走,實在有點可惜了,裴矩還有大用,有他在,至少可以拉攏關東貴族。
與裴矩的巨大影響力相比,裴寂差得太遠了,哪怕自己將裴寂推到裴家的家主位置上,也不如裴矩,一旦裴矩離開,家東士族會怎麼想?可他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想了一想,李淵臉上露出—絲寬和的笑意,“裴愛卿,朕本不該強人所難、罔顧愛卿的身子,但現在國事艱難,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你就再為聯效力一年,到了明年,聯—定讓你風風光光的回家調養。你看如何?”
裴矩苦笑道:“聖上知遇之恩,老臣感激不儘!不過還請聖上早日物色好接替人選,老臣怕撐不到那時候了。”
李淵心頭一驚,“裴愛卿的身子竟……?”
“入秋以來,老臣已無故昏厥多次了。”裴矩老謀深算,心知上車容易下車難,早在官衙之內昏了無數次。
李淵得到李建成確定的目光後,道:“建成,官中尚有根千年老參,等會讓人包好,給裴愛卿送去。”
“喏!”李建成應道。
“多謝聖上!”裴矩感激道。
李淵滿意地點了點頭,“朕現在遇到件難題,還請裴愛卿參考參考。”
“請聖上明示。”
“是這樣的……”李淵低聲將自己在長安發動的大興宮之變原原本本說了,最後苦笑道:“楊侗現在讓人在邊境鬨得沸沸揚揚,連贖金都開了出來,用不了多久,便會傳到了這裡,愛卿可有良策?”
這個消息讓裴矩大吃一驚,唐皇竟然在無聲無息之中乾了這種事情。更讓他吃驚的是裴家參與了進去,可自己居然不知道,這說明自己根本不受李淵的信任。不過他在宦海中起起落落了幾十年,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倒也沒有放在心上。
想了想,裴矩微微一歎,“事到如今,就算聖上不願接受楊侗的條件,各個世家也會聯合來逼聖上答應,既然躲不過,何不率先表態同意楊侗的條件,博得世家們的好感呢。到時候隻要聖上接著推行仁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那麼大唐就會慢慢平息下來,再用幾年時間勵精圖治,就能與隋朝並駕齊驅。”
李淵沒有表態,他發現裴矩或許是離開官場太久,他看問題已經沒有自己想象中老辣深刻了,反而像個少年一樣單純,居然指望休養生息。他雖想休養生息,可楊侗不給他時間啊,如果他停下攻伐的步子,隻會死得更快。
這一刻,李淵感覺索然無趣,裴矩令他有點失望,太過理想化了,這讓李淵想到了楊侗詩文集上的一句話‘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裴矩真的老了。
李淵心中遺憾,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點苦澀起來,他儘量保持著禮貌,不讓裴矩看出他的失望。
裴矩老眼昏花,沒有看出李淵眼中露出的失望,他想了想,說道:“聖上,老臣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裴愛卿儘管明言。”李淵強笑道。
裴矩歎息了一聲,道:“聖上,其實大唐不應該落到今天這步的。”
李淵精神一振,連忙問道:“可為何會到這一步?”
“是您太傲了。”裴矩一句話令李淵的笑臉垮了下來,卻讓李建成、李世民雙眼一亮,他們也發現李淵的問題,可沒有人敢說,如果裴矩能夠令李淵自省,實乃大唐之幸。
裴矩接道:“聖上在對待楊侗的時候,總以為他是一個可以任憑大唐拿捏的小孩子,沒有將之當成一個強大的對手,覺得大唐敗給一個小孩很丟臉,總想從隋朝討回失去的榮耀和國土,也因此不可自拔,一再吃虧。臣以為我大唐應該將之視作一頭惡虎、一國之君,而不是一個毛頭小子,隻有正視敵人,大家以後才不會吃虧。”
李淵點了點頭,這個建議很好,他能接受,沉思片刻,李淵又問:“裴愛卿,依你之見,我大唐還有統一天下的機會麼?”
“有!”裴矩眯眼笑了起來,道:“楊侗每下一城,便將官員儘數斬殺,再以寒士補充,這些人是楊侗親手提拔起來,忠誠度極高,能夠迅速治理地方,而且楊侗每到一地,便清洗世家安撫百姓,再用代工代賑之法供養百姓、修繕道路、修繕城牆,使得楊侗能夠迅速擁有了百姓的支持。”
“這……”李淵聽著裴矩所說,有些茫然的搖了搖頭:“照愛卿這麼說,我們哪有希望可言?”
裴矩捋須笑道:“但聖上想過沒有,教育優勢從古至今都集中在世家門閥,大量人才依舊出自門閥士族,寒門雖有才俊,但因為教育資源不足,所以寒門產出人才少,這些人才不足支撐起一個帝國的官員體係,所以曆朝曆代皇帝要想約束世家,又不得不重用世家。”
裴矩的話讓李淵深思,停了一下,隻聽裴矩又說道:“當楊侗將手中的寒士用完以後,就會麵臨缺人的窘境,這便他依仗寒士起家所產生的先天不足。他雖然推廣文教、興建義學,但是培養一個人,少說也要十年二十年才能成形。在這些人才能用前,楊侗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向世家大族妥協,可是他和世家大族的仇恨不可化解,此時他便是解禁,也不會有人冒著得罪天下世家的風險投奔於他;第二、他隻能停下擴張的步伐,因為他即使有再大的地盤,也沒有人才治理。”
李建成問道:“他完全可以用軍人治理啊。”
裴矩笑道:“軍人治理隻能一時,而不可長久,因為軍漢魯莽,若是將治吏敗壞了,隋朝在民間的形象將會受到嚴重打擊,從而留下無法洗刷的汙點,此事一旦傳開,百姓再也不會附從、擁護。若是有人煽風點火,楊侗將會大大的失去民心,而民心,是他的根本。”
“基於楊侗人才不足的窘境,老臣以為楊侗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會擴張,轉而治內!也就是說,在他的人才尚未成熟的時間內,是我大唐發展壯大的機會。”
裴矩這番話讓李淵幡然醒悟,他也為剛才對裴矩的輕視而深感羞愧,裴矩雖然老了,對天下大勢有點看不透,但他對治理江山卻有豐富經驗,還能給自己提出高明建議。
裴矩又說道:“聖上,您瞧不起楊侗,以致於不肯認輸示弱,大丈夫能屈能伸,其實軟弱一下可以使您避開劫難,我相信隋朝內部也有識大勢之人,不會讓楊侗盲目擴張,隻要示弱一下,給隋朝一個麵子,執此觀點的人就會占上風。聖上,您真應該試一試。”
李淵半晌無語,敢情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了,大唐有今天這模樣,不是唐軍弱,也不是將軍無能,而是他們錯誤的遇到一頭豬皇帝,於是說道:“照愛卿所言,如果我大唐不去招惹楊侗,他也不會主動攻擊了?”
“事實上,楊侗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他就將我等殲滅於長安,順勢南下奪走巴蜀。”裴矩點頭笑道。
“……”李淵感覺裴矩看著自己的時候,像是在看一個大白癡。
裴矩也是這麼想的。
人家楊侗在能滅掉李唐的時候而不滅,就是不想打、懶得打的節奏。可李淵倒好,居然跑去搞什麼大興宮之變,完全是找虐。這不是大白癡是什麼?
又過了半晌,好不容易順過氣來的李淵問道:“愛卿之意,我大唐現在的首選之敵不是隋朝,而是南方諸侯了?”
裴矩點頭道:“老臣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可老臣畢竟不是楊侗,也不敢確定。”
話不能說死了,出了事得背鍋。
“在這種情況下,我大唐應該避隋朝之鋒芒,專注於南方,努力創造一個南北對峙局勢,一旦時機成熟,我們再與隋朝決出天下之主。”
這話其實李建成和李世民都說過,隻是三者拋出的時間不同,所產生的效果也不同,本質都是石墨的東西,前者變成煤炭,後者卻成了閃閃發光的鑽石。
李淵沉思片刻,終於點了點頭,“愛卿之言有理!”
李建成問道:“對於贖人之事,裴尚書怎麼看?”
“人肯定是要贖的,否則,誰願意為大唐效力啊?楊侗漫天要價,我們也可以就地還錢嘛。”裴矩笑了一笑,道:“老臣記得禮部前不久接待了蕭銑的使臣,而聖上也有意與蕭銑和談,繼而一心對付王世充和李密的聯軍?”
“確有此事。”李淵點頭道。
裴矩淡淡一笑:“那就讓蕭銑拿錢糧來說,不給就打他。”
李淵喜不自勝地拍了拍額頭,這簡直太好了,贖金有著落了,他心中大半個石頭便搬掉了,今晚可以放心貼席睡覺了。
裴矩這句‘不給就打他’,可謂是字值萬萬金啊。
李建成、李世民歎為觀止:太長見識了。
裴矩矜持的捊須微笑,心說:小兒戲了,老夫當年與長孫晟聯手對付突厥的時候,那才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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