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重新回到原點。
她換了工作,也換了房子。
舍不得換城市,因為這裡有一個陌生人對她發出了善意。
她想感激,想回報。
但是她沒有錢。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又渴望地需要錢,似乎這樣才有底氣站在那人麵前,把錢還給他,跟他說一聲謝謝。
夜裡一個人看著窗外的天空,這樣她會忘記很多煩惱,忘記吳桂芳,忘記郝叔叔,忘記牢裡的日子,忘記她的第一個男朋友,忘記她曾經曆過的所有苦痛。
她依然去圖書館,她看很多書,一個月偶爾有一兩天去公園散步,看其他家長帶著孩子幸福美滿的場景。
她每隔三個月就會去醫院獻一次血。
血肉之軀是父母給的。
她不要。
她自殺死不了。
那麼,她便不要這血。
機緣巧合之下,她遇到了自己的編輯。
那天她在圖書館看書,正好遇到編輯和作者談話,聊的內容她能聽懂。
“要虐點,前期可以輕鬆,走日常,但是整篇文必須要有兩個虐點,能讓讀者產生共情,能讓大家虐得受不了想哭,你這段就必須要改,後麵全是甜文,現在市場甜文太多了,把它改虐一點。”那個手裡拿著筆不停說不停寫的男人是編輯。
“那我不是後麵全都要改?”那個皺著眉的女人是作者。
陳希等他們聊完,追上了那位編輯,“你好。”
“你好?”男編輯回頭,他氣質偏女氣,倒不是長得像女人,而是行為模式和女生一樣,挎著包,噴香水,嘴上似乎塗了淺色的口紅,耳朵上還打了一枚耳釘,活像個受。
這是陳希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好,我……我對你們的工作很感興趣,可不可以教教我?”陳希擠出一個很大的笑容。
她穿著一身黑,短發,姿色平庸,素麵朝天,身上沒有任何飾品,離得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泡麵味道,這是一個很窮的女孩。
這是編輯對陳希的第一印象。
後來他們合作了。
陳希很有天賦,在編輯的教導下,她的第一部作品麵世,反響雖然一般,但作為第一次寫小說的她來說,編輯對她表示了莫大的鼓勵和支持。
“說真的,你說你初中都沒念完,我還有些不信,因為你寫的明顯比我這裡的兩個作者都要好,她們都大學畢業了,其中一個工作三年了,人生感悟還沒你豐富。”
陳希不說什麼,隻是抿著唇露出個淡淡的笑。
“生日哪天?到時候給你定大蛋糕。”編輯說。
陳希搖搖頭。
“不知道?”編輯奇怪道,“你不知道自己生日?”
陳希輕笑,“不用麻煩,我已經很多年不過生日了。”
“你才多大,你就說很多年?多少年,說出來我聽聽?”編輯調侃。
陳希說,“十二年。”
編輯登時愕然,“額,那這確實很多年了。”
陳希開始拚命碼字,她那一本賺的收入一般,隻能應付房租和生活開銷,還不足以拿去還債,她日夜顛倒的碼字,染上了煙癮也愛上了咖啡。
她依然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窗台看天空,忘卻所有的煩惱,腦子裡隻安靜地想起一張溫柔帶笑的臉。
生活仿佛又充滿了動力。
那樣的人,是她這輩子都沒有勇氣靠近的人。
第五本書寫完,她拿著兩萬塊錢去了醫院。
他已經當上了醫生,戴著金絲眼鏡。
很帥氣,一路走來都有人跟他點頭打招呼,很多聲音熱情地喊他,“穆醫生。”
陳希嘴裡咀嚼著這三個字,也特彆地想喊一聲。
她沒有勇氣麵對他,擔心他認出自己是三年前那個自殺的女孩後,會看到他眼裡的憐憫。
她把錢塞進了醫院的募捐箱裡。
不管以何種方式,她都不再欠他了。
她的第五本書賣得很好,讀者反響很好,但她的第六本書一直遲遲寫不出來。
編輯提議讓她找個人觀察觀察。
她第一個想到了穆醫生。
但她沒有去醫院,她到了咖啡店,那裡人來人往,每天都有很多人,她留意長相不錯的男生,如果可以,她會付錢給對方,隨後跟隨對方到他的住處,感受他的
生活,了解熟悉他的工作和日常,有利於她創作出更細致的人設。
她偶爾會路過醫院,在大廳站一會,有時幸運,可以看到穆醫生,有時等很久也遇不到一次,她已經有足夠的底氣站在他麵前,為幾年前他的一次慷慨解囊表達感謝,但她始終沒有跨出那一步。
編輯為她介紹過不錯的男生,她試著相處,但是兩人沒有火花。
感情這個東西很奇妙,沒有的時候渴望,擁有的時候反而更空虛了。
兩個人在一起常常沒有話題,他們睡過,卻算不上愛過,分手時坦蕩說再見,擁抱各祝安好,算是她人生中一次值得回憶的戀愛。
後來編輯介紹男生給她的時候,她拒絕了。
理由很直接,“下次約那種不戀愛的吧,睡過一次就分手的那種,反正戀愛不會長久。”
她說,我愛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不愛我。
這句話後來成了她的座右銘。
一次發燒,她自己去了醫院排隊掛號,因為昏昏沉沉,所以不小心睡在了椅子上,有一隻手探在她腦門上,她微微睜眼,看見了他。
他說著什麼,大概是說她發燒了之類,又跟身後的護士說了句什麼,隨後他低頭詢問她。
陳希近距離看著他的臉,第一次生出渴望。
想擁抱他。
這個人一定很溫暖。
溫暖到,隻是靠得這麼近,就有種想流淚的衝動。
“穆醫生太帥了,不知道有沒有女朋友……”她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聽到小護士在聊天。
“你還是彆想了,人家背景硬著呢,聽說,他父親是檢察院的,母親也特彆厲害,他父母對未來的兒媳都是要求門當戶對的,我們院長的女兒他都沒看上呢,像我們這種小護士就彆想了,他肯定也不喜歡的。”
“唉,不知道以後便宜哪個女人。”
“不管便宜誰,反正不會便宜我們。”
天之驕子,從小家境富裕,名校畢業,市醫院年輕有為的醫生,長相俊帥,紳士謙讓,溫柔禮貌。
陳希從獲取到的信息裡認清楚一件事。
她和那個人,這輩子都不會有任何交集。
那段時間,她煙癮很大,常常夜不能眠,編輯和她交心,問她為什麼煩惱,她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她愛上了一個男人。
一個這輩子都不會和她扯上關係的男人。
半年後,她重新將重心放在自己的寫作工作中,即便生病,也一邊打著點滴一邊抱著電腦碼字。
那是她和他的第一次的交流。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真的很溫柔。
溫柔地提醒她那邊有空位置。
陳希在這個城市裡,沒有受到多少陌生人給予的關心,唯有這個人,一次,兩次,三次,於她最脆弱的時刻,給她溫暖,給她關心,哪怕他可能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說了什麼。
但沒關係,她記得就好。
陳希以為那就是結束了,沒想到那隻是開始。
他們在咖啡店相遇,他撞見她被羞辱的場麵,被同事攛掇著過來要號碼。
陳希一開始隻以為麵前站著看了許久的人是個醫生,抬頭看到他的臉時,才認出是他。
問女人搭訕要號碼不是他的作風,但他出於禮貌,或是不想傷了她的自尊心,他真的問了她號碼。
陳希不想錯過這次機會,她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衝他說,“號碼。”
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骨感分明,她從不知道男人的手可以長成這樣,漂亮得讓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握住。
他真的很溫柔,溫柔地告訴她哪家店修電腦,位置在哪兒等等。
她問,“貴姓?”
他回,“我姓穆。”還貼心地補了句,“穆桂英的穆。”
穆承胤,我認識你。
陳希看著他,一次就好,她渴望擁抱這個人。
“編輯,有個男人要了我的號碼。”陳希洗完澡,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是我喜歡的男人。”
編輯在那邊回,“喜歡就上啊。”
“他沒打電話。”陳希解釋道,“是他朋友慫恿他來要號碼的。”
“那也沒事兒啊,男人對於投懷送抱的女人,向來是來者不拒的。”編輯一副對男人了解透透的樣子,“他們啊,就喜歡那種外麵正經,到了家裡騷的一塌糊塗的女人
。”
陳希擰眉,“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試試,你打電話勾引他,他要是來了,彆廢話,給我發紅包。”
“……好。”
被編輯說中了。
穆醫生來了。
陳希不知道要怎麼騷,隻能把自己之前買的套子拿了一盒擺在茶幾上。
她對那種事並不羞澀,她經曆過很多糟心的,知道如何讓自己快樂,也不會拒絕這份快樂。
但是她第一次真正享受到這份快樂,是穆醫生帶給她的。
或許是因為她對他不一樣的感情。
她不敢和他接吻。
聽說隻有戀人才能這樣。
她怕愛上他。
可她已經愛上了。
但她沒想過,第二天醒來時,穆醫生不見了,留下了兩千塊錢。
她不想把那筆錢當做嫖資,但是好像沒有其他解釋。
這樣的認知讓她覺得屈辱。
吳桂芳的存在時刻提醒她,她是個下賤的人,她骨子裡流著下賤的血。
主動勾引男人回家,得到兩千塊,不就是自找的嗎?
結束了。
她擁抱過那份溫暖。
現在,結束了。
她儘量避開去市醫院,儘量避免見到他。
後來聚會時,卻不小心碰到。
不甘心,被他那樣羞辱。
她問編輯要了一遝現金,直接甩在穆承胤手裡,“上次忘了給你,表現不錯。”
這樣結束,她心裡才能好受點。
她和吳桂芳不一樣。
在獻血站遇到純屬意外,她沒想到還會跟他有交集,也沒想到,他會送她回來。
不,準確地說,是抱回來。
她記憶中,沒有人這樣抱過她。
離得這樣近,她可以近距離地觀察他的臉。
穆醫生的長相是很斯文的,但她更傾向於用溫柔這個詞來形容他。
但穿上白大褂的穆醫生,斯文中帶著一點精英男士的那種精致,他身上的氣質是寒門學子一輩子學不來的,那是與生俱來的貴氣。
得富貴人家才能養出來。
陳希再一次察覺到和他之間的距離。
但是他太溫柔了,陳希幾次逐客令,他都微微帶著笑,給她燒水,給她叫了外賣。
那樣溫柔。
就算是編輯,也是因為和她有利益關係,偶爾才來照顧她一回。
可他算什麼。
他什麼都不是,就隻是睡過的關係。
為什麼要對她這樣好?
好到她拒絕不了。
“周六晚上,來找我。”她說。
一次和一百次沒區彆的。
就到他不喜歡為止吧。
保質期或許隻有兩三個月。
她暗暗地想,但即便,隻能和他度過那兩三個月,那麼那兩三個月的時間,她一定是快樂的。
但是她沒想到,快樂很快會被打破。
吳桂芳帶著人親手打碎了她自己織就的美夢。
她這輩子,最灰暗,最醜陋,最不堪的疤痕,就這麼被揭開來,血淋淋地展現在自己最喜歡的男人麵前。
陳希忽然明白。
兩三個月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奢侈。
她配不上穆醫生。
不在於她有個吳桂芳那樣的媽,在於她有個那樣不堪的過去。
那些臟汙會拖著穆醫生和她一起走向深淵。
那身白大褂會被染臟的。
陳希你能親眼看著穆醫生被染臟嗎?
絕望。
她不怨這世界,不怨任何人。
她愛過,擁有過。
如今,結束的時機剛剛好。
她心口不一,傷到了穆醫生的自尊心。
當他轉身離開時,她忽然冷得發抖。
她第一次追出去,用儘了力氣和勇氣,環住他的腰,乞求地問,“今晚,彆走了好嗎?”
穆醫生是真的生氣了,他沒有察覺到她顫抖的身體,隻是嘲弄地看著她問,“棗姐,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你當我是什麼?”
是什麼?
陳希用獻祭般的心情吻上他的唇。
如果吻可以發出聲音,那麼那個吻一定在說:
穆醫生。
我愛你。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