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六點十分,江栩從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她回頭看了眼床上的男人,在他臉側吻了吻,隨後輕手輕腳地出了病房門。
聯係殯儀館的車是九點,從醫院出發,她一出門,四九就遞來一套黑色的衣服和外套,她偏頭看了眼,沒說話,接過衣服抱在懷裡。
進洗手間之前,路過太平間,看見了江柔的身影,她坐在地板上,一隻手牢牢握住江遠山冰冷僵硬的手,邊上是宋媽和管家,三個人一夜未睡的樣子。
“昨晚十點多,醫生說不讓進……偷偷進來的。”四九低聲解釋。
宋媽和管家讓江栩把老爺接回家裡守靈,江栩沒有同意,她今天要去公司處理江氏集團被收購的事,從今開始還有一場仗要打,她沒有其他的精力和時間去守著爸爸的屍體跟他去懺悔,再去周旋應付各路親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傷害過他的那群人,全部處理乾淨。
包括江柔。
江老爺子昨晚得到消息後就倒下了,大概江遠山是他最為得意的一個兒子,繼江逸城不是親孫子之後,江遠山的死大概是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江老爺子強弩之末的心臟,他昏迷之際,依舊喊著江遠山的小名,不知道是要說什麼。
江栩第一次處理家屬死亡,銷戶,簽死亡證明書,跟殯儀館聯係,挑選墓園,聆聽遺囑。
她腦子裡有一根極其清楚的線幫她劃分好每一個時間段該做的事,偶爾還會跳出些其他事項。
大哥脫離危險了嗎?
但是她隻來得及給段木央發個短信問一下情況,轉瞬就投入到倉促的事情當中,她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會痛苦,停下來就會懊悔。
她換好衣服出來後,太平間的幾個人也都出來了,四九買了早餐回來,給大家分了下去,其他人都沒動,隻有江栩拿了包子和豆漿,邊走邊吃。
宋媽和管家一直以為她還是傻乎乎的,可昨天看見的二小姐陌生極了,眼神漠然,臉色呆板,包括說話的語氣,都讓宋媽和管家一度產生害怕和懼意。
可再看她昨晚處理江遠山死後的各種事項,有條不紊地像個正常人,宋媽和管家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老爺他……到死都不知道二小姐已經正常了。
江栩吃完包子,把剩下的遞給四九,衝他努了努下巴。
四九了然地拿進了病房裡。
宋媽和管家見過病房裡的人,是燕家的那位梟爺,傳說中生人勿近又冷酷至極的男人,可昨晚卻和陪著二小姐在病房裡呆了一夜。
大概是老爺的死讓他們對其他過於詫異的事情都淡化了情緒,是以,看見這一幕,他們依舊沒能調動太多的情緒,隻是微微張嘴詫異了一瞬,緊接著又塌下了唇角,繼續盯著虛空發呆。
跟江遠山主仆的時間算起來管家最久,像主仆,又像朋友,如今老朋友死了,管家悲傷之餘,又有種無力的頹喪感。
大少爺不是親生的,這種私密事隻有江家人知道,是以他是不可能在江遠山死後去聯係江逸城回來的,可大小姐害死了老爺,他沒把人送進警局讓她償命已經算是給江遠山留後了,更彆說繼續為她效力,剩下的二小姐……眾所周知,二小姐隻有七歲智齡,如今,這個隻有七歲智齡的女孩,昨天神色漠然地叫了律師過來,又把眾人都叫到一個房間裡做人證,隨後淡漠而嚴謹地把江遠山的遺囑合理分配了下去。
一個隻有七歲智齡的女孩,在聽到父親的死訊時,正常的反應應該是嚎啕大哭才對,他不明白,為什麼二小姐看起來非但十分正常,還能從容不迫地把遺囑先分配了下去。
他不免擔心二小姐變成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甚至心裡默默地想著,還不如讓她恢複到以前傻傻的樣子。
因為這樣的二小姐,讓他感覺害怕。
宋媽雖然來得晚,但她是個感性的中年婦女,畢竟為這個家做過不少事,也和大家相處了不短的時間,她特彆擔心的就是二小姐,擔心她被大小姐欺負,雖然昨天回來的二小姐像是變了一個人,那一刹那也嚇到了她,但是……她知道,二小姐是被欺負得狠了,一個慣常被壓著的人,爆發是因為再也不想忍受了。
她想陪著二小姐渡過這趟難關,所以昨天宣讀完遺囑後,她提出留下來的請求,她還記得,二小姐漠然的眼神轉了轉,看向她時,裡麵什麼情緒都沒有,隻是淡淡說了句。
“隨你。”
她突然變得冷漠又不近人情,讓宋媽很是心疼,這個孩子今年才剛滿十八歲,她的父親卻還沒來得及為她過成人禮就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她像是豎起了保護自己的外殼,那層殼上麵覆滿了刺,那是她自我保護的方式,宋媽不覺得被刺到,隻是無儘的心疼。
她甚至有個荒謬的想法,如果二小姐的親生母親出現,把她帶走那就好了,這樣,她一定會變成以前那個笑容單純又乾淨的孩子。
“換衣服,跟我走。”江栩開口,衝宋媽和管家說完就走進了太平間,她還有些話想跟爸爸說。
宋媽和管家點點頭,隨後拉上哭得昏迷不醒的江柔走了出去。
江氏集團早上九點召開股東大會,江老爺子昏睡在床,江遠山於昨天傍晚突發腦梗猝死家中,而唯一的兒子江逸城則是在偏僻的南城墜樓陷入昏迷,而他母親王雪華則因為偷稅漏稅數額過大被關押進了女子監獄,唯一能堪當大任的隻剩下江柔。
當然,股東們也清楚江家還有個小女兒,但隻知道是個小傻子,連名字都叫不出。
今天這個股東大會的召開是想宣布一件事,鴻源集團在今天正式收購江氏集團,收購合同上蓋著江遠山的私章和公章,大家做個見證,畢竟江遠山連合同和公章都蓋了。
殯儀館的車是九點出發,和江氏集團的股東大會恰好是同一個時間點。
江栩一身黑衣站在醫院樓下,眼神淡淡,看不出在想什麼,四九頓了頓,從口袋裡摸出一顆草莓味的糖果遞給她。
江栩麵無表情地接過糖,撕開包裝,放進了嘴裡。
奇怪,她已經嘗不出任何甜味了。
入口的東西和早晨六點半的包子一樣,夾雜著血腥和苦澀的味道。
她沒有趕著去江氏集團,而是全程陪同那具冰冷的屍體,從醫院到達殯儀館,隨後是火化,她挑選了一隻黑色雕刻花紋的骨灰盒,把父親裝了進去,隨後抱著骨灰盒回到了江氏集團樓下。
股東大會早已結束。
此刻,這棟大樓已經不叫江氏集團了,工人已經將樓頂的LED燈和廣告牌全部換了下來。
江栩就站在樓下安靜又沉默地看著。
一陣冷風刮過,江栩終於動了,她重新上車,對四九說,“走吧,回家。”
鴻源集團早有預謀,接手江氏集團之後,不但把江氏集團之前的爛賬本處理完善,甚至還給那群員工提前支付了工資和獎金,說什麼要留下的就留下,不想留下可以離開,據四九統計,離開的隻有不到七個,私下裡可能跟江遠山的交情不錯,但除此之外,上百號員工的公司再無他人。
“鴻源集團的最大股東是杭家。”四九在車上彙報,“還有,杭家人曾經來太平間看望過老爺,韓東延撿到的帕子上印著杭家的標誌,猜測是杭永德。”
“杭呈禮的父親?”江栩問,她麵色漠然,幾乎辨不出任何其他情緒,隻有低頭看著骨灰盒的瞬間,眉眼才稍稍緩和,流露出些許傷痛。
“是。”
四九把車拐了個彎,“還有一件事。”
“大少爺一直秘密在查當初被人圍毆的事情,昨天剛好有發現,但他突然出了事,也就沒來得及去,我拿到了監控……”
“是杭家。”江栩抬頭看著後視鏡。
四九點頭,“是,攝像頭拍到了杭家的那位助理,他隻坐在車裡,但露出了一隻手,根據手上的那隻手表,私人偵探對比了很多數據,以及隱約露出的那張側臉,對比出來是杭家的杭永德的助理。”
江栩不再說話。
四九皺眉,“據我所知,老爺和杭家算不上朋友,但也不是什麼明麵上的宿敵,而且江氏集團和杭家的生意沒有任何牽扯,我暫時沒找到他們對江氏下黑手的原因。”
“杭呈禮。”江栩開口。
“什麼?”四九沒明白。
江栩從骨灰盒上抬頭看著後視鏡,“找到他,我們就知道原因了。”
“找?”四九從她的聲音裡沒聽出‘找’的意思,反倒聽出幾分‘綁’的意味。
“明天送彆會,杭家少爺杭呈禮來江家為江總哀悼送彆。”江栩麵無表情地說,“因為悲痛欲絕昏迷不醒。”
四九:“……”
他仔細看了眼二小姐的表情,發現她並不是開玩笑,點頭說,“我明白了。”
這是要明目張膽地綁架杭家少爺杭呈禮。
雖然看起來好像和他並不相乾,但誰讓他好死不死是杭家的少爺,四九想起初次見麵時杭呈禮被二小姐用磚頭砸得頭破血流,第二次再見麵時又被踢爆了蛋……
雖然很想同情他,但四九並不是那麼有善心的人,轉瞬就開始準備實施綁架行動了。
江遠山的送彆會就在江家,訃告是淩晨一點發的,管家和宋媽一整天都在為靈堂做準備,打電話通知各方親戚,將所有的東西都披上白布,把花園裡的花全部換成菊花。
江柔則像個活死人一般跪坐在地上,大概哭累了,她腫著一雙眼,麵上再沒有多餘的表情。
她大概很懊悔,並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隻是拿公司換媽媽出來,結果卻把爸爸搭了進去,沒人告訴她為什麼,能告訴她的人已經死了,她乞求庇護的哥哥也遲遲不接電話,甚至從父親出事到現在,都沒有來看望過一眼。
她想不通,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
她想不通,為什麼那個人是騙了她。
她再也哭不出來了,眼淚流儘,力氣也沒了,她踉蹌了一下,終於倒在了地板上。
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去攙扶。
江栩抱著骨灰盒進門時,從江柔的身上踏了過去,眉頭都沒皺一下。
客廳裡宋媽和管家正在拿電話本核對該通知的各方親戚,因為江栩說,送彆會隻邀請親戚來參加,其他楊市的商業夥伴就不請了。
見二小姐抱著老爺的骨灰盒,管家和宋媽的眼睛又紅了,兩人都穿著一身黑,襯得兩鬢的白發很顯眼。
江栩也是在此刻才意識到,爸爸也早就老了,這個家裡陪伴他的人都老了。
管家猶豫了下,問,“……那位要通知嗎?”
江栩沒明白,還是看了管家略微拘謹又尷尬的神色,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她的生母。
“她應該會知道吧。”江栩輕聲說。
畢竟當年他們真的相愛過。
等江栩上去,管家也不知道這個電話是打還是不打,思索了好久,才猶豫著把電話撥了出去,但是,電話那頭早已是空號。
他歎了口氣,算了,二小姐說得對,應該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