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聞知是那兩位吵架,本就生了退意。
聽見自己名字更覺該離場,還沒及轉身呢,那頭竟似交易起來了——她一個箭步過去,將那張紙劫下來。
三人齊刷刷看她。
等她盯視許久終抬頭,齊問:“像嗎?”
阮雪音根本不記得自己六歲時什麼樣啊!“畫這做什麼?”她質問阮仲。
“他讓我畫的。”阮仲指顧星朗。
不可思議的沆瀣一氣。要不怎麼說酒是好東西呢?競庭歌歎為觀止。
當然不能將小男孩換牌似的幼稚行徑告訴她,顧星朗清咳一聲,瞥見兩個孩子,“朝朝阿岩你們來看,這像誰?”
孩子們應聲至,將畫搶過來,湊在一處看半天,同指阮雪音。然後阿岩指朝朝,“也像你!”
朝朝歡喜點頭,“因為我像娘親!”
“其實你更像——”顧星朗下意識接,“爹爹”二字幾乎脫口。
被阮仲攔截:“孩子都能辨出來,所以這幅過關。你不要找茬了。”
顧星朗回他一個眼神——反正還有十三幅。
慕容峋氣悶:“所以得會畫雪音才能喝昨晚的酒?”
夜雪已停,外間大霽。不知是否越行越北之故,那天光比昨日又亮,早晨與傍晚一樣,茫茫白色中泛著奇異的藍紫。
好天氣是要抓緊趕路的。
可好天氣又格外值得欣賞、享受,不該趕路。
真正人生悖論。
隊伍長驅向寒地,沿途遇見有人跡的洞穴愈多,卻始終不見人。“其實這種地方,沒幾個蔚人願意居住,你們又何必非要北擴,逼得原住民一再遷徙。”顧星朗道。
五個大人兩個孩子擠在一輛車上。
“不北擴,南邊的土地你送我?”慕容峋道,旋即歎,“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敢不從,且有一個道理,連歌兒也認同。”
他看她。
競庭歌不想論這種簡單題目。
“我知道!”阿岩舉手,“滄海桑田,冰雪之地也可能變成沃土,五十年、一百年、兩百年以後,誰知道呢?”
大人們皆笑。“阿岩真厲害。”顧星朗讚許,考她:“一百年是多久?”
阿岩眨眼思索。
“我知道!”朝朝舉手,“就是今生今世,從生到死,從孩童到老人,從降臨到歸去。”
這麼一番話從一個五歲孩子口中講出,著實有些懾人。
競庭歌瞥阮雪音,“就愛給孩子教這種高深道理,她又不懂。”
“不懂才好,記著罷了。該懂時會懂,需要時能用。”阮雪音平靜回,“不然你說怎麼解釋一百年?”
競庭歌轉向顧星朗,“你看看她。”
雖是無意,卻凸顯了某人的親爹身份,顧星朗十分受用,問朝朝:“那死是什麼?”
競庭歌簡直要背過氣去。真是天生一對的爹娘!
“就是,”朝朝陷入思索。
“就是去另一個地方,繼續吃吃玩玩養小兔子!”阿岩答。
“對對對!”朝朝歡聲附和,“還有拿鳥巢裡的蛋!”
“還有抓小溪裡的魚!”
兩人相互補充,笑鬨作一團。
“聽見沒?”競庭歌得意又歡喜,“這才是好答案。我告訴你們,孩子最知道真相、真諦,咱們都得跟她們學!”
幾個大人不語,心下都讚同。
“寒地的文字可見過、可認識?”阮雪音忽想起這茬。
在蓬溪山研究河洛圖時她便問過競庭歌,答案為否——沒見過更不認識。
所以這句是問慕容峋。已到此地,且局麵與以為的不同,許多話變得可以敞開說。
慕容峋搖頭,“他們沒有文字。”
有語言卻沒文字,也是可能的。阮雪音默結論。
因遇了風雪,又因馬車載人,尤其帶著孩子、夜裡必須住宿,路上花費的時日被一再拉長。
一月十五這晚,終於勝利在望,又值月圓,天剛黑顧星朗便命停駐休整。
洞穴好找,布置安頓也已十分熟練。孩子們想玩雪,爹爹們和舅舅在外陪,兩個娘親入內收拾。
不多時顧星朗進來,正碰上收拾完往外走的競庭歌。
“有多久沒見小雪就有多久沒見朝朝,難得的機會,不多陪陪女兒?”
朝朝再與世叔投緣,到底和舅舅更親,打起雪仗來隻跟阮仲,那頭慕容峋帶阿岩,兩人一隊,他比較多餘。這是直接原因。
根本原因是,他急著與阮雪音獨處,急著重燃所有甜蜜——他知道不該操之過急,卻間歇便沉不住氣;反複告訴自己她仍最在意他,終免不了忐忑,急於確認她的心。
“來日方長。”顧星朗笑笑,“反倒是你們,往後相見不易,正該珍惜眼下。兩個孩子不能一起長大,是可惜了。”
競庭歌挑了挑眉,也笑:“陛下邀請我們去霽都定居不就行了?”
“求之不得。”
阮雪音在洞內大致聽到了這段對話,待顧星朗進來,問:“你離開霽都也有半月了吧。無妨麼?”
大概是長役遺症,她如今害怕他離宮太久。
“新年,休沐期長,你知道的。且小漠已長成,厲害得很,監國半年都不在話下。我大祁,已是嶄新的大祁了。”
阮雪音為他高興,更覺不能破壞這份來之不易的昌盛分毫。“他已到議親年紀,定了哪家姑娘?”不得不關心,小漠也算她看著長大的,從孩童到少年。
顧星朗笑,“你不回去,他不成親,去年就把話撂下了,說要等你定奪。這也確是嫂嫂之職、中宮之責。”
阮雪音不信小漠會有這樣的主意,就算有,也不敢撂話給顧星朗。尤其是如今的顧星朗。“他生辰在四月,今年滿十七,該定了。明後年成婚、出宮開府,小家立起來,方好大展拳腳,做你臂膀,為大祁開疆擴土。”
顧星朗歡喜她這副嫂嫂態度,笑意更濃,打趣道:“十七,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挑。我十七八時就沒有女人。”
附近有熱泉,待會兒要帶朝朝去沐浴,阮雪音挑出更換的衣裳,隨口接:“你那時候有喜歡的姑娘,不一樣的。”一頓,回頭,“還是他也有?可與你提過?”
失去她的這四年過分痛苦,顧星朗一度怨恨從前的自己,怨恨那段心慕旁人的時光。
以至於她這般說,他忽就有些被拉回漩渦,臉色微變,勉強維持笑意,“沒有。”
“也許是不好與你說。讓淳風去問——”
他驀地抓住她手臂。
有些用力,阮雪音感覺到了,立時明白是不想再聽她說下去。“我多話了。”
儘管並不知道是哪句多了,還是整件事都不該提。
“小雪。”他聲已變沉。
阮雪音放下手裡的東西,轉身直麵他。他不若從前溫和好相處,情緒起伏變得大而劇烈,第一晚她便發現了。
所以她近來的策略是不回避不抗拒,平和應對,總歸要糊弄到這趟旅程結束。
“已經發生過的事,我沒辦法抹去。我也不明白它怎麼就那樣要緊,讓你耿耿於懷——”
“不是的。”阮雪音知道是哪句了,“完全沒有。若耿耿於懷,我不會這樣自然地講出來。方才隻是作比,想說同樣十七八歲,你沒娶妻自有你的道理,而小漠未必與你一樣——”
“我十七歲時不碰女人不考慮婚事,不是為了等紀晚苓。”顧星朗一字一頓,“我不否認那時候心裡有她,但兩碼事——我剛剛掌握了為君之道,剛剛玩兒會了攘外安內的整套遊戲,正在進取時,沒那個心思,也沒那個閒功夫。”
“我知道了。不會再提。”都順著他便好,能將拉扯減至最少。
但顧星朗討厭她這樣平靜,這樣事不關己、公事公辦。他苦苦解釋,可她毫不在意。
方才雪仗時朝朝反複拉阮仲手、反複拽他衣角的畫麵自腦海深處浮起,與那日她和阮仲牽手攜行的畫麵重疊,掀起巨浪滔天。
他本就攥著她,猛然拉近,“折磨我真的很有趣,是嗎?”
自她跟著他上車那日起,兩人之間再未衝突過。
她在權宜,也一直覺得他其實知道她在權宜。
大概是再次耗儘了耐心吧。阮雪音試圖找出最佳應對之法。
“朝朝在外麵瘋跑,天黑了,五哥一人恐怕看不住。”女兒多少管用,“咱們出去吧。”
“你的五哥就不同了。”顧星朗卻是冷笑,妒意繞在繃緊的弦上,任何一句相關的話都會瞬間將弦割斷,讓妒意炸開,“打小隻喜歡你一個,二十年未變,直到今日。多感動啊,所以答應,許他餘生!”他另一隻手箍了她後腰,傾身抵上她前額,
“可你先許的我。阮雪音你親口說的,君心我心,白首相赴。承澤殿,桂樹下,曆曆在目聲聲在耳!這些年我反複夢見那一日,夢的最後,你要我折一枝桂花,我照辦,折下來轉身,你就不見了!你煞費苦心騙我,留我一個人在深宮,空空蕩蕩,生不如死!”
他為此傷懷,也為此憤怒,重逢那日阮雪音就知道了,所以才道歉,鄭重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仍過不去,那麼她多說幾遍,“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他真是要被逼瘋了,她就像一塊凍透了的寒冰,水潑不進、日曬不化,這麼些天,所謂進展,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獨自托起的假象,“你真覺抱歉,就兌現承諾回我身邊!”
阮雪音依然平靜看他,因近,直盯進他的心。“你這樣不行。為帝王者,藏深淵於內,示靜氣於外,喜怒哀樂皆為禦下之手段而非困己之囚籠。君上如今駕馭情緒的功夫,尚不如昔年。”
“你以為我對旁人也如此,這些年是這樣整頓的朝綱麼。”顧星朗吼完,甚覺疲憊,苦撐四年的毅力耐力勇力在見到她之後第二次分崩離析,“不過是為你罷了。小雪。”
他渾身重量忽全部落於抵著她前額的那一點,阮雪音險些後仰栽倒,忙伸手扶住旁側石壁。
下一瞬她感覺到一滴滾燙濺在眼瞼上,然後第二滴,第三滴,是他的淚,順著她臉頰往下淌,像她的淚。
她終於有些被擊垮,想起紀齊那句“慘不忍睹”,想起競庭歌轉述“日日發瘋”,心中深水開始翻攪,勉力按住,將語聲也控住,“好了。好了。”
她抬另一隻手輕拍他後背,很慢地順。
這措辭這動作,皆像淳月。
仿佛她是他的一個親人,一位友人,正安慰受了情傷的他,而傷他之人根本不是她,與她毫無關係!
“小雪...”
淚還在墜,他腦子一團亂,去啄她的唇,一下又一下。
阮雪音手在他背上,兩人其實已成相擁之姿。他越啄越激烈,終是將她徹底揉進懷裡,百般糾纏不得紓解。
孩子們在外玩鬨的聲音本就會模糊卻不間斷地傳進來,有一刻阮雪音仿佛覺得是變近了,仿佛朝朝在喚娘親,凝神細聽,似乎又遠。
朝朝久不見娘親出去,確實跑進來找了。但競庭歌擔心如有不妥被孩子撞見,全力追,總算攔下,編了幾句話哄著人往外走,回頭瞥了個大概。
月上林梢,阮雪音出現在洞外,招呼競庭歌和孩子們前往熱泉。
那頭紀齊領著一幫人還在備飯,慕容峋點頭,“也好,洗完回來再吃。”又問孩子們:“沒餓吧?”
兩個孩子每日心心念念不是打雪仗就是泡熱泉,撥浪鼓似地搖頭,“去熱泉!去熱泉!”
顧星朗等他們離開了方出來。
人有些懨懨地,吩咐小八跟去護衛。
半個時辰後六人歸來,紀齊已將吃食安排妥當。慕容峋望一圈,悄問:“你們陛下呢?”
“吃過了。請各位慢用。”
這倒稀奇。慕容峋看競庭歌。早先兩人在洞中一待許久,竟是鬨崩了?
競庭歌也不知,泡熱泉時一句沒問。吃完飯,哄孩子睡了,她叫上阮仲,說要將沒畫完的那幅畫完成。
當然便是阮雪音的肖像,這些天趕路,夜裡都會畫一會兒。阮仲主筆她指導,已不差多少了。
慕容峋東遊西蕩,實是在找人。走到林子南緣總算看見顧星朗,坐在一塊毛氈上,正茫茫然望同樣茫茫的暗夜雪原。
“挪一點。”他走過去,“騰個位置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