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朗半起身。
馬車不算大,跨一步,兩手便能撐在車座上,撐在她身側左右。
阮雪音沒再回避、哪怕後退寸許,因為無用——昨晚那樣的事都發生了,此刻這般,又有何關係。
於是咫尺對視,兩人都能觀對方神情於細微。
顧星朗唇角未揚。
眼底卻分明含笑。
“這才是實話,小雪。”
阮雪音不明白這樣的實話哪裡值得高興。
“所以不是因為阮仲。你沒有愛上他。”
她才有些明白了,一時失語,半晌道:“兩碼事。”
顧星朗很慢地搖頭,“一碼事。你還是為了我,和我們的國家,顧氏的江山。”他嘴角終於揚起,大約還想維持些姿態,卻沒穩住,那笑容如孩童,久違地,“哪怕以為我已重開後宮有了彆人,你還是沒能忘了我。小雪——”
阮雪音張口要說他想多了。
又覺說也白說,反添拉扯。
遂偏了偏頭,“你都多大了,還用這種哄小姑娘的伎倆。坐回去。”
“我不。”昨日種種仿佛因這段實話確認被全部召回,顧星朗脫口撒賴。
阮雪音看著他愈加淩厲且深邃的眉眼,越發鋒利的下頜與未及清理的淡青色胡茬。
這副尊容,不該撒賴。
她沉默以對。
顧星朗便繼續那麼撐著看她,任憑馬車顛簸。
“新調的這香,加了什麼?與從前不同。”
“身上還難受麼?慕容說一路往北,都有熱泉,到了寒地泡一泡,該會舒服些。”
“我也感激他的,願用除你以外的一切答謝之法謝他。我還讓他揍了兩拳,當著許多人。你看,現在還腫著。”
撐了一會兒他開始喋喋,變著方兒起話頭,定要引她回話。
“你很吵。”車外風聲軲轆聲轟隆,車內亦嗡嗡,阮雪音終於不能忍。
顧星朗展顏笑,比剛才還傻氣,“知道了。那我小聲些。”
這樣不是辦法。其實該抓住每一刻機會挽救局勢。“你說你看過旁人了,怎麼看的?”
顧星朗呆了半刻才懂,不確定她此問何意,如實答:“就是看一眼。”
“在挽瀾殿?”
“南薰閣。我不想讓她們進挽瀾殿。”
“所以一開始的態度就不端正。”阮雪音結論。
顧星朗方明白她是換了策略,哭笑不得,“小雪——”
“隻看了一眼,根本沒走心吧。君上沒有儘力,以一己執念斷送了可能的良緣。沒人會隻看一眼就傾心動意,總要——”
“有。我對你就是。”顧星朗聲沉而柔,“然後心與意在此後的歲月裡不斷被攥緊、加深,直到無人可替。小雪,你這樣勸很傻,改變不了什麼。”
他每說一個字,氣息都撲在她臉上,且因顛簸,好幾次就要親上。
終於在又一次碰到之後,他順水推舟。
不若之前劇烈,隻那麼長久地挨著。
仿佛親近的時間能彌補分離的時間,反複親近,便能反複確認她仍是他的。
這樣做也很傻。但他與她一樣,心中堅定,怎奈黔驢技窮。
阮雪音破罐破摔,靜如止水。直到再一次大顛簸將他們分開,“手臂好酸。”顧星朗道。
她不理他。
他遂蹲下,蹲在她跟前,甩了會兒胳膊,又握住她雙手。
淺紅晶石還在腕上。“以為你會摘下來。”
“然後再被你戴回去。”阮雪音垂目看他。
顧星朗仰起臉笑,“知我莫若你。”這般說,摩挲她指腹間薄繭,“回去了不用再乾粗活,就不會這樣了。”
“君上的後宮,柔荑無數,每雙都比這雙強。”
“可我隻愛這一雙。嗯,還是這樣好。”
他一直蹲著,握著她的手仰頭看她,屈尊紆貴。
阮雪音做不到一直這樣與他對視,抬頭看窗,窗幅緊閉,隻能聽見北風嘯。
雪好像是落下來了。
“你沒有河洛圖,沒有任何線索,卻來寒地。為何。”
“見上官宴。”
阮雪音低頭:“約定?”
“默契。”
阮雪音想了想,“你剛說傳信過淳風,她在北境?還是西境?”
“我的小雪回來了,真好。”顧星朗忍不住揚嘴角,一而再。
“答話。”
“她隨我到西境,然後與紀齊交接的。此刻仍在那邊。”
阮雪音想起早先紀齊勸諫,是直呼的“淳風”之名。“你完全赦了他,且予他官職,還讓他們,成婚了?”
“若一切順利,就會成婚。我答應過你,她想嫁誰就可以嫁誰。”
西境交接,說明紀齊常駐。所以一切順利的意思是——“你欲取蔚西全境,讓他拿功勳來掙和淳風的機會。”
顧星朗點頭。
那麼婚事能否如願,根本未知。阮雪音按下擔憂,問更要緊的:“不是這次吧。”
“看上官宴表現。但我有準備。”
若無準備,他不敢這麼縱越蔚境去寒地。
但阮雪音仍是不安,非常不安。“默契何意?”
顧星朗遂將這幾年上官宴逢冬必往的的事告知。
“萬一是陷阱,你已在甕中了。他承父業,不動聲色謀長線之局是拿手。”
“你認為他會殺我?”
“從前不會,憑交情,更憑時局——盤上有三方,需要合縱連橫。如今隻剩南北對峙,你與他必要分出輸贏乃至生死,交情,不管用了。”
顧星朗複笑:“腿麻了,我能起來麼?”
阮雪音思路被打斷,微蹙眉,“我並未讓你這麼蹲著。”
“我接連犯錯,理當如此。”他試著站起,“不行,太麻了,使不上力,拉我一把。”
雙手本就被他握著,阮雪音反手發力。
顧星朗借力而起,就勢坐到她旁邊,同時就著交握的雙手將她一把拉到腿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隻用了不到兩息。
阮雪音連“放開”都懶得說了。“答剛才的話。深入敵境,為何不懼他下殺手?”
“因為仍是三方啊。”他戲謔之意甚濃。
阮雪音怔住,反複思量。“慕容峋?”
此人為君七載,乃慕容氏正統;慕容氏立蔚國百年,根基不可謂不深。縱滿朝文臣已被上官宴“洗過”一遍——軍中難辦,曾經霍氏的舊部未必都能為他所用;為國家穩定故,也不可能一夕更換,隻能徐徐圖之。
顧星朗忍不住啄她臉頰,又埋入她頸窩深嗅。
阮雪音收起渾身感知隻作沒這回事。“他若真還有親兵蟄伏蒼梧,那這四年在蓬溪山,是隱藏得太好了。”——總不會連競庭歌都不知?
“你們此番來寒地,是誰的主意?”顧星朗溺於軟玉溫香,甕著聲問。
“競庭歌。但慕容峋若留著後手,她若知道,不會是當前這樣的策略。”
“所以她不知道。”顧星朗對答如流,聲卻越發含糊。她的香氣體溫似能催眠,叫他愜意得困倦,想要睡會兒——昨夜幾乎沒睡,拂曉時分才勉強闔眼。
她不得不伸手將他的頭推起來。“你確定?”關於慕容峋。
“原本隻兩三分猜測。”顧星朗打起精神,“也是我所剩無幾的暗線連年查探窺得的端倪。有那麼四支隊伍,分布南北軍,總數約兩萬,可疑。我一直在想他們究竟是誰的人,直到今早,與慕容相談,他說想回蒼梧。我說會試試,他說,拭目以待。”
這很像慕容峋會開的玩笑。
也很像他會說的真話。
阮雪音從未小覷過此人,因看過曜星幛,因競庭歌偏袒,因他確實身手不凡、善於帶兵打仗——更因,他總能無比誠摯地將玩笑和真話全講出來。
而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話,不是每次都能被分清。
以至於他這個人究竟聰明還是愚蠢,時間越長,越叫人困惑。
“若確有其事,那麼上官宴不知情。”否則一定會除那幾支疑兵。
“應該。”顧星朗興致缺缺,“他太忙了,比我有過之無不及。舉國改製,從中樞到地方,還要與陸現相製。你不知道吧,蔚國全境,女子學堂已設,蒼梧最有名的一間,正是淡浮院。現下掌事之人,是昔年競庭歌的門生;諸多門生之中有一位,去年參加科考,現已入朝為官,在禮部司。”
阮雪音整個人淹沒在這段話裡許久回不過神。
終於醒轉,不自覺笑,伸手越過顧星朗肩頭,推開車窗一隙。
果真落雪了,且有漸大之勢。當真瑞雪啊,老師想看的,她和競庭歌居然在有生之年,還是盛年時,便看到了。
無論陰謀陽謀,須得承認,上官宴、整個上官一族,至少是赤心在懷,以天下為念的。
這還是重逢之後顧星朗第一次看她笑——對阮仲的那些不算。而此刻笑靨哪怕不是為他,也是因為他的話。他將她攏緊些,“我也在做了,去春命淳風開始籌備,十一月你生辰那日掛的匾額,還未題字,等著你回去賜名。”
風透窗隙掀動她頰邊發絲,他抬手輕撥,“淡浮院不就是你起的名?霽都得有一個比它還好的。”
這倒是可以。也算祭奠老師,致敬真懷赤心的先輩。阮雪音點頭,“我想想。”
顧星朗不確定她種種表現是否破鏡將圓的征兆。
理智告訴他不是。她從答應上車起就是權宜,不抗拒、容他親近,也隻是不想將事態鬨大。
情感上他卻寧可自欺。那又如何,哪怕她心已不在他這裡,他也要竭儘全力爭回來。
他有這個能耐,更有這個信心。
“長姐和紀宸都很好,她說待宸兒年滿十歲,便讓他剃度為僧。紀齊,娶得淳風之後便會卸下軍職,到時候繼續戍邊還是歸田,他們自己定。”
窗戶開久了到底冷,他將那條縫隙合上,重埋入她頸窩,絮絮叨叨這些年她錯過的一切,包括棠梨與滌硯的孩子。
越說聲越低,真睡著了。
雪愈發大,近傍晚,天亦暗沉。阮仲與紀齊並騎在隊伍前端,速度漸慢。
“不能再走了。”紀齊道。
“再行約十裡,最多十五裡,該有一片林海,大大小小洞穴不少,便去那裡暫避休息。”阮仲道。
紀齊轉頭,“來過?”
“從前當閒散王爺時多遊曆,反正沒人管。但最北也沒到過這麼北。是此番出發前細究了輿圖,有高手,你知道的,再兼慕容諳熟北地。”
高手自指競庭歌,整個大陸的地形儘在她心腦,存了二十幾年。
“那便依崟君所言。”
阮仲握韁繩的手一頓,也轉頭,“你叫我什麼?”
“您在君位上被刺,以國君之禮被葬,諡號代宗,我隻是依禮。”
阮仲輕嗤,“崟國都已不存了。”
“先父常教導,應儘之禮不可偏廢。我從前不聽亦經常不從,如今,很覺在理。”
大多數人以為紀桓與紀平一樣,已不在世,包括阮仲。紀齊覺得顧星朗希望人們這麼以為,一力配合,故稱“先父”,也算對家人最後的保全——儘管他並不清楚,到今年此刻,父母和姐姐是否依然活著。
他也永不會問。
“已死之人不會再活,活著的人也便已是另一個人。”阮仲道,極目眺漫天飛雪,“你我相稱便好。”
紀齊微一頷首算答應,隊伍繼續前行。約莫能見林海輪廓時他想起一事,道:“可還記得淳風殿下?”
阮仲一怔,遙遠之地遙遠年頭的遙遠畫麵,漸次清晰。“自然。那年我去霽都本為麵祁君,卻先見到了她。”
這段來去如風的怦然往事,紀齊也是很後來才聽聞。“殿下與我,很快要成婚了。”
八字隻有一撇,另外一捺都未見得能畫下,他卻說得鑿鑿,隨之燦笑,隻覺雪絮如春風。
阮仲又一怔,難得對阮雪音和朝朝以外的人由衷笑:“恭喜。公主是至真至純之人,與將軍良配。”
確定心意之後,紀齊偶爾會拿自己與柴一諾、阮仲、沈疾比較——那些或長或短、或深或淺得到過淳風青睞的人。
他因此再轉頭看了阮仲一眼,覺得小風眼光始終不錯,而自己也不錯,越來越不錯。
入林海,隊伍停。風雪迷眼,兵士們分頭覓洞穴。
紀齊車前請示,半晌不聞應答。
自因顧星朗還沒醒。阮雪音踟躕再三,終是道:“睡著了。就這麼辦吧。”
她本被他抱著,可他越睡越沉,半身重量傾下,她不得不發力支撐,到此刻,筋疲力儘。
“喂。”待紀齊領命而去,她喚他。反正要下車了。
一聲兩聲三四聲,不過是讓他換了個姿勢繼續賴在她身上睡。
她隻得揪他胳膊,“上官宴來了。”
顧星朗一個激靈挺身而起。阮雪音趁機站起,略整理衣裙,拿起鬥篷便往車門邊去。
他忙攥住她手腕。
“我得去看朝朝。”阮雪音回半個頭,“同行,同車,都已按你說的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