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九章 折腰(1 / 1)

青川舊史 梁語澄 2159 字 2個月前

今日是一月初八。明日正是朝朝生辰。

五歲生辰。

而一歲半之後他就再沒見過她了。

五歲的孩子還會記得一歲半之前的事麼?她有沒有問過爹爹在哪裡,娘親又是如何答她的?

顧星朗動不了,移不開眼,心中千般翻覆,竟忘了該酸楚該嫉妒。

他的女兒眼裡沒他,急吼吼隻想知道另一個男人有否受傷,可受傷的分明是他。

“朝朝乖,舅舅沒事。不是跟著姨母回去睡覺了?為何跑來這裡?這都多晚了,要長不高的——”

那是常年照顧孩子才會有的措辭語氣。

顧星朗默默看著聽著。

“我擔心舅舅。更擔心娘親。”朝朝撇著嘴,“定要找你們回去才能睡。姨父帶我來的。”

她小手一指,慕容峋正立在值守軍士的外圍。

“娘親呢?”又轉回來問。

阮仲苦澀一笑,不可能告訴她娘親就在裡麵——隻會讓所有人下不來台,更讓阮雪音難堪。“她...”

“是你擄走了我娘親?”朝朝這才反應場間還有一人,方才分明與舅舅不好,似乎在打架。

這之前能讓顧星朗不知所措的隻有阮雪音。

此刻又添一個。“是,哦,不是,我是說,”竟然舌頭打結。

“就是你。不然舅舅不會來找你。”朝朝瞪著星眸望對麵那雙星眸。

雖是指責,還有些凶,但真是太可愛了。顧星朗忍不住笑起來,“你說是就是吧。”

不知是盯久了覺得這人眼熟,還是因他的笑容,朝朝有些呆住,好半晌道:“那你,總要還我吧,那是我的娘親,小孩子不能沒有娘親的。”

這不像興師問罪,更像撒嬌,阮仲是深知朝朝性子的——她鮮少對人這般,“客氣”。

小孩子也不能沒有爹爹吧。顧星朗心答。“我找她有事,事還沒辦完。明日你來麼?就能見到她了。”

朝朝眨眨眼,“這會兒不能麼?”

顧星朗輕輕搖頭。

朝朝居然沒有再追,反而注意到了他臉上的傷,盯著又一陣看,轉頭問阮仲:“舅舅你為何打他?”

阮仲臉色驟沉,“他該打。”

朝朝麵露狐疑,也是小孩子的狐疑,更似發懵。“那,我們回去吧?”便去牽阮仲的手,又向顧星朗:

“說好了,明日我來接娘親。”

怎麼這麼可愛,十足小大人。顧星朗心中溫軟酸澀,柔聲回:“說好了。明日見。”

朝朝雙手緊攥住阮仲的手拉他起來,阮仲狠狠再盯顧星朗一眼,一大一小踏雪而去。

沒走幾步,小的那個突然停住,轉身噠噠噠又跑回來。

顧星朗還坐在地上,所以高矮正宜,朝朝湊去他耳畔,還用小手擋著生怕人聽見似的:

“你要用熱熱的手絹敷臉,就是熱水裡泡一泡,擰乾,放在腫起來的地方,多敷幾次,很快會好。我娘親教我的,管用。”

顧星朗始料未及,傻在當場,“好”。

朝朝抿嘴笑了,四下一望覺得沒人在近旁,再湊去他耳邊小聲:“你好好看呀。”

直到人都走遠了,顧星朗還坐在雪地上望。

衣衫不整,臉頰帶傷,實在有些丟人。

紀齊看不下去,近前來攙:“天寒地凍,陛下進帳吧。”

“送盆熱水來。

紀齊一怔,旋即反應是要洗臉淨手,心道總算沒徹底糊塗,“是。藥膏也有,屬下一並送來。”

大帳之內,阮雪音還沉沉睡著。外頭這般響動,她竟沒醒,是被折騰得太狠了。

顧星朗立在榻邊看半刻,有些懊悔,聽見紀齊在外道“熱水好了”,親自去接。

帳內這般景況,斷不能讓任何人進來。顯然紀齊也是憑此自覺,隻出聲不邁步。

顧星朗放好那盆水,腦中響起女兒的話,遂去翻找自己的帕子——正是繡著醜橙花那塊,許多年了,從不離身。

該在單衣與中衣之間的。

而單衣中衣正與阮雪音裡裡外外的全部行頭混在一起,散了一地。

他輕歎一聲,蹲下去慢慢翻,沒翻到自己的,先翻到了她的。

素白的布絹,質地與他那塊沒法比,但他決定就用這塊。

素絹入熱水,他照女兒說的,泡一泡,擰乾,放在臉頰傷處。

如是這般幾回合,真覺不痛不腫了。

哪會這麼快呢,不過是心暖,微光也成豔陽天。

夜更深,北地的風呼呼刮起來。他重新上榻入被窩,側躺好,打開手中香囊,先將玉蓮蓬拿出,小心戴回她脖子上。

阮雪音終有些被打擾,睡夢中微蹙眉,偏了偏頭。

顧星朗不敢動了,一等許久,確定她再入深眠,又拿出淺紅晶石的珠串,摸向她左手腕。

手腕還有些紅。是被他以束帶捆縛過的緣故。雙腕捆於一處,壓在頭頂之上。

時間雖不長,到底磨紅了。

悔意更濃,他捉起那隻腕輕吻,又覆她掌心在自己臉頰,良久鬆開,將珠串套回去。

她手腕比從前還細,顯得那晶石晃晃悠悠。確實瘦了,因山中生活、事事要親力親為吧。

他再次擁她入懷,全無睡意,隻想這麼看著她到天明。

天明時阮雪音醒來,睜眼先瞧見王帳巨大的篷頂。

帳子厚實,北地至亮的日光透進來也顯微弱,她盯了一會兒,竟覺刺眼。

時快時慢的呼吸這才傳進耳,熱息皆撫在她臉上。昨夜種種漸分明,她心內無波,所有情緒仿佛被吸入了某個深不可測的洞穴。

又一會兒她方抬頭,隻微一抬便看見他的臉,因為真的很近。他該睡得淺,神情焦灼又緊張。她不想理解緣故,隻想起身離開。

挨著他的這側全無空隙,她隻能另一側手發力,掌心撐床榻。

完全起不來。

因他手臂箍得死緊,她後知後覺。

如此動作當然便驚醒了本不踏實的顧星朗。“小雪。”

他有千言萬語要說,剛睜眼未及措辭,隻得先喚她,手臂不自覺發力。

本已夠緊了。“我喘不過氣。”阮雪音不看他,平聲道。

顧星朗忙鬆了些許。

“我想起來。”她又道。

顧星朗稍猶豫,終是放開。她騰地坐起,扶著被子擋住鎖骨以下,他也跟著趕緊起,整個人圍住她,不給逃竄的出口。

後背當然很冷,他是穿回了中衣的,她卻沒有。

顧星朗自枕邊拿起她的一件裡衣,也是昨晚從地上找出來準備好的,給她披上。

“小雪——”

“君上儘興了麼?”

顧星朗怔住。

方反應昨日先對她說帶了美人,後來又說當夜不想要她們、想要她——完全就是臨時換換口味的意思。

“不是這樣。小雪。昨日我氣瘋了,你同他牽手,讓他抱你,卻對我冷淡抗拒;你不辭而彆,我痛苦難當,結果你,竟與他日日相伴,我受不了!沒有什麼美人,我雖重開了後宮,不曾對任何一個上心,更沒碰過,昨日那樣說,不過是怕你不肯跟我回來,才——”

“才以河洛圖相騙。”阮雪音靜聲,“當年我是拿全了的。你這裡,一頁都沒有。”

“是。”顧星朗定看她,坦然答。

美人之題當然也是為讓她放鬆警惕、放心前往,難聽之言都不過激將。他想一一解釋給她聽,再為昨夜道歉,可顯然,她不想聽。

“那麼民女該告退了。”

“正因我一頁都沒有,更需要你的這幾頁!”他自然圍牢她,不讓走,情急之下張口就來,又哪裡是想說這個呢?

“那麼這幾頁留給君上。”他既來寒地便不會放過此事,她不想他參與也是不能了。

“小雪!”他拿她毫無辦法,小半生不懂得放低姿態,隻在她這裡節節敗退,“我們不要賭氣了好不好?昨晚我見到朝朝了,她很可愛,很懂事——”

阮雪音瞬間變臉色,“她在哪裡?”

顧星朗再次怔住。旋即慘笑,“我是她的父親,你還怕我傷害她不成——”

“她,在,哪,裡。”

“已經回去了。阮仲和慕容峋帶回去了。”

阮雪音鬆一口氣。“沒有在同君上賭氣。你我也已過了那樣的年紀。”

顧星朗看著她的眼睛。平靜冷然得讓他害怕。“究竟為什麼。”他就要繃不住,“為什麼,你告訴我。”

因為皇後已故。因為他四年勵精圖治已再次帶著大祁走向盛世。局麵已這樣好,何必再走回頭路!非要折返,勉強為之,又不知牽扯出多少新麻煩!

“君上太執著了。”她痛聲,也沉沉看他。

“因為你!四年前就告訴過你,我不會放手,絕對不放,此生都不放!”他終於爆發,抓住她雙臂,字字鏗鏘,“我試過了。我照你說的去看彆人,根本行不通,她們都不是你,我忘不了你!所以你給我理由。阮雪音你究竟為何這樣對我,為什麼!”

還沒給夠理由麼。四年前離開時,在祁宮,她條分縷析說了那樣多,隨便挑出一兩個都足夠有力,疊加起來更是千鈞之力。

對他竟都無用,都是耳旁風。

還是要用爛俗的理由啊。那些她瞧不上的話本子,原來也並非一無是處。“我心裡沒有你了。”

“你撒謊!”顧星朗脖子上青筋暴起,雙手不自覺發力,幾乎要掐進她皮肉。

“君上都看見了。我和五哥——”

“你隻是答應他了。甚至都可能還沒有明確答應。”顧星朗整個人微顫,聲卻冷靜下來,冷得如數丈之冰,“你們,還什麼都沒有。我確定。”

憑昨晚確定。

阮雪音臉色驟白,渾身酸痛因他這話翻湧上來,再不能以意誌壓製。

她發不出聲,他便再往前方寸,挨上她的唇,細細地吮。

逐漸深纏,他一手控著她後頸不容她分毫退卻,翻身覆下,眼看又是一場山雨欲來。

“娘親!”

卻聽見帳外清脆,是朝朝如約。

顧星朗收不住攻勢,置若罔聞。直到兩聲三聲七八聲,孩子越喊越響,似要往裡衝,攔阻之聲此起彼伏,他不得不停。

帳外日色已盛,朝朝穿了身明粉的夾襖,新梳的雙螺髻更將她巴掌大的小臉襯得精致非常,雙髻兩側各簪一朵與夾襖同色的絹花,看在顧星朗眼裡自比不上宮中的飾物——差遠了,卻那樣好看,遠勝一眾名貴金玉。

“生辰安樂,朝朝小姑娘。”他已穿戴齊整,翩翩步出,走近,蹲下,笑盈盈看她。

朝朝瞪大眼,“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顧星朗溫聲:“我一早就知道,你出生時就知道了。”

朝朝又眨眼,“原來你認識我們。所以才擄走了娘親,所以舅舅才來找你!”她有些驚喜似的,也不知為何而喜,“但,舅舅為何打你?我問他了,他不告訴我。”

他臉頰的傷依然很明顯。阮雪音醒來一句都不問,倒是女兒,記掛到此刻。

“首先,昨晚說過了,我沒有擄走你娘親,她是自己跟我過來的,所有人為證。”顧星朗神色語氣皆如春風,努努嘴,表示她可以問任何一個人,“至於你舅舅,他大概跟你一樣,以為你娘親是被我擄走的吧。”

朝朝覺得這話不是很可信,卻也想不出旁的緣故。“那我可以見娘親了麼?”一雙星眸骨碌碌開始四下望。

顧星朗出來這會兒本也是給阮雪音爭取更衣的時間。

該差不多了。“去吧。”遂點點頭,“她就在裡麵。”

朝朝剛跑出兩步。

“等會兒!哎!東西沒拿呢!”

卻聽遠遠一聲,十足耳熟。不是競庭歌還有誰?顧星朗辨其音,方轉頭,心下驚歎蓬溪山的姑娘果然是不會老的。

真都是仙女吧。

競庭歌站在守備外圍,手裡挽一個包袱。朝朝一拍腦門兒,嘴裡念叨“我忘了”,忙又往那頭跑。

半刻後哼哧哧回來,也不問顧星朗了,徑直鑽進大帳。

“娘親!”

阮雪音確已穿戴好,卻哪哪看著都不太對,因為有那麼兩三件不能用了。

朝朝一時分辨不出,隻將包袱遞過去,“姨母讓我帶來的,娘親快換上吧。”

她倒淡定,一整夜不見娘親,走進來沒撲也沒鬨。

阮雪音猜測是顧星朗使了手段,心知不是多問時,隻將包袱接過,打開一看,完完整整一套她的換洗衣裳。

這個競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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