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淳月這小半生,許多事都沒做過,包括這一刻沉浮曲水,如遊向大海般遊向府外的人間。
一國長公主,好不威風的名頭,卻也是華美密實的囚籠,沉默阻礙著她嘗試與身份不匹配的任何新鮮。
隻有每年隨七弟星延上燭樓是她的喘息之機。
那一段蜿蜒窄梯,她拎著裙子千回百轉地走,星延總無聲跟在後頭,仿佛知她需要這片刻走神、這獨沐燭光裡的寂靜。
一旦登上小露台,看見人潮聽見人聲,那寂靜就消失了。但她還是為這片刻的懈怠高興,也便總能在那時候,與顧星延暢言,無話不談。
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算是她高貴而孤獨的長公主歲月裡,為數不多的朋友。
不知他此刻如何了,是與紀平已起衝突,落敗被囚,還是仍在虛與委蛇,等著星朗?
水流在周身湧動,無孔不入。她憋氣已久,腦中渾渾噩噩閃現過許多往事:
春來迎春神,她隨母後攜國都貴女們踏青,姹紫嫣紅盛世景,衣香鬢影,紅妝伴蝶;
十五歲那年她在廊下見了紀平,對方要提親,她應對還算自如,回宮路上碰見星朗,卻被親弟問“臉怎麼這樣紅”;
洞房夜她露怯,在紀平靠近時居然慌得要逃下床榻。紀平也不料她一身風華氣度竟是紙老虎,溫聲細語將人勸住,拿出本書,說他也頭回,一道學習研讀,總不至於太糟;
宸兒第一次對她笑時,夏風拂動簷鈴,整座映島都變成繽紛琉璃色。
熱鬨甜蜜終還是淌過了她的生命之河,足以撫慰前路慘烈。淳月這般想,心神皆鬆,發現不憋氣也能自在悠遊。她舒展四肢,隨波逐流,恍惚間瞧見紀齊在眼前比劃,無數泡泡快而雜亂地往上升。
她沒明白,露出微笑,長發如海藻在水中四散,恍惚間竟能聽見映島的簷鈴聲。
不對,已經潛了許久,換過三四回氣,也便遊出了很遠,不可能再聽見映島鈴聲。
不對,簷鈴已被她帶進皇宮掛在了重華殿廊下,哪怕還近映島,也再聽不見簷鈴聲了。
她忽就悲愴起來,笑意難濟,漸生哀容。然後手腕一緊,劇痛傳來,是紀齊死命拎著她往上浮。
天光太亮,與水下兩般人間。顧淳月大聲咳嗽,睜不開眼,紀齊一壁給她拍背一壁叫她小聲些,場麵十分狼狽。
所幸水上的人間太喧囂,完全蓋住了此間狼狽。
紀齊單手抓著闊台下緣,兩人搖搖晃晃浮在水麵與闊台間的陰影中。
這喧囂太不尋常,夾雜著許多帶口音的地方話,隻偶爾還會響起的“君上歸來”四字,是官話。
紀齊心中大起大落,不知該高興還是恐懼。轉去望淳月,她咳嗽方息,整個人似沒緩過神來,怔怔地,對遠遠近近的喊聲毫無反應。
“大嫂。”紀齊不曾見她這般狀態,有些擔心。
淳月方從不知哪段往事裡抽回思緒,輕聲問:“為何帶我出來?”
這話問的是出相府還是出水裡,紀齊一時竟沒明白。
淳月自己都沒想清楚,見他怔愣,勉強一笑:“為何帶我離開相府?”
紀齊仍是被問住了。他應是有理由的,才會在挖通水渠後直接遊去映島,此刻須答,卻是語塞。
“我想救大哥。”半晌他道,“但我定不如嫂嫂能耐,還得指望嫂嫂出手。”
時值盛夏,泡在水中並不冷,且隨日頭升高,越發宜人。
淳月惶然再笑,“我若能耐,事情便不會走到今日地步。我勸不了他,更不可能勸君上。”
“可早先在映島我見嫂嫂,分明沉著機敏如昔,分明時刻做著準備。”
顧淳月因這話恢複了些神采,剪水瞳深處的精光若隱若現,“咱們暫時不能露麵。不能叫任何一方知道,你我已出相府。”
紀齊不解其意,而喧囂朝這頭湧來,是進入國都的各地百姓為主君讓道,推搡著到了闊台上,人挨人站著。
兩人隱在陰影裡聽片刻,大致弄明了狀況,淳月低聲:
“得上岸。”
如此混亂,即使就這樣濕漉漉爬上去,也沒人會注意,注意了也沒人管。
但紀齊明白她意思:一個女子,哪能這般落湯雞似地現於人前?
他仰麵看著頭頂攢動的鞋和腿,挑了又挑,選中一雙合眼緣的,伸手,先叩後拽,嚇得岸上的人一聲驚呼。
那人回頭朝下看,他身側幾個人也跟著找,立時發現了一男一女兩顆頭,水鬼似的,瞪著四隻眼巴巴望他們。
“做什麼!”男人沒好氣,心道正觀天子歸朝呢,哪來的倒黴蛋?!
“大哥,大哥。”紀齊聲情並茂,“算好了日子今晨逃,個中周折,真真一眼難儘。”他轉頭望淳月,一臉憐惜愛護,“我二人是真心相愛,我家也是真配不上她家的門戶,隻得出此下策。本來一切順利,誰料趕上陛下歸來這種大事!”
淳月全不料是這個法子,有些傻眼,但麵上立時配合,露出扭捏無措之態。
她保養得宜,縱比紀齊大了五六歲,此刻隻如出水芙蓉,讓這套私奔說辭比真的還真。
“方才險些就被她家裡人追到了,我們隻得跳水。現下,”他萬般為難再看淳月,“我倒是請大哥拉一把就能上來,她——”
幾個男人麵麵相覷,明白了。他們既一腔忠義隨主君南下,自都是真性情的磊落之人,且寒門小子看上高門姑娘,受家門反對,攜手出逃,這樣的故事足夠拉動他們的同理共情之心,但——“我們都是男的,沒衣服給這小娘子穿啊!”
南下的隊伍中女人寥寥無幾,這會兒就更是四散在角落,放眼一望,周遭全是男子。
“無妨無妨的!”紀齊忙道,“我們就是借一件袍子來披上一披。”才想起淳月恐怕不能將就,轉頭小心問:
“行麼?”
淳月點頭。
如此盛夏,若從高空俯瞰,可見金燦燦的國都擠滿了前所未有的人潮。人潮之中,筆直的主乾道上,天子夫婦策馬並行,距正安門約五裡處時,停下來。
因為朝臣已在宮門前站定,紀平為首,恭迎之姿。
同時東麵闊台邊緣出現極小的騷動,是紀齊和淳月先後上岸——沒有引起更多注意,因為所有注意都在主街中央,而“私奔未遂”的苦命鴛鴦儘力將響動壓到了最低。
二人沒急著往內側擠,站在水邊幾個大哥身後豎耳。
穀/span山呼萬歲之聲最先傳過來,很快聽見紀平道:正在朝議,討論新政,忽聞君上歸來,大喜過望。
語氣是恭謹的,措辭卻透著難以評說的怪異。
“新政?”然後顧星朗聲起,是他一貫溫和親善。
“是。數日前檀氏謀逆,在霽都掀動亂,不少百姓都牽連其中,結案之時,臣乾脆提諫了已醞釀多時的新政。君上千裡運籌,忙於邊境與新區戰事,想是還未聽聞。”紀平娓娓道來,是他一貫合宜風度。
哪怕隔著浩瀚人海,淳月腦中仍有確切畫麵。這兩個人,她都太了解。
紀齊雙拳握緊,水汽不斷蒸騰間,破裂的皮肉被撐得生疼。
“朕略有耳聞。”顧星朗語帶笑意,“卻沒太明白。本想回來後與紀卿詳論,怎奈,”他笑意忽斂,聲色沉沉,
“北境再次遇襲,新收的郡鎮又全數歸了蔚,大片祁北腹地眼看也要失陷,百姓遭殃、國家淪陷之際,朕,實在沒有閒心聽什麼可有可無的新政!”
紀平瞬間神情變化表明他知曉北境情形。
對答時卻不能承認,一旦承認,先輸一子。
“事發突然,霽都這頭,確實沒收到軍報!大將軍,”自然指柴瞻,“也未曾在朝會上提起!”
主君不在宮裡,相國已經致仕,若有加急軍情,直送柴瞻最為合理,所以紀平這句應答,依然滴水不漏。
“柴瞻何在?”顧星朗順水推舟。
“回稟君上,驃騎將軍府少夫人因生產新喪,聽聞千難萬險誕下的孩兒近來也是不好,大將軍因此臥病,柴一諾忙於家中諸事,兩位,都已許久未登朝會了。”
若說霽都還有哪個家族,有這個力量與可能助顧星朗對抗紀氏,那一定就是柴氏;顧星朗臨行前選定柴瞻為朝堂之上足與長公主平起平坐的決策人,也是為了加固這項聯盟。
偏柴家自梅周之亂開始便選擇了閉門,且好巧不巧,出了一個於情於理都可堪為擋箭牌的事故。
在不周山,紀桓告訴他五家分彆是紀、柴、檀、崔、肖。【1】
後來證明此言有詐,因為薛氏才是五家之一,而薛戰選擇了為顧星朗對抗家族。
另有紀、檀、肖三姓已經坐實。
那麼隻剩崔與柴,孰黑孰白,二選其一。
崔氏遷入穎城後,勢力自然集中在穎城,如今在霽都的,隻有隨阮雪音操持女課的崔怡,和宮中的崔醫女。【2】
而穎城距霽都極近,一旦這頭鬨起來,無論助攻還是救駕,該都派得上用場。
顧星朗希望崔氏若出動,是助攻紀平而非保護自己——那就意味著柴氏此刻是在蟄伏,等著他回來一道完成必勝反擊。
他一路南下刻意途徑要鎮,偏不入大城,一因小郡鎮的軍兵百姓更易爭取,二便是因,不想驚動大城中的各大家族。
儘量不鬨吧。他心下盤算,淡聲發令:
“此刻知曉,為時不晚。戚老將軍戰死,朕已命彭望領屯騎營北上支援;西邊新區還有叛軍餘黨未除,須派重軍前去收拾,射聲營吧,朕會頒旨驃騎將軍府,讓柴一諾親率他的人動身;南邊白國,朝綱已崩,須再遣些兵馬赴南境,以備後續,用虎賁營。”
他一口氣說完,皆是針對刻不容緩的局勢,更是在將除了神機營外的禁軍三營,全部支出霽都。
以陽謀對陽謀,阮雪音心中叫好,迫不及待想看紀平如何接招,然後反應自己是已有陣營的人,再不能如最初時,鑒賞學習、看客之姿。
長街兩旁有的是軍兵,來自射聲營也來自虎賁營。偏兩營主將一個在家中,一個在宮內當值,射聲營的副尉溫執亦遠在北境——聽說打仗時受了重傷,正與諸多殘兵一起在花馬鎮將養,顧星朗本想去探望,奈何時局迫人、時間不夠用,未能成行。
在千乘郡他依阮雪音之諫命傷兵們再築北境防線,溫執,應該去了吧。
頭子們不在,正安門前皆是文官,以至於這句主君令一時沒人能應。顧星朗掃視一圈,瞥見了虎賁營的副尉。
站在成排的軍兵當中,低著頭,很怕被看見似的。
“魯聰是吧。”這人是去秋新提的,那時節顧星朗忙得沒怎麼與他打過交道,隻憑過目不忘之能記住了名字和臉。
魯聰一個大邁步,跪至禦前,“末將在!”
“聽得軍令,為何不接?”
“回稟君上,中領軍大人不在,末將不敢——”
中領軍自是指柴一諾,升官之後雖仍領射聲營,稱謂已經改變。【3】
“主將不在,副將理應代全營接旨。”顧星朗直接打斷,坐在馬上身子前傾,微微俯低,
“還是魯卿,另有良策?”
“末將不敢!末將這便,這便回營整軍,前往新區!”
他在這句話尾分明以餘光,極不顯地瞥了紀平。
紀平全無回應,仿佛根本沒看到更與此人不熟,隻拜向顧星朗,“臣以為,不妥。”
他若不說這話,顧星朗反而要心內打鼓。
一切到目前為止,還在預料內。
“何處不妥?”
“三邊都須支援,理應支援。然禁軍歸屬國都、拱衛天子,上一輪戰事期間已先後派遣了近半出去,實在不宜繼續派出,置霽都於險境。”
顧星朗重新坐直,恢複閒雅姿態,語聲卻是冰涼,“國境線若移,祁北腹地若被侵占,霽都還有何安定可言?”
紀平不多解釋,徑直拿辦法:“臣之見,分彆以北、西、南最大城為中心,召集當地及周邊地方兵,組成援軍。得位置之便,這三支隊伍能比禁軍更快到達邊境;同時無須禁軍拔營,君上與整個國都的安危亦更有保障。可謂兩全之法。”
【1】877公竟渡河
【2】768互聆
【3】789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