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喊話之前,那廂顧星朗和慕容峋剛帶孩子們玩鬨過一輪,正停下閒話。
“何時知道的?”顧星朗問。
慕容峋在這事上的怒氣本消了些,聞言反應他也是從頭就知情,還是將阿岩扣在祁宮的始作俑者,瞬間冷臉:“告訴你才怪。”
“不告訴我我也知道。”顧星朗毫無始作俑者的自覺,麵露微笑,“定是上官宴有難,競庭歌欲以女兒保他,方同你說實情。”
此話一出慕容峋真要火冒三丈了,因為連實情都是他自己猜的!
顧星朗瞧他大病初愈的臉上那不尋常的豬肝色,明白了,不忍再落井下石,拍拍他肩,“行了,好歹女兒是你親生的。”
慕容峋氣咻咻盯他,“不然呢?”
顧星朗雖能開玩笑,到底講分寸,一聳肩,“那就是你們三位的私事了。”
慕容峋被這驟起的分寸帶得平靜些許,望了會兒不遠處正跟著阿香歡跑的阿岩。
“她跟上官宴,感情很好吧。”
顧星朗有些不確定是問誰,“大的還是小的?”
慕容峋方反應確實母女兩個都適用,苦笑道:“都問。”
顧星朗認真想了想,“他待阿岩極好,雖不日日見,說寵上天不為過。我一直覺得,他將想給競庭歌的那些,關懷與體貼,都一並給了孩子。”講到這裡方反應沒說結論,
“所以是。阿岩和他感情很好。”
慕容峋默了默。“那她呢?”
“這我真不清楚。麓州那半年應當是要害。他二人,相似處太多,連怕黑都一樣。上官宴是很懂她的吧,不似你十年相知的積累,而是默契天成。你知道的,這世上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傾蓋如故。”
顧星朗說最後四字時想起了阮雪音。儘管她就在身後不遠。
慕容峋沉默更久。“那我是不是還該慶幸,自己與她,至少不是白首如新?”
顧星朗笑起來,“你若能與她白首,還在乎什麼新或故?”
慕容峋也笑起來,“那倒是。”
顧星朗笑意卻斂,很突然地,“所以你還不知道能否與她白首。”
兩人都望著孩子在說話,慕容峋也就沒有看見顧星朗的神情,更因心緒激蕩,沒聽出他語氣有異。“年初以為能了。經此一役,方知——”
這話答得不對。
他們都要回蓬溪山隱居了,當然會白首。
慕容峋反應過來趕緊住嘴,顧星朗卻得到了想探的虛實。
儘管並不能憑此定論,多少是個參考。
阮雪音的問話便在這當刻傳過來。
顧星朗往回走,和煦答:“趕著救火,自然越快越好。昨晚不是說定了?師妹夫今日若無大礙,咱們即刻動身。”
慕容峋也跟過來,聞言與競庭歌交換眼神。
“那我們豈不是,要跟去霽都瞧熱鬨?”競庭歌道,迎上顧星朗詫異目光,一笑,“師姐夫忘了,餘毒未清,他得跟著小雪走。”
真是一步好棋啊。顧星朗不得不佩服她每每進可攻退可守的應變——一石幾鳥這種招數,此朝此代恐怕真是此刻院中這幾人,玩兒得最好。
當然,不包括慕容峋。
顧星朗笑搖頭,“以霽都如今形勢,我不敢帶你回去。那畢竟是你親兄長,你雖不姓紀,要緊時候,指不定幫誰。一個紀氏夠難應付了,加上你,我要輸的。”
近乎家人的情誼與幾年對戰的熟稔,讓這些過分明白的利弊陳詞並不顯鋒利,反是坦率,當麵對弈。
競庭歌也笑,“師姐夫會取他性命麼?”
顧星朗頗認真問:“你以為如何?”
競庭歌想了想,“他的私心,或比上官宴多一些。但不能說那公天下之謀,就全是為一家之私,而隻以謀逆定論。”
“哦?”
“前年我住在霽都相府期間,日夜去書房鑽研,雖得父親指引,他畢竟不總有空,沒空之時,便是兄長薦書。也是那時候,我與他相談甚多。”【1】
顧星朗不意她口稱父兄已這樣自如,想起昨夜阮雪音道她今非昔比,竟是不虛。
“紀平心胸視野之開闊,不在師姐夫之下,又因不是君王、不受皇族重擔的束縛,將國與國、君與臣、天下與子民,瞧得更透徹——或該叫更敢說。”競庭歌繼續道,“我相信師姐夫其實也透徹,所以才會去不周山。奈何你是君王,背負家族之誌,不敢說,甚至不敢認。”
若沒經過不周山,這段話足以將難得的歲月靜好徹底擊碎。
可顧星朗是已曆劫數之人,所思所感,便又上了一層。
他很平靜,沒否認。
“既如此,上官宴罪不至死,他也是一樣。”競庭歌說出結論。
顧星朗笑了,“老師這女兒沒白認,你霽都那半年也沒白呆。六親不認的競庭歌,終還是要為家族求情。”
競庭歌也沒否認。
“但,上官宴能活,是因他贏了。若輸——”
“中毒之前,我曾答應留他性命。”慕容峋很快接上,“整個蒼梧都聽見了。”
顧星朗轉而看他,“師妹夫這般賣力,是打算召紀氏入蔚?”
慕容峋一怔,收斂通身氣勢,“說笑了,我已是出局之人。”
阿岩在此時大聲喚“歌姨”,邁著小胖腿跑過來。
北國日色燦,近正午暑氣雖升,因乾燥,並不憋悶。屋頂玫瑰斑斕,烈陽下有人正仔細灑著水,阿岩白嫩的小臉便映在這光明斑斕裡,格外好看。
“還叫歌姨?”顧星朗笑問。
競庭歌僵住。
早晚是要說的,卻想了千萬遍何時、何地、如何說。今日之前沒機會沒氣氛,此刻,卻似乎機會與氣氛都恰。
但,怎麼說呢?會嚇著她吧?
平生舌燦蓮花,最要緊時成了啞巴。
阮雪音上前兩步,蹲到阿岩麵前,兩手輕攬孩子小胳膊,柔聲問:“阿岩以前問姨母,娘親在哪裡,姨母怎麼答你的?”
阿岩呆住,半晌道:“娘親生在競原郡,長在蓬溪山,後來去了蒼梧,過一陣兒,就會來看阿岩。”
這話阮雪音隻說過一遍。
說那會兒,阿岩還開口不成句。
其實如今也不太能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這是最長的一次。
不僅長,她隻聽過一遍,居然全記住了。
競庭歌眼淚倏然而下。
而“過一陣兒”這樣的字眼,實在,根本,就是哄騙孩子之語。
因不知是何時,故稱,過一陣兒。
阮雪音眼眶也紅,傾身將她抱進懷裡,緊緊地,許久道:“她早就來看過你了,她來接阿岩了。”便鬆開手,回身望競庭歌。
兩雙淚眼,瞧對方都是朦朧的。
“還不過來。”
穀/span競庭歌整個人僵得隻會哭,沒聽見阮雪音招呼似的,慕容峋急得險些自己衝上去。
被顧星朗默默拉住。
阮雪音無法,隻得帶阿岩挪去競庭歌身邊,仍蹲著,道:“歌姨就是你的娘親,真真的娘親,懷胎十月將阿岩生出來的。阿岩抱抱娘親吧。”
阿岩睜著那雙與親娘極像的眼,呆呆仰著頭看滿臉是淚的競庭歌。
阮雪音心忖終究是嚇著了,有些懊悔將事情辦得太急,正打算同顧星朗帶孩子去彆處玩兒,緩一緩。
阿岩忽哇哇大哭起來。
其聲之響,驚動了朝朝。小家夥回頭看一瞬,邁著更胖更短的兩腿趕緊往這邊跑。
十分蹣跚,險些摔了,被追上來的雲璽一把扶住。
“阿岩!阿岩!”她急得直喊,也才一歲半,素日裡講得最利索的不過爹爹、娘親、阿岩和雲璽。
阿岩沒聽見,越哭越響。競庭歌終於醒過神,蹲下一把抱住女兒,跟著一起哭,半個字說不出。
慕容峋的鼻子已經不能憋得更紅了。
眼裡早蓄滿淚,生生沒掉下來。
顧星朗驚詫於這技藝,抬手拍拍他後背。
其實沒使勁,這一下卻像是破了親爹的防備,那蓄積的淚水應聲便落到臉上。
他趕緊回頭拿衣袖擦。
男兒有淚不輕彈。顧星朗沒法兒不心酸,想拉他過去趁熱打鐵,又忖歌姨是娘親這事對孩子來說已夠難接受了,緊接著便換爹爹,豈非更難?
於阿岩,娘親是個遙遠的盼頭,爹爹卻是打小就在的啊。
阮雪音聽見細微響動,回眼一瞧也明白了,對慕容峋搖搖頭,示意他再等等。
日光更燦,正午已至。
阿香被店家催問,本要過來請午膳的示下,遠遠望見大概,不敢挪步。
還是顧星朗眼明心亮,揚聲道:“若還沒準備,就彆麻煩了。煮一鍋麵,加些小青菜,點幾滴芝麻油,哦,再撒上蔥花。”
這般剛說完,慕容峋盯過來。
分明是蓬溪山深夜的那鍋麵。
兩人對視片刻,不約而同道:“你們倆去煮?”
換任何時候競庭歌都會黑臉拒絕,甚至反問嗆聲,問出“你們怎麼不去”之類的話。
但此刻太特殊。
某一瞬她恍惚覺得自己從今以後都會不同,那心防自有了阿岩後就開始塌陷,節節敗退,終於要夷為平地。
“娘親。”便聽孩子很輕地喚了聲。
競庭歌再次僵住。
感到女兒的小手摸上來,撫她臉頰,一如過去每一次——這一次,是給她擦眼淚,且喚的不是歌姨。
她張了張嘴,依然發不出聲。
“還不答應!女兒叫你!”慕容峋急得直冒汗。
“阿岩。”競庭歌不知該怎麼答應,隻回喊名字。
孩子淚盈盈的小臉綻出笑來,比盛夏日光裡的玫瑰更好看,“阿岩有娘親了。”她怯怯說,小手臂抱著競庭歌去看阮雪音,“阿岩有娘親了。娘親來接阿岩了。”
咬字不清,卻字字能被聽清。阮雪音使勁點頭。
日色在北國方正的小院內緩慢移動。
待眼淚能止,競庭歌抱起女兒往廚房去,“娘親給阿岩做飯吃好不好?阿岩喜不喜歡吃麵條?”
朝朝一直守在旁邊,傻乎乎沒明白究竟何事,見阿岩被抱走,忙忙跟,跟了兩步意識到自己沒帶娘,趕緊又跑回來拉阮雪音,指著競庭歌的方向道:“娘親,去!”
阮雪音哭笑不得,臉上淚還掛著,將女兒抱起。顧星朗近前來,掏出帕子給她細擦,阮雪音嫌麻煩,勉強等了片刻,自去了。
慕容峋眼巴巴望,不知該不該跟。
顧星朗抬腳邁步,“走。昔年就是我們倆打的下手。這鍋麵啊,任何一個步驟若改,都不是原來味道。”
炊煙嫋嫋,人間香氣,被六月熾熱一烘烤,格外入肺入心。說是打下手,真到了廚房,爹爹們的功課瞬間變成了看孩子——水燒著,鍋熱著,處處不穩妥;小家夥們又圖新鮮,到處跑,直追得兩個大男人滿頭汗。
那廂競庭歌煮麵格外認真。分明簡單,可她步步精細,安靜得似變了個人。
“還鬨不鬨了?”阮雪音最後淘洗一遍青菜,輕問。
競庭歌正專注切蔥,“什麼?”
“我們真回霽都。你還要跟麼?”
這聽著是一件事,問的實是另一件事。
“你自己說的,得清餘毒。”競庭歌淡聲。
蔥花綠油油在砧板上,十分可人。
她看了會兒。“為何又決定直接回霽都了?”
阮雪音稍斟酌,“原就是這麼打算的。”
競庭歌轉頭盯她。
阮雪音一歎,“你們都有準備了,我們還敢去麼?”
競庭歌很平靜,“哪裡露的馬腳?我還是他?”
“也許並沒有確切的某段馬腳。大約就是,你我之間過分的知彼吧。”
競庭歌望回砧板間蔥花,忽笑了,“好沒意思啊。”
阮雪音也笑,“早告訴過你沒意思。”便聽見鍋裡滾水咕嘟嘟地響,端起洗好的青菜,“來吧,萬事大不過好好吃飯。”
這頭兩位爹爹終於哄得女兒們消停,四人坐在窗下小桌邊,顧星朗問阿岩:
“你剛叫他什麼?”
非故意,真沒聽清。
阿岩眨眨眼,猶豫答:“陛下。”
“歌姨——娘親教你的?”
阿岩點頭。
顧星朗微笑,“阿岩覺得奇怪吧,怎麼他也叫陛下?”
改稱姨父之前,顧星朗便是孩子口中的陛下。
阿岩再點頭。
顧星朗眉眼溫柔,聲更溫柔:“因為他也是一國君主,國君都被喚作陛下。不僅如此,他還是,阿岩的父親。”
【1】665兄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