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回合下來屬這句最有理,阮雪音忙拉顧星朗。
“等等。”他卻不動,繼續盯阮仲,“何意?”
阮雪音發急,“趕時間之意,走。”
“為何。”顧星朗保持身姿目光。
阮仲一歎,“路上說?”
路上怎麼說?誰要他上他們的車?顧星朗才不想答應,偏阮雪音一點頭,“甚好。還請五哥與全隊稍作交代。我們車上等你。”
祁君陛下被祁後殿下看似攙扶、實則拖拽上了車。
而年輕的天子爺心知情勢已定、無可挽回,甫一回車內,立時定好了三人坐法——自然是他與她坐一側,阮仲坐對側——且須對著他,休想盯著她看。
阮仲上得車來便見阮雪音一臉無語,而顧星朗正襟危坐、嚴陣以待。
“我坐哪裡?”他彬彬有禮。
“明知故問。”顧星朗聲勢逼人。
阮仲笑笑,“雪音與我都姓阮,我是她娘家人。你這位子,我坐更合理。”
“你哪姓阮?”天子爺真不負眾望,逢與愛妻相關之事便腦子全無,再次嗆聲。
阮仲哈哈大笑,對麵坐下,“你不是希望我姓阮?希望我永遠是雪音兄長而非其他?”
顧星朗竟被問住。
阮雪音實在受不了被這兩人當麵編排,一咳道:“還請五哥告知各國形勢。”
-不是說了不準叫五哥?顧星朗轉臉憤憤。
-再鬨踢你下車!阮雪音眼神回應。
顧星朗不吱聲了。
“你要先聽哪個?”
該先聽霽都的。
阮雪音卻心快過腦,脫口一聲蒼梧。
顧星朗至少在她身邊。而競庭歌生死不知。
“她尚周全。”阮仲知她憂思落何處,直接答,“慕容峋重新現身之後,霍衍領兵歸朝之前,蒼梧城內南北軍隻是僵持,一場都沒打。這期間她一直在宮中,滿朝文官依舊被困銜元街家宅內,無一人出來。”
這是很微妙的。
更微妙的是——“南軍那頭領銜的是誰?”阮雪音問。
照理當然是薑辭,可他絕非第一決策人。她希望又不希望聽見上官宴的名字。
“據說是靖海侯。”
阮雪音怔住。“霍驍入蒼梧了?”
“慕容峋現身、破除病倒或崩逝的傳言之後。”
阮雪音與顧星朗對視一眼。
“有說霍啟已死。”阮仲再道。
所以是霍氏自立門戶、謀篡君位的計劃失敗,不得不與上官宴重新結盟?
事已至此,上官大公子竟還要站在幕後。
“霍衍拔營歸朝,距今有四日了。”顧星朗開口。
“先鋒騎兵,應該快到了。”阮雪音接口。
阮仲似有些累,麵色比方才更蒼白,整個人仰靠在窗邊。
阮雪音起身過去,三指搭脈。
“五哥近來靠何藥緩解?”
“上官妧照你的方子,又製了許多丸藥,我出棉州前的小半月,每日也服湯飲。”他脈象氣息皆弱,比鎖寧時更甚。
阮雪音微蹙眉,“可我的方子,有一兩味藥材,她未必識得出。”
阮仲點頭,“她是這麼說。好像另換了一兩味。”
“隨身帶著麼?我看看。”
自然帶著,連日保命全靠它們。阮仲懷裡一掏,將瓷瓶交到阮雪音手裡,猶有體溫。
她纖纖三指搭他手腕,顧星朗已覺彆扭了,此時見狀,連忙一咳,“我也看看。”
對麵兩人同時莫名其妙給了他一眼。
這一眼之默契之渾然天成,叫顧星朗頓時炸毛,一傾一伸手,瞬間將瓶子奪過來。“說了我先看看。”
“你看什麼?”看得出什麼來?阮雪音真是要惱了。
懷裡掏出來的,還有體溫呢,不許拿,涼了再拿。顧星朗心裡回,自說不出——這叫什麼理由?確實丟人,登峰造極。
阮雪音唬著臉盯了他半裡路。
“看好了麼?”半裡路後森森開口。
已經涼了。不,應該說已經換成了他顧星朗的體溫。“好了。”他總算滿意,將東西交還。
被阮雪音一雙妙目狠剜。
“還請內兄,再述霽都形勢。”顧星朗目的達成,隨便她剜,悠閒問正事。
因這兩人方才來回,阮仲乾脆閉著眼養神,聽見此稱,嗤一聲,卻沒睜眼,“以為君上事事有數,成竹在胸。”
“不敢有瞞內兄,這一仗太長,敵人輪番上,到此刻,確覺吃力。”
阮仲這才睜眼,半眯著眼看他片刻,“霽都東麵的覆盎門、南麵的開遠門,數日前的傍晚先後倒塌,這你總知道吧。”
連這條消息都來得很遲,因顧星朗一直避著人在趕路,好歹收到了。
他點點頭。
“據說寧王下令修繕,動用了不少人力,終於前夜完工,至少門幅又能開合,卻是,”阮仲頓在這裡,露出疑惑之色。
惹原本凝神在藥丸上的阮雪音抬眸。
“卻是合上之後,便再沒打開。”方聽他說完整句。
其實是很清楚的一句,阮雪音和顧星朗卻同樣露出疑惑之色。
“是三個城門都再沒開過?”阮雪音問。需要修繕的不包括北麵軍用的勿幕門。
“這就不知道了。我的消息不算靈通。”似睜眼這動作都耗神,阮仲再次閉眼。
棉州藥園那夜的勝負也很要緊,阮雪音本打算接著問,看他這樣,不忍再問。
顧星朗亦然。
車內一時安靜,隊伍行進在廣袤的山野,軲轆滾動聲與馬蹄踢踏聲便聲聲擊心。
“上官妧將女君送來我這裡,”半晌卻聽阮仲又開口,“我才知那夜,你險些喪命。”
阮雪音初時竟沒聽懂。
顧星朗麵色一變。
阮仲複睜眼,早先平和甚至稍顯渙散的目光聚攏,含了久違的簇火,“她若非女子,我會直接殺之,挫骨揚灰。”便望阮雪音,眼中火焰稍熄,重歸溫柔,
“說你傷得很重。”
阮雪音還未及答,顧星朗開口:
“已經好多了。但此事是我之過,她因我受苦,我卻沒保護好她。”
三年前在鎖寧小院,把酒深談那夜,他承諾過他。
所以此刻這句近乎認錯的話,是為承諾致歉。
“你知道就好。”阮仲移視線向他,聲有些冷,“回霽都之前,先將此事處理了吧。於公於私,都不能再放女君歸國。白國的氣數,也該儘了。”
阮雪音不確定白國的氣數是否該儘在這一年,卻是為此言心頭一顫。
青川一統四字,自她有記憶、開始在蓬溪山隨老師念書起,就被反複提及,熟悉又遙遠——便如陪伴每個人一生的某些念頭,因為存在太久,漸漸稀鬆平常,真有一日告訴你它將發生了,就要實現了,方夢中驚醒,反應過來其重大,而至於慌張。
阮雪音此刻便有些慌張。
老師說想得深看得遠的人,總是比其他人慌張得早。
她至今不覺這是句褒獎,也就難以在此刻被安慰。
尤其他們兩個正談論的動因之一,是她。
因段惜潤傷了她,白國便更不能存續。
這與她小半生所奉行的道理,有些出入——國之立場與個人恩怨,應分開解決,一旦混為一談,便說不清,理壯也似理虧。
可世間又有多少事能完全井水不犯河水地被解決呢?年少時理想而純粹的執念,興許也該放下。
車馬無分晝夜地東行。
曾經濃綠氤氳的國土在夏令亦少生機,是戰爭所致,無論怎樣剖析全局,阮墨兮都罪無可恕。
“你不必有壓力。白國覆亡是應有進程,無論她有否傷你,都過不了此回。”
夜已深,阮仲睡去。阮雪音坐回顧星朗身邊,聽見他低語。
他總說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其實他又何嘗不是?靈犀不點自通,實是百年千年修來的因緣。
“我們其實都給過她時間。她即位迄今也三年了,中間還經曆過大變故,卻始終沒有成長,在許多決策時、行動時,每每去走那條錯的路。”顧星朗依舊柔聲,似乎扼腕,又秉持著國君理智,閉上眼,
“要承受壓力,也該是我。即便景弘六年的祁宮,不過隻是四國博弈的一盤棋,儘管當時的我們都不過各司其職——我是男子,終該抱歉。”
阮雪音搖頭。“那年在鳴鑾殿我同她對罵,”從未與他詳說過,此時倒都可以說了,“便論過此理。她明白的,錯不在你。她秉承其父君和家國意誌入祁宮,本也為來日國之爭鬥做好了準備——逃不掉,很可能不得善終。那樣的不得善終,和此時這樣,又有何區彆呢?”
顧星朗低低笑起來,“阮雪音還會同人對罵啊。”
細數二十四年人生,還真就那回,吼得最凶。
她略覺汗顏。
“所以你想得很明白,其實我也是。”顧星朗繼續道,“那就放寬心,趁還有時間,休息會兒。腿如何了?放上來,我給你揉揉。”